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是很破的酒馆,没有名字。石头垒成的外墙糊着黄泥,剥落的墙皮缝隙间生长着粗糙的青苔。墙被酒鬼们狂乱不羁、层层叠叠的字迹占据,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新鲜的脏话字眼。酒馆四周的墙壁上常年存在着水渍——可能是痰,也可能是某些排泄物,甚至存在着某些褐色的陈旧血迹。酒馆门口,低矮的屋檐下挂着一盏破旧昏暗的马灯。门是破烂的木门,同样遍布斑驳不清的各类字句。昏暗的灯光、破旧的吧台、脏兮兮的玻璃杯和狭小得甚至坐不下某些大臀酒鬼的桌椅,吟游诗人的传说、大笑着划着酒令喝酒的男人,还有粗粝而咸腥的海风。
这里是斯图尔克。三国交界的征战之地,每一个穷凶极恶之徒的梦想圣地,也是西大陆最混乱的边缘之角。传说这里有着通往东方大陆的航道——“当然了,那可是教会说的鬼话,谁他娘的谁信谁傻逼!”
酒馆卖酒,也卖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却从来见不到老板。来往的酒鬼里总有很多个传说,老板在不同版本的传说中常常作为某些妖魔鬼怪客串,时而化身身高十二米的狮身人头怪物,时而变成午夜吸血的血族。但除了柜台上那只猫之外,也没人见过老板究竟是人是鬼,只知道如果想喝酒,只要对着柜台上的猫大爷说一声就可以。
猫是只黑猫,圆滚滚肥硕的身子永远位于柜台的某一角。偶尔它会睁开碧绿的眼睛懒洋洋地瞟一眼喝酒的人们,但大多数时间里它都像雕塑一样在柜台上睡觉。也许不是睡觉——只要对着它说出要的酒水,按照脏兮兮的价目表递上数目可观的铜子儿,“一杯清冽的生命之泉就会由上神赐给你。”老科林打着酒嗝说。
老科林是个燧民,五短身材,有一个黑得红润的酒槽鼻和铜铃样的大眼。除了接点正常燧民会接的打造和修理工作,他也干点见不得人的买卖。传说他曾经是终焉教会的苦修士,差一点就跟着教会的船去了苦寒之地传教;只是当年带队的贵族看不起他是个燧民,就找了个理由把他逐出了教会。不过也没人相信这一套——大家都是老酒鬼,都明白酒后吐出的除了今天的晚饭也就只能是吹牛——但是偶尔看见老科林喝得敞怀之后脖颈上挂着的十字架,也忍不住感叹一番世事难料。
“你能指望一个燧民吐出什么人话?”李维斯仰起头闷掉一大口啤酒——他是在码头被雇主雇来的向导,“一个被派到北方群岛传教去的苦修士,连他妈的《十诫书》都背不全!”
他的雇主就静静地站在他身后。雇主是个瘦削精壮的男子,脏乱的黑发和一顶破旧的鸭舌帽像是被人随意地打翻在他疲惫的面容上,看不出年龄的面孔里透露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冷漠。他黑色的眼睛始终没有聚焦,一团黑雾似的徘徊在莫名的远处。衬衣外的牛皮背带,绳索般紧紧地缚在他胸前,一直延续到腋下背在身后。
李维斯自认为自己的向导水平不错,也做过水手走南闯北过几年,阅历不说丰富,起码沿岸大陆的贵族家徽他也认得明白。但这个男人衣领上烫金的古怪云朵花纹,李维斯却还是第一次见。
然而古怪的男人提出了更古怪的要求。
他要找巴蒂尔·科林。
科林是个异族姓氏,即使在整个马林斯也是个罕见的姓。整个港口小镇里,巴蒂尔·科林也只有那一个。回想起老科林那听起来相当扯淡的传奇人生,再看看男人说起这话时的表情——李维斯忍不住开始猜想老科林的下场。
男人听了这话并没什么反应,只是淡定地点一点头。李维斯偷觑着男人的脸色,试探着问:“您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男人沉默片刻:“我认不出科林是哪位。”
李维斯一口啤酒呛在喉咙里,险些没喷出来。好不容易吭吭地喘上了气,他下意识地想调笑两句,一抬眼就对上了男人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想到这个男人神秘的来历,李维斯顿时酒也醒了一半:“老科林就是坐在中间,点了一打麦提斯的那个矮子。”男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从风衣口袋里抛出了一件东西。李维斯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然后吸了一口气。
“马斯塔尔山脉出产的贤者之石。”男人看上去心情不错,“虽然只有一小块,纯度也不太高——好好想想能做成什么吧,也许能救你一命。”男人潇洒地挥了挥手。
酒馆里一下安静下来。剑拔弩张的氛围从李维斯的桌子旁升起来,像是慢慢燃烧起来的炉火。
李维斯按捺住拆开手中牛皮纸包的激动心情,警惕地盯着身遭那些眼神透着贪婪的酒鬼。即使男人不说,他也心知肚明——恐怕这故意的透露和招摇的奖励,也是对他刚刚不敬的小小惩罚。恐怕半天之内,这块贤者之石的消息就会从酒馆一直传遍整个港口。而男人站在一旁并不说话,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
“李维斯,贪婪是原罪。”
一个坐在角落里的男人缓缓地站起身。一个衣衫褴褛,长相平常得让人无从记住的人——只是身材比常人稍矮。他头上蒙着黑色的汗巾,一双冷漠的灰眼睛简直像是能刺穿人的灵魂。
男人眯着眼打量着灰眼睛的大汉,慢慢收敛了嘴角玩世不恭的笑容。
李维斯紧紧地盯着那个角落里站起来的男人,心有不甘地慢慢收紧了握住牛皮纸包的手:“港口什么时候又变成了你巴罗的天下?就算给了你,你就那么有自信活着走出这间酒吧?”
“我会给你算个好价钱——当然了,还可以帮你走出这里。前提是,”灰眼睛的大汉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我会先要了你朋友的性命!”
话音刚落,一把血色的斧头朝着看热闹的男人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李维斯下意识地朝旁边一扑,只听见一声痛苦的的惨叫,忍不住悲哀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然而等他回过头去,男人却是毫发无伤地站在那里,漫不经心地看着巴罗捂着齐根断去的手腕狂叫。看到李维斯的震惊神色,他却无辜地摊了摊手:“不是我,是它。”
李维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便看见那只在柜台上终日养神的猫叼着一只断腕蹲在酒桌上,嘴角一周还湿漉漉地滴着血。它那双碧绿的瞳孔冷冷地扫视了一周或震惊或跃跃欲试的酒鬼,吐掉了嘴里那只血淋淋的手。
“巴蒂尔!”还在哀嚎的巴罗疼得满脸都是眼泪,“他有贤者之石!那是祖先的财宝,怎么能让异族夺去!”他挣扎着大喊,“他们说的是真的吗,难道你真的忘记了火的荣耀和力量……”
科林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悲哀眼神注视着他。在此刻,这个假神父真酒鬼的脸上却真实地浮现出某种威严和沉重。他的声音慢慢地弱了下去,然后看着科林慢慢地站起身,走到那男人面前,左手叩击右胸,深深地行了一礼。
这是独属燧民的大礼。
男人脸上依旧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我找巴蒂尔·科林。”
“的确,”科林点了点头,“我是科林·巴蒂尔。”
男人大笑:“是你们燧民都喜欢玩这种偷换概念的游戏吗?”
“并不。燧民的名字是姓在前,名在后,”科林淡淡地说,“马林斯那帮只会打仗的蠢货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这些,所以所有登记在册的燧民的名字都是错的。”
“我说的可不是这个。”男人敛了笑意,漫不经心地摇晃着酒杯里金黄的酒液,“我是说,你根本不是我要找的人。”
科林凝视着男人衣领上的暗金云纹,看着那一层层的纹路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明灭不定的光。他已经离开那个名字很久了,但他确信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去迎接它——
“塞德里斯·温提尔,‘矮子’宰相家族的远亲,曾经的苦修士,是你吧?”男人喝了一口刚点的麦提斯,把酒杯举起来对着灯光,像是试图在层叠的污垢里认出原本印着的残缺花纹,“巴蒂尔·科林是你的上司,也是你的同族兄弟。”
那场该死的战争其实只是一场谎言。新上任的教皇认为纯净的雪魔灵魂值得救赎,于是把燧民教士们统统征召到前线,美名其曰向北方群岛的异族们传教。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去北方群岛传教约等于给雪魔增加过冬的食物储备。
教皇和国王只是想要一个征战的借口。于是异族教士惨遭猎杀,悲痛不已的人族大举平等旗帜向更多的异族举起屠刀——
塞德里斯·温提尔默默地喝下一大口麦提斯。酒馆已经恢复了原本的热闹,划酒令的继续划酒令,聊女人的仍旧聊女人。巴罗包扎了之后已经离开,血渍已经和脏污的地板已经融为了一体。一个星期之后,没有人会记得酒馆里今天发生了什么;而关于灰眼睛巴罗的断腕,又会多出许多乱七八糟的传说。
就像这段即将淹没在尘埃中的历史。
“在上船的前一天夜里,我和科林互换了衣服和身份证明。他告诉我他马上会去下指令,让我快逃,他随后会跟上来,”温提尔盯着杯子里旋转的酒液,“那时候我还是个年轻的苦修士,刚刚加入教会不久,到斯图尔克的时候我甚至还没学会背《十诫书》。”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时我穿上袍子就迫不及待地跑了,甚至没机会跟他说一声再见。”
船被动了手脚。年轻的教皇根本没打算让这群燧族蠢货,还有跟他政见不同的年轻贵族们活着回来——于是科林和准备普渡异族的仁慈贵族们,带着高贵的信仰一起沉入了梅里克海峡。
“但你依然用了他的名字和身份。”男人耸了耸肩,“如果你真的心怀愧疚,在混乱的斯图尔克,即便你用原名也无所谓吧?”
“不过是种纪念罢了。他是个高尚的人,我当然要带着他的名字,带着他多活一世。”
“多活一世?你是指带着这高尚的名字贩卖天海民奴隶,还是私底下卖掺了曼陀罗汁的酒水?”男人啼笑皆非,“不如说相较塞德里斯这种大名鼎鼎的姓氏,巴蒂尔·科林这个名字在逃亡的路上更有优势。”
“科林同样是个罕见的姓。”
“那也只是在马林斯人的眼里,”男人笑着叹了口气,“斯图尔克是三国交界,你知道叫科林的曼萨克人有多少吗?不要以为我不懂行,”男人摇了摇手指,“斯图尔克港的人不会说这种兔死狐悲的蠢话,我也不爱听这个。”
温提尔沉默了片刻,抬手又灌了自己一大口麦提斯:“当时确实另有打算。”
换上长袍的温提尔从出征的宴会上偷偷溜了出来,遵从科林的建议去了斯图尔克的燧民工会。然而这个所谓的工会,不过是一个由小偷、骗子和黑市商人组成的零散组织——还有少数妄想复国的疯子。
比如巴蒂尔。
“当时我身上带着科林的火焰吊坠,”温提尔淡淡地说,“理所当然地就被认为也是一个拥有伟大复国理想的家伙。这时候如果用温提尔这种大名鼎鼎的叛族姓氏,恐怕会惹人怀疑。你也是为了那个东西来的吧?”温提尔冷笑,“那个东西早就被我卖掉了。这两年里,为了那个吊坠来找我的可不止你一个人。”
“并不,我对那个什么吊坠可一点兴趣也没有。”男人耸了耸肩,“我只是听说斯图尔克有个叫科林的人,卖曼陀罗草汁。我也很喜欢听别人讲故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让我把这个故事写进我的书里?”
温提尔看着男人的黑眼睛中突然闪亮起来的狂热光芒困惑地挠了挠头:“写进书里……你是指那种类似于吟游诗人的传说吗?”
“不,那跟吟游诗人不一样,”男人飞快地从大衣内口袋里掏出一本破旧的笔记本和一支铅笔,开始迅速地在本子上记录,“我的梦想是游历整个大陆,记录每个国家和民族的风土人情,不是像吟游诗人那样夸张地描绘传说……嗯,种族冲突和政治斗争,这必然会是一个很好的题材!”男人猛然抬起头,狂热的黑眼睛紧紧地盯着温提尔,“你考虑得怎么样?我可以不写你的名字和姓氏,只用假名掩盖过去。”
温提尔困惑地注视着这个男人。经验让他感觉到了可怕的不妙预感。
“这样吧,”男人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再多给你一点篇幅……500字怎么样?逃亡的路上再多一点,燧民工会里的冲突再多一点……不能再多了,再多的话主题就会变了。”男人露出一个相当心痛的表情,“虽然你的故事真的很精彩,但是这毕竟只是大陆的一小角。请你原谅,作为游记,我必须让它包含大陆的每一部分。”
“……我能得到什么呢?”
“得到什么?你居然还不满足?”男人瞪大了双眼,“能够被人写进辉煌历史的机会!成为英雄流传百世的机会!”男人一挥手,“书可不像吟游诗人一样只能在某一个角落传唱,难道你不想拥有被全大陆品读人生的机会吗!到时候你的人生故事会被反复咀嚼,经典的对白会被奉为圭臬,”男人激动地说,“更何况我还为你多加了五百字!”
“好吧,好吧,”温提尔无奈地举起手,“我能冒昧地问一句吗,关于曼陀罗草汁液?”
“啊,那是给山民朋友们买的,”男人轻描淡写地说,“你知道的,那个种族发病的时候总是离不开这个。”
温提尔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木塞的小玻璃瓶,里面装着小半瓶黄金般粘稠的汁液。男人从大衣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绒布袋,递给温提尔,然后迫不及待地拿起那个小玻璃瓶放进口袋。
看到温提尔怀疑的眼神,男人笑了笑:“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里面的的东西你绝对会非常满意,”男人眨了眨眼,压低了声线,“是一件你非常需要的东西。”
“哦对了,忘了说,”男人站起身,一口喝掉了玻璃杯里的最后一口麦提斯,“我叫苏致远,是从东方漂泊来的探险家,”男人笑了笑,“跟你们燧民一样,我们也是姓在前名在后的读法。”男人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希望下次再见,能让你看到一本署名为致远·苏的游记。”
“苏……致远?”目送着这个古怪男人走出酒吧,温提尔挠了挠头。要说他是个东方人,那么好像一切古怪都有了解释。毕竟是从神秘的东方来的——那里的人们,听说从来不用刀叉吃饭,也不用椅子,甚至没有葡萄酿成的酒。温提尔无法想象,这样野蛮的地方怎么能够生活?
掏出那个沉甸甸的绒布口袋,温提尔忍不住有些好奇。于是他打开口袋——
一块生锈的塞德里斯家徽、半柄折断的短剑,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铁质的剑柄上沾着一点泥土,螺旋的花纹刻得歪歪扭扭,剑身从中间折断的地方断面处生了一层粗糙的铁锈。剑身断口前的地方刻着一个小小的“s.w.”。
那是他打造出来的第一件作品。
温提尔哆嗦凑近照片。那是一块刚刚修建完成的墓地,至少墓地旁的草叶清理地相当彻底。墓碑旁放着几束鲜花,贴着白条的墓碑隐约能认出上面标注着温提尔的全名和死亡日期。温提尔颤抖着翻过来,娟秀的黑色字迹有一点淡了,但仍然能辨认得出来:“1035年,亲爱的小温提尔,我们的战争英雄,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几滴眼泪落在照片上,模糊了黑色的娟秀笔迹。 20421/108722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