第三章 那是有预谋的诱拐

杨光明每天早上六点钟会准时醒来,醒来后的第一个动作是伸出手摸摸旁边。旁边空空的,没有别人,他妻子和儿子都不在,心里就会升起一股凄凉,然后怒火就会在他体内燃烧。他从床上爬起来,环顾着乱糟糟如狗窝的房间,气不打一处来,他咬牙切齿地说:“王八蛋,被我抓住,我非杀了你不可。”

他脸也不洗,牙也不刷,将一把尖刀放进包里,就匆匆出了门。

他来到一个幼儿园外面,躲在一棵树下,看着那些送孩子上学的人以及周边走动的路人。他希望发现那张邪恶的脸。只要那张邪恶的脸一出现,他就会扑过去,掏出包里锋利的尖刀,将他捅死。是的,将他捅死,毫不手软。

他点燃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猛地吐出一股浓烟。

突然,两个男子从他背后扑过来,分别扭住了他的左右手。

一个保安走过来,将他嘴巴上叼着的烟取下来,扔在地上,说:“你是什么人?”

杨光明说:“放开我,我是什么人关你们鸟事!”

保安说:“怎么不关我事?好几个家长反映,你在这里呆了十来天了,孩子们上学和放学的时间你都躲在这里,为了孩子们的安全,我们必须搞清楚你的身份和你在这里观察的目的。”

杨光明挣扎着,说:“放开我,混蛋,放开我,我不是坏人。”

他越是挣扎,他的手被扭得越紧,他感觉到了疼痛。

扭着他左右手的人是两个家长,就是他们发现杨光明异常的。他们想,一个人连续十来天在这里偷偷摸摸地看着那些孩子上学和放学,肯定是图谋不轨。

一个家长说:“保安,你看看他的包里有什么东西,硬硬的。”

保安打开了他背着的帆布包,发现里面有把尖刀,大惊失色,喊叫道:“刀,是刀,尖刀!”

另外一个家长说:“这家伙肯定是变态,想杀小孩,保安,赶快报警。”

保安从杨光明包里取出那把雪亮的尖刀,说:“好,我去门房打电话。”

杨光明怒吼道:“你们这些混蛋,我怎么会杀孩子,我要杀的是人贩子,快放了我!放了我!”

那两个家长死死地按住他,生怕一松手就让他逃脱。

围上来很多人,大部分都是幼儿园孩子们的家长。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有人义愤填膺,有人感到恐惧,有人冷眼相待。

有人说:“这家伙看上去就不正常,头发也不梳,眼角还有眼屎,一定是没有洗脸;你看他穿的衣服,脏兮兮的,有一年没洗了吧?这样的疯子最可怕了,要不是及早发现,他要真杀了孩子,那就惨了。”

有人说:“现在的人都怎么了,动不动就要杀孩子,有种去杀贪官污吏呀!妈的,我真想打死他,这样的人留着也是浪费资源。”

有人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那尖刀要是捅在孩子身上,孩子哪有活路呀。”

……

有人冲上去要打他,保安拦住了,说:“大家别动手,等警察来了,交给他们处理吧。”

面对围观人群的指责和怒骂,杨光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牙咬得嘎嘎作响。他心里充满了仇恨,对人贩子的仇恨,对这些无端指责他的人的仇恨。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说什么也没有用,所以干脆什么也不说。他的脸涨成猪肝色,眼睛血红,像要吃人的狼。

过了会,鸣着警笛的警车开过来了。

从车上走下来三个警察,人们让开,警察走到杨光明面前,说:“怎么回事?”

保安指着杨光明说:“我们怀疑这个人要杀孩子。”

领头的那个警察说:“你有什么证据说他要杀孩子?”

保安把尖刀递给那警察,说:“这是从他包里搜出来的,不想杀孩子,带着刀跑幼儿园门口来干什么,而且这十来天他都在这里。”

警察说:“放开他。”

那两个家长松开了手,杨光明突然大吼道:“你们这些混蛋,老子带刀怎么了?老子的孩子被人贩子拐卖了,我杀人贩子不行吗?!啊,你们说,你们的孩子要是被人贩子拐走,你们想不想杀他!我要是变态,要是杀孩子,能等到今天吗?!”

警察冷冷地对他说:“别吼了,跟我们回派出所说吧。”

杨光明说:“去就去,我怕什么。”

警察让他上了警车,然后对大家说:“散了吧,散了吧。”

大家陆陆续续地离开。

保安和那两个家长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他们看着警车开走。

保安说:“也许他说的是真的,我们这样对待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一个家长说:“有什么过分的,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真要是个杀孩子的变态,要是杀了我们的孩子呢,那一切都晚了。”

另外一个家长说:“我看这人挺可怜的,可是他为什么要到幼儿园门口来等人贩子呢?”

这个问题也是警察要问杨光明的。

杨光明说:“你们知道吗?我儿子就是在幼儿园外面被人骗走的,我想那个人贩子一定还会在幼儿园外面骗孩子,所以我就在幼儿园外守着他。我是说过,我见到他,就要杀死他!我找他五年了,我都找遍这个城市的所有幼儿园了,你们知道我心里的痛苦和愤怒吗!”

警察说:“谁能证明你的儿子被人贩子拐走了?而且是在幼儿园外被人贩子拐走的。”

杨光明大声说:“这还用证明吗?还用证明吗?我们小区谁不知道我的儿子被人贩子拐走了?”

警察说:“你别大喊大叫,冷静点。”

杨光明说:“好,好,我冷静,冷静!问题是,我冷静得下来吗?你们不是要证明吗?你们打个电话给樟树街派出所的张所长,你问他知不知道我杨光明的事情,他会告诉你一切。我儿子被拐后,是在他那里报的案,五年了,我儿子是死是活,一点音讯都没有,你说说,我能冷静吗?现在,还有人把我当成杀孩子的变态,你说,我冷静得了吗?”

……

杨光明的尖刀被没收了,被警察教育了一番,放了出来。他站在派出所的门口,抬头看了看高远的天空,天空乌云翻滚,像是暴雨将要来临。无论是天气变好还是变坏,杨光明都会想起儿子杨思奇。他担心儿子会被日晒雨淋,会在寒风中发抖,会在酷热中中暑。杨光明咬着呀,心里说,我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杨光明恨透了那个人贩子,是人贩子把他好好的一个家毁了。他还要去弄把尖刀。

2007年5月28日,对杨光明而言,是个黑色的日子。

那天下午,杨光明迟了十分钟去幼儿园接三岁的儿子杨思奇,就出事了。为什么他会迟十来分钟,因为他画一幅儿童小说的插画忘记了时间。他是个自由职业者,以前是出版公司的美术编辑。儿子杨思奇降生后,他就辞了职,在家里为出版社、出版公司设计封面和画插画,这样就能工作和带孩子两不误;而且他发现,赚的钱不比上班少。那本儿童小说的插画,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可他十分认真地去对待,也许是因为自己有孩子的缘故。他记得当时画的那幅画,是讲一个孩子站在小河边和青蛙对话的故事,他把那孩子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画了,入了迷。画完这幅画,他才发现该去接孩子了,而且晚了十分钟。

以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一般晚去十几二十分钟也不算什么。

他抱着侥幸的心理来到了幼儿园。

幼儿园门口的保安告诉他,杨思奇已经被人接走了。

他找到了幼儿园老师胡敏。

胡敏是个年轻的姑娘,笑起来特别甜美,杨思奇经常跟杨光明说,胡老师可好了。急得满头大汗的杨光明找到胡敏时,她正准备下班回家。胡敏见他着急的样子,说:“思奇爸爸,你怎么了?”

杨光明说:“思奇被谁接走了?”

胡敏笑着说:“是个瘦高个男子,刀条脸,眼眶很深,脸黑黑的,留着小胡子,是他接走了思奇。他说是你的好朋友,还说你忙,是你让他来接你的。我问他,思奇爸爸叫什么名字,他也说得出来,还说你是个画家,他还有你的手机号码。所以我就信了,让他把孩子接走了。”

杨光明听完胡敏的话,站在那里,懵了。

他觉得天旋地转。

胡敏见状,也着急了,说:“杨先生,难道他不是你朋友?”

杨光明火气很大,说:“我哪里有这样的朋友!你怎么能够把孩子交给他!”

胡敏脸色凄惶,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喃喃地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杨光明说:“快去找呀,还能怎么办!”

杨光明冲出了幼儿园,站在街上,茫然四顾,他该到哪里去找儿子?难道那拐走儿子的人会在街上大摇大摆,等着他去要回儿子?

胡敏哭了,流着泪跟在她后面。

他回过头,看着流泪的胡敏说:“你哭什么哭,我儿子要找不回来,唯你是问!”

胡敏说:“我真不知道他是骗子。”

杨光明说:“你不知道,难道我知道?我儿子不见了,你逃脱得了干系?”

胡敏吓得脸色苍白,不知如何是好。

杨光明没有任何办法,只好到附近的樟树街派出所报了警。

胡敏和他一起去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做笔录时,警察问杨光明:“你真的不认识骗走你孩子的那个人?在此之前从来没见过他?”

杨光明有苦难言,像吞了死苍蝇那么难受。

他摇了摇头。

真实的状况是,他的确见过那个小胡子男人。

大约是在十天前,杨光明提前了十多分钟到幼儿园门口,等儿子放学。幼儿园门口聚集着很多等待接孩子的家长,闹哄哄的。必须要等到时间了,保安才会把大门打开,让家长进去接孩子。杨光明不喜欢和那些家长凑在一起,就独自站在马路对面的一棵树下抽烟。

这时,一个瘦高个男子走过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根香烟。他走到杨光明面前,笑着说:“先生,借个火。”

杨光明拿出火机,给他点燃了香烟。

瘦高个说:“你也是来接孩子的?”

杨光明说:“是的,是的,你呢?”

瘦高个说:“我也是。”

杨光明是个开朗的人,喜欢聊天,他说:“你孩子多大了,上什么班?”

瘦高个说:“我女儿六岁了,上大班。”

杨光明说:“那下半年就该上小学了。”

瘦高个说:“是呀,正犯愁呢,现在要找个好的学校真难。”

杨光明说:“其实,孩子上什么学校倒无所谓,重要的是他能否好好学习。我就没考虑那么多,他该上什么学校就上什么学校。”

瘦高个说:“你孩子多大了?男孩?”

杨光明笑了笑说:“男孩,才三岁,小班。”

瘦高个笑了:“我说嘛,你儿子离上小学还早呢,你当然不担心。到时候,你就该紧张了。之前我也这么想,也觉得无所谓,现在看很多家长托人找门路要进好学校,我就有点慌了,总不能让孩子到很差的学校去吧。”

杨光明笑着说:“我还真不会紧张,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瘦高个说:“你的心态真好,不知道先生是干什么工作的?”

杨光明说:“自由职业,在家画画图什么的。”

瘦高个说:“那你是个画家了。画家好呀,赚钱多,又有社会地位,我最佩服你这样的人。”

听着这话,杨光明特别受用,笑着说:“其实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神了,干什么不都是为了养家糊口么。对了,你干什么工作?”

瘦高个说:“说了那么长时间,我们都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我叫高亮,是做装修的。”

说着,高亮递上了一张名片。

杨光明接过名片,看了看,得知他是某装修公司的经理。他说:“我叫杨光明,没有名片,留个手机号码给你吧。”

高亮说:“好,好,以后要是有装修的客户需要买画,就找你了。”

杨光明说:“没有问题。”

这时,幼儿园的门开了。

杨光明说:“那我先去接孩子了,你还得等会儿。”

高亮说:“去吧,去吧,抽时间我请你喝酒。”

杨光明说:“好,没有问题。”

幼儿园的孩子放学是分时段的,小班的要比中班的孩子提前十分钟放学。杨光明接到儿子出来时,高亮还站在那里。高亮见到杨思奇说:“好帅的小男孩。”杨光明听到他夸自己儿子,心里乐开了花,对儿子说:“思奇,快叫高叔叔。”杨思奇愣是不叫。高亮说:“杨思奇,名字也取得好,不愧是文化人。”杨光明说:“这孩子没有礼貌,高兄别见怪。”高亮说:“哪里话,孩子和我不熟,这是正常的。我那女儿也是,见到生人就躲。”

回家路上,杨光明对儿子说:“以后不能这样没礼貌,明白吗?”

杨思奇说:“爸爸,我看他像坏人。”

杨光明说:“别乱说,叔叔怎么会是坏人。”

杨思奇说:“就像坏人,像蓝精灵里的格格巫。”

杨光明笑了,孩子的话他没有往心里去。

一连几天,他都会碰到高亮,他们就站在那棵树下,抽烟,聊天,俨然像一对好朋友了。高亮还给杨思奇买棒棒糖什么的。吃着高亮的棒棒糖,杨思奇挺开心的。父亲问儿子:“高叔叔是坏人吗?”杨思奇笑着说:“不像了。”

杨光明怎么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好人高亮,拐走了他的儿子。看来,他是有预谋的,盯上杨光明了,杨光明晚去了十几分钟,他就把杨思奇骗走了。据胡敏说,他去接杨思奇时,手中拿着一根棒棒糖。

杨光明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他自己的疏忽,导致人贩子趁虚而入,拐走了他的儿子。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

杨光明的妻子叶芝是个柔弱的女人,长着一颗玻璃心,经不起任何打击,他一直呵护她。回到家里,他不敢把儿子被拐的事情告诉她。叶芝问他,儿子呢?杨光明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儿子今天晚上不回家了,到他的同学家里玩。”叶芝说:“那怎么能行,他才是个三岁的孩子,这不给人家添麻烦嘛,快去把他接回来。”杨光明觉得自己编的谎言经不起推敲,但还是死撑着,说:“就让孩子玩吧,他同学的家长人很好的,说了不会有问题。”叶芝不干了:“不行,不行,还是得把思奇接回家来,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去,告诉我地址。”

杨光明无奈,又不敢告诉妻子真相,只好装模作样地走出了家门。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内心如焚。

杨光明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又一次拨打高亮的手机,该手机已经停机。如果能够拨通高亮的手机,杨光明会对他说,只要还回儿子,出多少钱都可以。问题是,不光打不通他的手机,他名片上公司的地址也是假的,根本就没有这个公司和地址。

那么,高亮的名字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派出所一定能够查出来,这对找到他有很大的帮助。

杨光明觉得自己不应该隐瞒真相,这样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反而帮了高亮。

想到这里,他打了辆的士,直奔派出所。

他对警察说完真相,满脸通红,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警察说:“你下午就应该说的,这么重要的信息怎么可以隐瞒呢?如果这个人真叫高亮,那么因为你的隐瞒,给了他充分逃脱的时间。你这个人也是,怎么能够轻易地相信别人,把自己的信息透露给别人,这不给犯罪分子可趁之机吗?你等于把自己脱光了,暴露在他的面前,你不吃亏谁吃亏?那么大的人,也不长点心眼。”

杨光明说:“警察同志,我错了,麻烦你查查这个人吧,看他住在哪里,我担心我儿子哪!他要是有个闪失,那可如何是好。”

警察说:“现在担心有什么用?等着,我们查查这个人的信息。”

杨光明如坐针毡,浑身冒汗。

这个时候,叶芝打来电话,问他人接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赶快回家。他小声地说:“马上回来,马上回来。”

挂了电话,杨光明脑袋充血,异常沉重,两耳“嗡嗡”作响。

半小时后,警察出来了。

杨光明站起来,问道:“怎么样?”

警察说:“经查,本市叫高亮的有十三个人,经过我们分析排查,没有一个人和你们所描述的男子相似,可以断定,那男子的姓名也是假的。想想,他要拐骗你的孩子,可能留下真实姓名给你吗?不是自找死路么。”

杨光明说:“警察同志,求你了,一定要找回我的儿子。”

警察说:“我们会尽力的,我们会向全市发《寻人启事》,并追缉那个人贩子。”

杨光明说:“谢谢你们了,谢谢你们了。”

警察说:“说实话,我十分同情你,我也是父亲,可以体会到你的痛苦,人贩子的确可恶,我们也深恶痛绝。你回去吧,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的。”

杨光明离开派出所,突然觉得特别绝望。

以前在电视上看到别人的孩子被拐骗的新闻,叶芝说要当心自己的孩子,他还有点不以为然,认为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如今,儿子真实地被拐了,他才知道问题的严重。

他的手机响了,叶芝又来电话了。

杨光明没有接,按掉了电话。

叶芝又打过来,他又按掉。叶芝不依不饶地打,他不依不饶地按掉。最后,他把手机关了。他颓然地坐在街边的水泥边缘上,双手抱着头,痛哭流涕。杨光明不知道回家怎么和妻子说,骗是骗不过去了,说实话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一无所知。他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吼叫道:“都怪我呀,都怪我呀,我怎么如此幼稚,活生生钻进人贩子的圈套,我该死呀,真该死呀!”

一个扫马路的环卫工人走过来,好心地对他说:“先生,别太伤心了,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的呢?回家去吧,已经很晚了。”

杨光明站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朝他吼叫道:“关你屁事,滚!”

环卫工人没有再理他,只是默默地扫着马路。

杨光明走上回家之路。

他边走边喊叫:“思奇,你在哪里?思奇,跟爸爸回家——”

环卫工人回过头来,看了看他的背影,轻声说:“这人挺可怜的,是什么事情把他逼成这样?”

他打开了家门。

叶芝坐在客厅沙发上,盯着满头大汗走进来的杨光明。

她站起来,惊讶地问:“思奇呢?”

杨光明站住了,一动不动。

叶芝走到他面前,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使劲地晃动,声嘶力竭地说:“思奇呢?你说话呀,思奇呢?”

杨光明的嘴唇颤动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叶芝继续喊叫道:“杨光明,你说话呀!哑巴啦!说话呀,思奇呢?”

杨光明终于说出了口:“思奇他……他被人贩子拐走了。”

叶芝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杨光明说:“思奇被人贩子拐走了。”

叶芝松开抓住他双肩的手,握紧双拳,使劲地捶打丈夫的胸膛,口里不停地说:“你骗我,骗我,思奇怎么会被人拐走,怎么会!你不是说他去同学家玩了吗?你告诉我,他是不是在同学家睡了,是不是?你不接我的电话是怕我责怪你让思奇在同学家睡,是不是?你说呀,是不是?”

杨光明的泪水流了出来,说:“他真的被人拐走了,思奇没有去同学家,这是我骗你的。我不接你的电话是心里难受,不知道怎么对你说,我不想再骗你,在这之前我可从来没有骗过你。思奇真的被人拐走了。都怪我,都怪我!”

叶芝愣愣地站在那里。

她的眼睛里流着泪,无声无息的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来。

她用异样的目光瞪着丈夫,什么也没说。

杨光明说:“芝芝,你怎么了?别吓我呀。”

叶芝突然倒在地上,浑身抽搐,脸扭曲变形,喉咙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那样子十分吓人。

杨光明赶紧抱起她,掐着她的人中。

叶芝受不了刺激,昏了过去。

杨光明赶紧背起她,冲出了家门。

他把妻子送医院抢救。

杨光明没有想到叶芝会疯。

那天晚上在医院抢救过来后,就留在医院里观察。杨光明坐在病床前陪着她。她躺在病床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杨光明强忍住内心的悲恸,安慰着她,其实他也需要安慰,这都无所谓了,他是男人,孩子也是因为他丢了,他要负起责任,照顾好妻子。他让妻子放宽心,自己一定会想办法找回儿子的。叶芝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沉默。后来他也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陪着她。这个晚上,他们谁都没有合眼,一直沉默到天亮。

天亮后,医生过来看了看,对杨光明说:“没事了,去办出院手续吧。”

回家后,叶芝躺在床上,还是什么话都不说,也不吃不喝。

无论杨光明和她说什么话,她都仿佛没有听见,眼前仿佛没有杨光明这个人。

杨光明是外地人,在上海读大学,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上海。他留在上海主要是因为叶芝。他们是大学同学,他不知怎地爱上了病怏怏的叶芝。大学一毕业,他们就结了婚。他也就留在了上海。杨光明把叶芝当宝,对她呵护备至,叶芝也享受着他的爱,夫妻俩从来就没有红过脸,更不用说吵架了。

而此刻,叶芝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僵尸一般。

杨光明没有见过这阵势,心里愁坏了。

在万般无奈之下,他想到了岳父岳母。岳父岳母都是工人,早就退休在家,他们以自己的女儿为荣,因为她是名牌大学高材生。当初杨光明和叶芝处对象,他们还不同意,不想让叶芝嫁给杨光明,说他是乡下人。要不是叶芝坚持,他们还真走不到一块。岳父岳母很少到他们家来,但是,叶芝每周末都要去父母家一趟,吃吃饭,聊聊琐碎的事情。就是叶芝和杨光明结婚了,岳父岳母还是有点瞧不起他,说话间总是掺杂着一些贬低他的词汇。杨光明对于他们贬低自己的话语,当作没听见。叶芝听在耳里,心里也不舒服,但是她不会指责父母,回家后,就会安慰杨光明,但是杨光明根本就没把他们的话当一回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自从杨光明夫妇有儿子后,老两口对杨光明有了些改变,也不再用话语贬低他了。

杨光明本来不想告诉他们儿子被拐的事情,怕他们生出许多事端。

但是妻子这个样子,他只好把一切都告诉了岳父岳母。

他们听说此事后,马上就赶过来了。

老两口有事做了。

他们一进杨光明的家门,岳父就逮住杨光明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岳母则大呼小叫,跑到卧室里去看女儿。面对岳父的训斥,杨光明认罪,把一切都承担下来,然后出门去找儿子;至于岳父岳母和叶芝在家里做什么,他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

在岳父岳母的劝慰下,叶芝开始吃东西,可她还是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儿子的照片流泪。

叶芝在家呆了两天,第三天早晨起来后,就去上班了。

岳父岳母也回他们自己家里去了。

他们临走时,岳父对杨光明说:“你要找不回思奇,我们和你没完。”

杨光明只能对他们唯唯诺诺。

他们走后,杨光明又出去找儿子。

可茫茫人海,哪里有儿子的身影?

下午三点钟左右,小区物业打来电话,让他赶快回去。杨光明心里一喜,问道:“是不是我儿子回来了?”物业说:“你儿子没有回来,你老婆出事了。”他的心又重新沉入一片黑暗,火急火燎地打了个的士赶回去。儿子丢了,已经让他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和负担,在这个时候,叶芝可不能出事,她要出事,他这个家就算完了。

杨光明刚刚进入小区,就听到嘈杂的声音。

小区水景旁边的休闲区围满了老头老太太,他们正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保安对他说:“你快过去看看,你老婆出问题了。”

杨光明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不是上班去了吗,怎么这个时间会出现在小区里,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头又大了。看来倒霉的事情是会传染的,而且正接踵而来。杨光明需要多大的心脏才能承受这些正在发生或者即将发生的苦厄。

杨光明来不及考虑什么,就冲了过去。

物业管理员吴梅贞见杨光明跑过来,说:“她老公来了,她老公来了。”

围观的人们让开了一个口子,让杨光明进去。

叶芝坐在地上,双腿叉开,左脚穿着鞋子,另外一只脚上的鞋子不见了,肉色的丝袜弄脏了,花格裙子也脏了。她头发蓬乱,两眼红肿,脸色苍白,嘴巴里喃喃地说:“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杨光明蹲在妻子身边,抱着她,抬头问吴梅贞:“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吴梅贞说:“一个多小时前吧,她进了小区的门,神色很不对劲,问保安看见她儿子没有,保安说没有,她就冲过去抓住保安的衣领,说保安抢走了她的儿子,要保安还她儿子。保安扯开了她,躲进门岗,关上门。她就在门外拼命地敲打着门,要保安出来还她儿子。保安就给我们打电话,等我出来时,发现她在这里抱住一个玩耍的男孩,又亲又吻,说终于找到儿子了,要那男孩跟她回家。男孩吓得哇哇大哭。带男孩玩耍的小保姆也吓坏了,赶紧给孩子家里人打电话。我过去劝她放开男孩,并且告诉她,男孩不是她儿子。她根本就不理会我们,还是死死抱住男孩,用敌视的目光瞪着我。大家都对她说,这不是你儿子,放手吧。她就那样恶狠狠地瞪着大家。不久,孩子的父亲赶来了,抢回了孩子,回家去了。她就坐在地上,边哭边说,不要抢走她的儿子,快把儿子还给她。这不,现在你来了,快带她回家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话。

大部分人表示同情,让杨光明赶快带老婆回家。

也有一些人表示不解,说些怪话。

杨光明没有理会他们,他们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妻子恢复正常。

他抱起叶芝,问吴梅贞:“你知道我老婆的那只鞋去哪了么?”

保安跑过来说:“她回来时,那只鞋就不见了。”

杨光明对吴梅贞和保安说:“谢谢你们,给你们添麻烦了。”

吴梅贞说:“不用谢,快带她回家吧。”

保安说:“杨先生,需要我帮忙吗?”

杨光明说:“谢谢,不用了。”

他抱着妻子回家了。

吴梅贞看着他迈着沉重的步履而去,说:“他们也挺可怜的,好好的一个儿子,竟然被人贩子拐走了,换成我,也会疯的。”

保安说:“大姐,没那么严重吧,孩子被拐卖的人家多去了,要是都疯了,那还了得。”

吴梅贞瞪了他一眼:“你这个连婚都没有结的毛头小子,懂个屁!”

叶芝的神经的确不正常了。她根本就没有去上班,早上出门后,一直在街上游荡,看到街上带孩子的人,她就跑过去,抱起别人的孩子就亲,叫着自己儿子的名字。脾气好的人,抢回孩子就跑了;脾气坏的人,抢回孩子后,把她臭骂一顿,有人还追打她。她的那只鞋就是被人追打时弄丢的。她还知道跑回小区里来,算是万幸的了。晚上睡觉,她老是睡不着,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天花板,睡着后也会突然坐起来,下床,打开家门走出去。弄得杨光明坐立不安,只好守着她,怕一有疏忽,她跑出去了会出什么事。她还是不和杨光明说话,仿佛他不存在。她父母亲过来也一样,她无视他们。女儿变成这个样子,让父亲十分恼怒,他不停地训斥杨光明。岳母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杨光明:“要不是你这个乡下人,我女儿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你把我女儿毁了,你这没良心的,是不是在外头有姘头了,故意把我女儿害成这样?还有思奇,可怜的孩子,你到底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杨光明只有沉默,这一切他都得独自承受。

一顿训斥之后,岳父又朝他吼道:“还不快去找思奇。”

杨光明就出去了。

他出去后。岳父接到了麻友的电话,要他去打麻将,说三缺一,就差他了。岳父想走又不敢走,怕老婆发威。叶芝坐在沙发上,像个木头人,脸色煞白,目光呆滞。岳母见他坐立不安的样子,说:“你这条无情无义的老狗,我看还不如那个乡下人呢!滚吧,滚吧,看到你我就浑身不自在。”

岳父装模作样地对叶芝说:“乖女,你好好休养,不要想太多了,光明会把思奇找回来的。”

岳母踢了他一脚:“滚吧,别啰唆了。”

岳父走了。

他难道真的没心没肺,这个时候还去打麻将?他也有自己的苦衷,看着女儿痴呆的样子,待在这里他心里难受;思奇又毫无音讯,他的心脏更加难以承受,他也没有办法找到思奇。打麻将是他的爱好,也是他在当下给自己的一种解脱。

杨光明又去派出所了。

他找到了樟树街派出所的张所长。

杨光明问:“张所长,过去好几天了,怎么还没有一点消息呀。”

张所长说:“你儿子被拐后,我们一直很重视,在全市发了《寻人启事》,还派专人多方调查那个人贩子。你少安毋躁,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的。你回去吧。”

张所长的话不知触动了杨光明哪根神经,杨光明突然变得十分激动,朝张所长吼叫道:“我每次来,你们都这样对我说。你们拿着纳税人的钱,到底为纳税人办了多少事情!你们一次次敷衍我,你理解我的痛苦吗?你知道我老婆都疯了吗?你知道我现在生不如死吗!我就问一句,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我儿子找回来?”

几个警察听到杨光明的吼叫,都跑到张所长的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

张所长对门口的警察说:“你们看什么热闹,是不是没事干了?”

警察们嘀嘀咕咕地离开。

张所长笑着说:“杨先生,我理解你,你朝我吼,对我发火,我不怪你。我想告诉你的是,孩子被拐卖,不是简单意义上的走失,也许你儿子当天就被人贩子带到外地去了,要找回来,需要一个过程。我们真的很重视,情况也已经报到分局去了,分局领导也很重视。你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把你儿子找回来,我不敢打包票,但是我敢保证的是,一定会全力以赴地寻找你的儿子,把人贩子抓捕归案。”

杨光明无语了。

他默默地站起身,离开。

他刚刚走出派出所大门,就接到岳母的电话,岳母说,叶芝又跑了。这时,天上乌云翻滚,雷劈电闪,杨光明仰起脸,朝天空吼叫:“老天爷,你就用雷劈死那些狼心狗肺的人贩子吧!劈不死他们,就把我劈死吧,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雷没有劈在他身上,但是暴雨倾盆而下,不一会就浇透了他。

既然雷不劈他,他就要去寻找妻子。杨光明在雨中行走,茫然四顾,搜寻着妻子的身影。他找遍了自己家附近的几条街道,都没有找到叶芝。她会到哪里去?公司?他打电话问了,公司里没有。儿子被拐前,叶芝的生活十分简单,主要活动的地方就是公司和家,还有就是她父母家,这个时候,她根本就不可能去她父母家里。她肯定是去找儿子了,那么,她会到哪里找儿子?

杨光明想,叶芝会不会去幼儿园找儿子呢?

冒着大雨,他往幼儿园的方向狂奔。

路人都用莫测的目光,看着这个在雨中疯狂奔跑的人。

他看到了妻子。

是的,他看到了妻子。

她果然在幼儿园外面。

她抱着街边的一棵香樟树,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她直勾勾地望着幼儿园大门,一副十分惊恐的样子。

他走过去,抱住了她。

他说:“芝芝,我带你回家。”

叶芝喃喃地说:“我要接思奇回家,我老公骗我,说他被人拐走了,他怎么能够这样骗我,他知道我不喜欢开玩笑的。”

杨光明抱紧了她,泪水涌出眼眶,和雨水混杂在一起。

叶芝真的疯了,她承受不了儿子被拐的现实。经过岳父岳母同意,杨光明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送她去精神病院时,岳父岳母没有去,杨光明清楚,他们也很痛苦,不想看到叶芝疯癫的模样。走时,叶芝怀里抱着一个洋娃娃,从家里到精神病院,她一直没有松手,紧紧地抱着,她把洋娃娃当成儿子了。叶芝是因为失去儿子才疯的,杨光明想,要让她恢复正常,只有找回儿子。

妻子疯了,还要寻找儿子,杨光明也没有心思工作了,他推掉了所有的活,开始一心一意地寻找儿子。这样,他就没有经济来源了,每个月还要供房,杨光明一下子喘不过气来,幸福的日子就这样被断送,命运就这样被改变。无奈之下,他把房子卖掉了,租了间一居室的房子暂时度日。他向岳父岳母提过,是不是可以先搬到他们那里去住,岳父模棱两可,岳母却表示绝对不同意。杨光明没有责备他们,他也没有权利责备他们,一切问题都因他而起,是他自己一时疏忽,毁了这个家。

他在这个城市里寻找儿子,可是根本就无法找到。

他边找儿子,边去幼儿园闹。

后来胡敏老师被开除了,他就不去闹了。他觉得对不起胡敏,是他自己的错连累了她。胡敏老师其实也在帮助他寻找杨思奇。杨思奇被拐,也改变了胡敏的生活。后来她加入了一个“让孩子回家”的民间打拐组织,帮助寻找被拐孩子,追踪那些人贩子。

儿子被拐几个月后,他对派出所失去了信心,决定自己踏上异地寻找儿子之路。他了解到,浙江、福建、广东等地的农村买男孩当儿子的人很多,就计划从浙江开始,一个个地方走过去,到这三省的每个乡村去寻找儿子,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找到儿子的。走之前,他去精神病院探望了叶芝,叶芝还是抱着那个洋娃娃,口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她脸色惨白,双眼痴呆。他心如刀割,看了一眼就匆匆离开了。妻子的模样,更加坚定了他找回儿子的决心。

事实上,寻找的过程要比他想象的艰难得多。

每到一个村子,他就挨家挨户,拿着儿子的照片,问道:“请问,你见过这个孩子吗?”

理解他的人,会给他好脸色,告诉他没有见过这个孩子,让他到别的地方找;也有同情他的人,赶上吃饭时间了,请他一起吃个饭;也有凶神恶煞者,他还没有开口,就赶他走,把他当成乞丐。

这天,他进入浙南山区的一个村子,来到一户人家的门口。杨光明敲了敲门,里面走出一个老头,老头红光满面,眼神锐利。老头走到他面前,说:“你找谁?”杨光明说:“我想找个孩子,他是我儿子,被人贩子拐走了。”老头一听他这话,脸色变了,没等他拿出照片,就把他推开,进屋,把门关上了。

杨光明无奈地苦笑。

他转身正想走,一条恶犬从那户人家的狗洞里窜出来,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恶犬松口后,很快地钻进狗洞里去了。恶犬牙尖齿利,杨光明的裤子都被咬破了,伤口流出了血,火烧火燎地疼痛。

杨光明咬着牙,忍受着痛苦。

他要找个地方处理伤口。

这时,一个肥胖的男子走过来,问道:“先生,你怎么了?”

杨光明说被狗咬了。

肥胖男子看了看他的伤口说:“咬得很深哪,李宏家的狗很凶恶,不要说你了,有时连本村人都咬,那条恶狗,迟早会被人打死的。”

杨光明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肥胖男子是个好打抱不平的人,生气地说:“不能这么便宜了李宏,他家的狗把人咬了,连声对不起都不说。”

杨光明说:“算了,算了。”

肥胖男子朝李宏家大声地说:“李宏,你们家狗咬人了,快出来带人去治伤,别搞得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我晓得你在家,你以为关起门来就可以不负责任了?”

刚才那满脸通红的老头就是李宏,他在门里说:“猪头,关你屁事,给老子滚蛋。”

猪头说:“李宏,你这条老狗,太无赖了,怪不得你儿媳妇生不出儿子。”

李宏在里面气急败坏地说:“猪头,王八蛋,再不滚,老子放狗了!”

一听说放狗,猪头往后退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警惕地盯着李宏家的狗洞。

猪头对杨光明说:“先生,你就自认倒霉吧,这老狗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这伤口不处理可不行,还必须打狂犬病疫苗,否则麻烦大了。伤口感染和狂犬病,都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杨光明内心恐惧,说:“那怎么办?”

猪头说:“村里的土医生没有狂犬病疫苗,这样吧,我带你到镇医院去,看你也挺可怜的。”

杨光明连声道谢。

猪头说:“你在这里等我,我把摩托车骑过来。”

杨光明说:“好的。”

猪头快步走进村里去了。杨光明回过头,看了看李宏家的大门,他发现大门露出一条缝,有只眼睛在偷偷地瞄着他。那只眼睛一发现杨光明在朝大门张望,大门那条缝就轻轻地合上了。杨光明想,李宏为什么对自己充满了敌意,还放狗咬自己,现在又鬼鬼祟祟地偷窥自己?

谜底在杨光明坐上猪头的摩托车后,才解开。

路不好,猪头的摩托车开得慢。

猪头说:“先生,你打哪里来?”

杨光明说:“上海。”

猪头说:“我看你就是大城市里来的,气质不一样,别看你胡子拉碴。”

杨光明说:“我哪有什么气质,都成流浪汉了。”

猪头说:“你来此地,有什么事情?”

杨光明说:“我是来找我儿子的,我儿子被人贩子拐走了。”

猪头说:“原来如此,怪不得李宏老狗不敢开门,还要放狗咬你。”

杨光明说:“此话怎讲?”

猪头说:“李宏只有一个儿子,他儿媳妇又生不出儿子,怕绝种,几个月前,买了个男孩当孙子。他对外说,男孩是他亲戚的孩子,其实村里人都知道,是买来传宗接代的。”

杨光明说:“停下来,停下来。”

猪头把摩托车停在了路边,说:“你要干什么?”

杨光明说:“我让你看我儿子的照片,是不是李宏买来的那个孩子。”

猪头说:“好,让我看看。”

杨光明从背包里取出儿子的照片,递给他。

猪头看了一眼照片,说:“不是,不是,我们村里没有这个孩子。”

杨光明心里又一次产生深深的失落感。

猪头带他去镇医院处理了伤口,打了狂犬病疫苗,杨光明稍稍心安了些。这时已经是中午了。猪头说:“李宏老狗无情,我不能无义,中午我请你吃个便饭吧,就算给你赔礼了。”

杨光明说:“不能让你破费,还是我来请你吧。”

猪头说:“你看不起我?”

杨光明说:“我没这个意思,只是觉得这样不妥,你好心把我送到镇上来治伤,我已经很感激了,怎么能够再让你破费呢。”

猪头说:“你是在我们村里被狗咬的,我好歹也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能够让你对我们村留下不良印象,别争了,我请吧。”

杨光明十分感动。

猪头找了家小餐馆,点了三菜一汤,俩人这就吃了起来。吃饭的过程中,杨光明向他倾诉几个月来寻找儿子的苦楚。猪头深表同情。他表示,要是他没有儿子,也不会去买儿子,这是害人,传宗接代对他而言不重要。杨光明说:“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猪头说:“杨先生,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杨光明说:“你说吧,说什么都没有关系,这些日子来,我什么苦没有受过,什么难听的话没有听过?”猪头说:“你这样找儿子,就像是大海捞针,说不定你一辈子都找不到儿子,你怎么肯定你儿子就被卖到浙江、福建、广东三省?况且,就是这三个省,你要把每个村庄都跑遍,又需要多长时间?我感觉你是在做一件徒劳无功的事情。”杨光明其实也有这样的想法,他是硬着头皮在找儿子。杨光明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猪头说:“你还不如回上海,找到那个拐骗你儿子的人,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杨光明说:“可是我怎么才能够找到那个狗杂种?”猪头说:“你要相信一点,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习惯的。比如你抽烟习惯用右手拿烟,一般不会用左手拿,就算是为了演戏要用左手拿,总有演不下去的时候,那时自然还会换回到右手。他用在幼儿园门口套近乎的方式获取信息拐骗儿童,那么,他早晚还是会再用这样的方式行事的。你记住我的话没有错,要捉住这个人贩子,你必须从上海的幼儿园入手,我就不相信抓不住他,只要抓住他,你儿子就有着落了,还用得着你满天下乱跑?”杨光明被他的话点醒了,心里就有了个决定,回上海,各个幼儿园蹲守,就不信找不到他!

那顿饭吃了五十多元钱,杨光明抢着要付账,猪头豪气地制止了他。

吃完饭,猪头把他送到了县城的火车站,他要乘火车回上海。

和猪头告别,杨光明正准备进站,猪头叫住了他。

他回到猪头面前,说:“你有什么吩咐?”

猪头抓耳挠腮的,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杨光明说:“你有什么事情就直说,没有关系的,你是好人。”

猪头说:“其实,我也不算好人,我,我——”

杨光明说:“说吧,爽快点。”

猪头说:“那我就直说了,能不能给我点汽油钱,你看我的摩托车也挺费油的。”

杨光明拿出钱包,发现钱包里只有五百元现金了,他抽出两张一百元的票子,递给他,说:“你别嫌少,只要我找到儿子,我会回来好好谢你的。”

猪头接过钱,说:“够了,足够了。”

……

这是2012年3月5日的晚上,杨光明决定再去买把刀,能够杀人的刀。他记得漕溪路地铁站外面,经常有些少数民族的人在那里摆地摊,像是有卖刀的。他毫不犹豫地来到了这地方。果然在那角落里,有一个穿民族服装的男人正摆着地摊,他脸很黑,蹲在地上,抬着头,说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招揽过往行人。杨光明走近前,蹲在地摊前。黑脸男人笑着说:“兄弟,你要买什么?”杨光明说:“我先看看。”地摊上摆着各种珠子串成的手链和项链,还有奇奇怪怪的装饰品,也有刀。杨光明看到两把腰刀摆在上面。一把是弯刀,刀鞘很漂亮,还镶着花里胡哨的假宝石,他拿起它,抽出来看了看,不是很满意,觉得这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另外一把刀直筒筒的,刀鞘窄,而且看上去粗糙,没有装饰。杨光明拿起这把刀,抽出来看了看,刀刃十分锋利,刀尖也锋芒毕露,散发出冰冷的光芒。他心里说,这刀不错,杀死那畜生绰绰有余。他问:“这把刀多少钱?”黑脸男子说:“一百元卖给你算了,本来我要卖两百元的,你看天晚了,我也准备收摊了,就贱卖了。”这些年,杨光明把卖房子的钱花得差不多了,心里还是很心疼钱的,要不是刀被派出所没收,他是不会来买刀的。他说:“就这刀值一百元,你这是抢钱呀。”他把刀放回原处,站起来就走。黑脸男子拿起那把刀,也站起来,喊道:“兄弟,回来,回来,有话好说。”杨光明停住脚步,回过头说:“怎么说?”黑脸男人说,“我不赚你钱,你给个成本价吧,七十元,拿走吧。”杨光明说:“还是太贵了。”黑脸男子有些恼怒,说:“那你说多少?”杨光明说:“顶多给你三十元钱。”黑脸男子瞪着眼睛说:“你说什么?”杨光明心里有些发怵,这家伙会不会和自己翻脸?杨光明管不了那么多,说:“三十元,我就买了。”黑脸男子说:“你这个人真刁,给你吧,给你吧。”

他把刀放进帆布包里,心里踏实了许多。

杨光明心里说:“明天继续到别的幼儿园门口蹲守,我就不信抓不到你!既然警察抓不住你,没有办法给我找回儿子,那么我自己解决。”

回到家里,他躺在脏乱的床上,随手拿起一个玩具,仔细端详,眼眶顿时湿润了,内心波澜起伏。

那是一个奥特曼。是杨思奇最爱的玩具。

杨光明保留了很多儿子的玩具,还有他的涂鸦。墙上就贴着一张儿子的涂鸦,画上有太阳,还有飞着的鸟,有草地,草地上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女人中间是个男孩,他们拉着孩子的手。

涂鸦中变形的太阳、鸟儿、青草和人,在杨光明眼里是那么真实。

杨思奇曾经指着涂鸦上的人说:“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我,我们去公园玩。”

儿子的声音还在杨光明耳畔回响。

他还总是出现幻听,仿佛儿子在叫他,他会在屋子里寻找儿子,但每次都以失望收场。

涂鸦中的三个人,一个疯了,现在在精神病院,抱着洋娃娃,喃喃地叫唤着儿子的名字;一个被人贩子拐走,五年了,杳无音讯,不知死活,让他揪心;剩下杨光明,满世界地找那个人贩子,人贩子让他失去了一切。他心里清楚,要是找不回儿子,爱妻的精神病不会好,他也不可能过上正常的生活。每当有朋友为他惋惜,劝他放弃寻找,好好把自己的事业捡起来,好好生活。他会这样回答:“儿子是我的命,我的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事业?叶芝也是我的命,她都好不了了,我怎么好好生活?”朋友们也不再劝他了,只是十分同情他,有时会给他送点钱。对朋友们的捐助,他没有推辞,收下后就记在一个本子上,他想日后找到儿子重新开始生活以后,再赚钱还给他们。

疲惫的他把奥特曼放在一边,闭上了眼睛。

很多时候,他一回家就倒在床上,无力地睡去。

他觉得自己活得猪狗不如。

杨光明正在一个幼儿园外的某个角落里蹲守,突然接到了胡敏的电话。胡敏说:“杨大哥,你赶快到衡山路地铁口来,我顶不住了,他们要打我。”杨光明说:“好,我马上过去!”胡敏说:“快点呀,猪猪一时半会赶不过来,其他人联系不上。”杨光明说:“你放心,我很快就赶到,我现在的位置离那里不远。”

杨光明知道,胡敏又发现什么情况了。

他打了个的士,对的士司机说:“快,到衡山路地铁口。”

的士司机没有说话。

杨光明心急如火,说:“你能不能开快点!”

的士司机说:“你着什么急呀,我开的又不是飞机。”

杨光明说:“废话,让你开快点你就快点,啰唆什么!”

的士司机沉默了,脸色阴沉,明显加快了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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