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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庆彦搀扶着赵俊臣返回房间的时候,神医章德承同样是紧随于后。
当三人进入房间之后,赵俊臣顿时是恢复了精神,完全看不到刚才的虚弱与萎靡。
然而,虚弱与萎靡皆是消失不见的同时,赵俊臣身上咄咄逼人的官威与气势同样是消失不见了。
吩咐许庆彦关闭了房门之后,赵俊臣马上就换了一副面孔,向章德承陪着笑脸说道:“这一次要多谢章神医的配合了!若不是章神医的作证,我也绝无可能这般轻易就糊弄过去。”
章德承紧紧盯着赵俊臣的面庞,表情间满是不悦之色,闷声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赵俊臣连连点头保证道:“一定!一定!今后绝不会再让章神医为难了!”
章德承刚才扎在赵俊臣身上的那几针,简直就是痛彻心扉,赵俊臣好险是没有当场惨叫出声,可谓是记忆深刻。
所以,今后除非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否则赵俊臣就绝不敢再是逼迫章德承去做那些违背他原则的事情了。
宁得罪阎王,不得罪医生啊,尤其是章德承这种手段高明的当世神医,他有太多办法整治赵俊臣了。
保证之后,赵俊臣见章德承的表情犹有不快,又说道:“还请章神医放心,我所承诺的那家医学院,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了!我已经让人在京城郊外买下了一块地皮,占有足有百余亩,并且是盖好了百余间宽敞大屋,又从各地请来了名医三十余位,更还从西北灾民之中挑选了百余名伶俐识字的孩子成为首批学徒……等咱们返回京城之后,这家医学院马上就能开创起来!”
许庆彦也在旁边帮衬道:“对呀!章神医您今后就是这家医学院的院长了!几十年之后,至少能教出好几千名合格的医生,民间的百姓们就再也不用依赖那些不靠谱的游方郎中了!再过百年之后,这世上的郎中全都是章神医的徒子徒孙,您的声望与名气,必然是还要稳稳压过扁鹊与华佗一头!”
听到赵俊臣与许庆彦的说法之后,章德承的表情稍缓。
若不是因为这家医学院,章德承当初就不会留在赵府,如今也不会配合赵俊臣做戏。
不过,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章德承抬头看着赵俊臣,缓缓说道:“赵大人,老夫只是一名郎中,并不懂得治国大事,按理说不应该多嘴,但……老夫也知道,梁阁老他是一个好官,他当初担任三边总督的时候,老夫就在陕甘境内行医,他的政绩军功虽然是不如赵大人耀眼,但也是竭尽全力、尽心尽责了……赵大人你这次坑害他,让他颜面扫地、人望尽失,只怕是有些过分了!”
听到章德承的说法之后,赵俊臣微微一愣,表情有些复杂。
最终,赵俊臣的脸上恢复了笑意,说道:“对于梁阁老的品行与功绩,我也是非常钦佩的……他确实是一位好官,但他的诸般作为,终究还是‘家天下’那一套,眼见我年纪轻轻、却又冒头太快,还不等陛下出手,他就已经是迫不及待想要为皇家分忧了,我自然是不能束手待毙!
但还请章神医放心,我这次只是稍作反击罢了,他的声望与威信固然是损失惨重,但我也给了他挽回一切的机会,只要是他今后为朝廷彻底稳固了河套局势,诸般损失也就全部回来了,声望与威信更还会远远高于现在。”
许庆彦也是一脸愤愤不平的帮腔,说道:“是啊,章神医你也看到了,朝廷这次下定决心出兵收复河套,全是因为我家赵大人的提议与推动,也全是因为我家赵大人营造出了大好局面!
但等到摘果子的时候,这个梁辅臣却是凭空而降,仗着自己是陛下的心腹近臣,就夺去了我家赵大人的权柄与计划,但我家赵大人这段时间以来依然是尽心尽力的协助他、辅佐他,丝毫不以为怨!但他倒是好,不仅是没有任何感激之意,反而是迫不及待的往我家赵大人身上泼脏水……说实话,我还嫌少爷他的报复手段实在是太轻了!”
听到赵俊臣的解释、许庆彦的帮腔,章德承摇头轻叹,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向着赵俊臣拱手示意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就像是章德承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只是一个郎中,只懂得医人、并不懂得治国,赵俊臣与梁辅臣之间的恩怨参杂了太多的因素,让他完全无法分辨双方的对错是非。
所以,章德承只是稍稍提了一句,见到赵俊臣自有主见之后,他就不再多提了。
章德承离开房间之后,赵俊臣却是自嘲一笑。
当初,赵俊臣指示许庆彦收买马匪绑架梁辅臣的时候,心里面其实是存有一些愧疚的。
那个时候,赵俊臣的想法与章德承很相似,皆是认为梁辅臣是一位好官,自己不应该出手坑害。
但等到今天,赵俊臣再次出手坑害梁辅臣的事情,心中则是再也没有一丝愧疚,态度变得坚定了许多!
这般心态转变,其实是值得深究的。
难道说梁辅臣突然间就不再是一位好官了吗?并不是!根据封建社会时期的标准,梁辅臣依然是一位好官,他为了家国天下依然是尽心尽力、倾尽一切。
但赵俊臣这一次出手坑害他的时候,又为何是突然间失去了愧疚心理?
说根到底,赵俊臣当初安排马匪绑架梁辅臣的时候,梁辅臣尚还没有对赵俊臣表现出敌意,双方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合作愉快。
所以,赵俊臣当时的心中愧疚,也只是因为自己坑害了一名对待自己还算不错的好官——重点是“对待自己还算不错”,其次才是“好官”。
而时至今日,梁辅臣对于赵俊臣已是敌意尽显,甚至还有些你死我活的意思,赵俊臣再是出手坑害他,自然是再也没有任何愧疚心理了。
说到底,赵俊臣就是一个精致利己主义者罢了。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但绝大多数时候,总是“知己”难、“知彼”易。
所谓“旁观者清”,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赵俊臣经常会探究自己的心理变化,以便是更清晰的了解自己的性格与想法。
梁辅臣的能力与秉性皆是不俗,但他并不善于阴谋诡计这一套,又是有心算计无意,所以赵俊臣才可以屡次坑害于他。
但等到赵俊臣返回京城之后,他的对手就会变成周尚景、德庆皇帝、朱和坚这些人,一个个皆是老谋深算、心性果决、精通权谋之术,更善于利用人性弱点。
若是赵俊臣连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都不清楚,今后就必然会被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
而就在赵俊臣暗暗剖析自己的性格之际,许庆彦突然向他禀报,说是阁老左兰山前来探望慰问。
听到许庆彦的禀报之后,赵俊臣很快就躺到了床上,装出一副正在养病的模样。
左兰山虽然是赵俊臣的心腹,但这个时候终究还要装装样子,不能留下太过明显的把柄。
当左兰山被许庆彦领进房间之后,就见到赵俊臣半躺在床头,表情间却不见有任何的萎靡之态、
见到赵俊臣的这般表现,左兰山顿时是心中一动,暗暗确定了心中的某些猜测。
许庆彦把一张椅子搬到了赵俊臣的床边,左兰山落座之后,表情关切的问道:“赵大人的身体可有好些?”
赵俊臣点头道:“倒是好了一些,但只怕是三五天时间内不能动弹了!”
两人一问一答之间,却是默契一笑、心照不宣。
明军大举攻入河套地区之后,因为鄂尔多斯部落的防备兵力不足,以及陕甘三边的不留余力,可谓是战事进展极快。
所以,等到三五天之后,明军就可以成功收复河套全境。
到了那个时候,赵俊臣自然是“恰好”身体痊愈,也就可以启程返回京城了!
这也就意味着,赵俊臣全程参与了朝廷收复河套的战事,等到战后论功行赏之际,赵俊臣也就可以最大限度的收获好处!
再考虑到赵俊臣这段时间以来的出谋划策、营造局势之功,说不定还能与梁辅臣并列于请功名单第一位!
事实上,等到明军成功收复了河套地区之后,才会迎来真正的麻烦——蒙古右翼各部的疯狂反扑、战后的驻防与建城、百姓的安置与开垦,等等等等,皆是棘手之事——但这一切麻烦皆是与赵俊臣毫无关系了,因为那个时候赵俊臣已经离开花马池营、返回京城中枢了!
这简直就是趋利避害的最高境界!
想到这里,左兰山不由是心中钦佩。
显然,哪怕是没有左兰山这段时间的暗中配合、一路上的屡次装病,赵俊臣也同样有办法拖延行程、为自己争取到最多的好处。
左兰山轻轻赞叹一声之后,表情则是恢复了严肃,又说道:“有一件事情,需要告知于赵大人……就在刚才,梁阁老已是下令,斩首了提供伪证的奸商王茂!这样一来,他就再也无法利用王茂的供词与赵大人找麻烦了!”
顿了顿后,左兰山摇头笑道:“赵大人你是没看到梁辅臣当时的脸色,简直是黑青一片!但他也没办法,所有官员皆是请命、要求他一定要斩首王茂,就算他的性子再是如何倔强,却也抵不过众意难违啊!”
赵俊臣脸上也闪过了一丝笑意,点头道:“梁辅臣乃是一个顾全大局的人,这是他的优点,但也是他的缺点!对于梁辅臣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收复河套,这般大事必须要得到众位文武官员的鼎力相助,否则就必然不能成功,所以他自然是不会违背众意。”
左兰山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一眼赵俊臣的表情,问道:“不过,梁辅臣的性格倔强也是出了名的,赵大人你这次让他当众难堪,难道就不怕他今后的纠缠与报复吗?”
左兰山很聪明,他并没有询问梁辅臣被马匪绑架这件事情的幕后真相。
虽然是身为当朝阁老,但这件事情的性质太过严重,左兰山认为自己还是不知为妙!
事实上,左兰山也根本不关心真相,他只想要知道赵俊臣有没有后续手段抵抗梁辅臣的反扑。
赵俊臣轻轻摇头,悠然说道:“这些事情,皆是毫无意义,完全不必担心!只要是所有人皆是相信于我,他的纠缠就不会有任何效果!
更何况,左阁老你要明白,朝廷收复河套之后,梁辅臣固然是大功一件、风光无限,但也就意味着他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无法返回京城中枢了,必须要坐镇于花马池营、巩固朝廷对于河套地区的统治!他远离京城的情况下,即使是出手报复,对我而言也是不痛不痒!
再说了,他今后想要巩固河套局面的话,不论是充边之际的百姓安置、还是建城之际的耗用钱粮、又或者是开垦之际的耕具种子,皆是离不开我的支持,到了那个时候,他会有无数事情求助于我,又哪里还敢向我报复?
再等到三五年之后,河套局势已是巩固、梁辅臣也会再次返回京城中枢……但到了那个时候,朝廷局势说不定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与他化敌为友也未必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听到赵俊臣的解释之后,显然是思虑周详、眼光长远,左兰山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然后,左兰山再次表情严肃了起来,又问道:“说到京城局势,赵大人你可有收到消息?陛下与朝廷各大派系已经开始出手削弱咱们的权势影响了……霍正源被免去了顺天府尹之职,被陛下勒令闭门思过;詹善常也被夺去了户部侍郎的位置,陛下安排‘帝党’的洪正朔接替了他的位置,这显然是插手户部的前兆;还有一批中层官员被清洗,可谓是损失惨重……”
顿了顿后,左兰山叹息一声,又说道:“即使是我,这段时间以来也是屡遭弹劾,只怕是阁臣的位置坐不长久了!这也是早有预料的事情,陛下他绝不会容忍我与赵大人一同留在内阁的!”
左兰山的这一番话,表面上是担忧“赵党”的损失,但重点则是最后那一番话,暗示了赵俊臣入阁之后,自己所付出的牺牲与损失。
赵俊臣自然也明白左兰山的深意,当即是安慰道:“左阁老放心就好,等我回到京城之后,这些损失皆是可以轻易挽回……否则我就要白病了这一场了!”
实际上,赵俊臣这次假装昏迷,总计是出于三种考虑,可谓是一箭三雕之计。
首先是打击梁辅臣的威望、逼迫梁辅臣放弃调查他被马匪绑架的真相;其次则是趁机拖延时间,最大程度的增加自己的好处与收益;最后,则是他返回京城之后向德庆皇帝告病请辞的铺垫!
是的,依照赵俊臣的计划,他返回京城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德庆皇帝告病请辞!
这般做法,首先是以退为进,向德庆皇帝表示自己并没有多大的野心;其次是让德庆皇帝更加深刻的明白,朝廷目前依然是离不开赵俊臣;最后则是酿造一场舆论攻势,让世人皆是明白赵俊臣这段时间以来的付出与牺牲,再考虑到赵俊臣的病情恶化完全是因为梁辅臣的“无事生非”,德庆皇帝也是站不住道理,到时候只能设法安抚、稍做退让!
当然,若是德庆皇帝直接同意了赵俊臣的告病请辞,对于赵俊臣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以赵俊臣的目前威望,以及朝廷勋贵的身份,他若是趁着这次机会从庙堂纷争之中脱身离开,说不定就可以彻底告别待宰肥猪的命运了。
从这方面而言,赵俊臣还真有些担心德庆皇帝到时候会坚决不同意自己的告病请辞,因为这就意味着德庆皇帝依然是不愿意放过赵俊臣!
听到赵俊臣的说法之后,左兰山若有所思、轻轻点头。
赵俊臣则是继续说道:“至于左阁老这段时间屡遭弹劾的事情,我自然也知道……唉,确实!目前的局势之下,左阁老只怕是要离开庙堂中枢一段时间了!但还请左阁老放心就是,你这次被迫离开内阁与我有关,我自然是不会让你吃亏的!
恩,山西巡抚李勋很快就会倒台,到时候就由你来接替他的位置如何?商税改革的计划,很快就会推广到西北各省,正是出政绩的好时候,油水也是十足!山西境内的晋商们与我关系紧密,到时候也会全力配合左阁老,左阁老上任之后必然是说一不二、大权独握!”
听到赵俊臣的说法之后,左兰山顿时大喜,连连称谢。
而就在这个时候,许庆彦再次进门禀报。
禀报之际,许庆彦的表情有些怪异,说道:“少爷,梁阁老他……派人送来了一根老参,说是可以熬汤为少爷补养身体。”
听到许庆彦的禀报,赵俊臣似乎是早有预料,脸上闪过了一丝笑意,转头向左兰山说道:“看来,梁辅臣也是心中明白,他若是今天扳不倒我,往后就必然是处处有求于我!他也确实是一个办大事的人,哪怕是心中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但见到事不可违之后,依然是第一时间选择了修补关系!也好,如今正值关键时期,我与梁阁老确实不能一直内杠下去,否则只会让蒙古人看笑话!”
说完,赵俊臣转头向许庆彦吩咐道:“收下这根老参,然后你亲自去见梁阁老,向他郑重道谢!记得态度一定要恭敬一些!”
许庆彦依然是表情怪异,但很快就点头答应了。
哑巴亏是政治的一部分,妥协也是政治的一部分,赵俊臣与梁辅臣皆是深悉此道,也皆是明白来日方长的道理!
然而,赵俊臣却不知道,就在他担心自己与梁辅臣的这场内杠,传出去会让蒙古人看笑话的时候,就在河套平原的鄂尔多斯部落王帐之中,巴根与齐格木二人,正在酝酿着一场针对于自家盟友的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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