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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询问,李传文的目光转向了肖文轩,示意肖文轩先讲。
肖文轩稍稍思索片刻后,答道:“太子殿下的心性与观念究竟有没有改变,学生不得而知,也不敢妄自揣测……但太子殿下的做事风格,确实是发生了许多改变。
这段时间以来,太子殿下很是信任李老先生与学生,也听取了我们二人的许多建议,但学生也能看得出来,他并不是盲目听从,每次采纳我们的建议之前,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也考虑了其它办法,只是认为我们的提议最有效,所以才采纳了我们的建议。
我们为他做事之际,只要是进展顺利,太子殿下就不会出手干涉,只是会派人暗中盯着,而一旦是进展不顺、出现了意外状况,他就会立刻出面过问,看似是放权放手,但实际上则是把所有事情皆是紧紧抓在手里。
而且,太子殿下也学会了城府与隐藏,若是有某些消息,他认为李老先生与学生不需要知道,就会刻意隐瞒下来,唯有等到我们必须要知道这些消息的时候,他才会把消息公开。
与此同时,无论是在洛阳、还是在湖广,太子殿下都会与各地的‘周党’官员刻意交好,也经常会听取‘周党’官员所提出的不同意见,似乎是有利用‘周党’势力与我们二人相互制衡的意思。”
赵俊臣若有所思,轻声道:“哦?这般行事作风,让我感觉有些熟悉啊……”
说到这里,赵俊臣似笑非笑,然后又把目光转向了李传文。
在赵俊臣的注视之下,李传文沉吟片刻后,缓缓道:“无论是老夫、还是文轩,与太子朱和堉合作期间皆是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相处之际也很是轻松。”
李传文的评价可谓是言简意赅,只有一句话,但相较于肖文轩的长篇大论,这一句话所蕴含的信息还要更多。
李传文是何人?绍兴师爷这一行的祖师爷级人物,见惯了官场上的蝇营狗苟、阴暗龌蹉,行事风格也受到了官场染缸的影响,可谓是精于心术、只看结果不问手段。
肖文轩又是何人?一个郁郁不得志、愤世嫉俗的读书人,脑子里时不时就会冒出一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他的许多大胆提议,皆是在有意无意的冲击着这个时代的诸多规则。
若是从前的太子朱和堉,与这样两个人接触之际,必然会因为理念不同而发生争执,就算是朱和堉刻意忍耐,双方相处之际也一定会出现违和之感。
而这段时间以来,太子朱和堉竟能与李传文、肖文轩二人与毫无阻碍的合作,而且还是相处愉快,这就说明朱和堉已经完全接纳了李传文与肖文轩的理念想法,不再似从前一般拘泥于道德与规则方面的条条框框。
这般变化,不可谓不大。
综合了两位幕僚的描述之后,赵俊臣已是在心中逐渐勾画出了太子朱和堉的目前形象。
怎么说呢……就像是一个稚嫩版的德庆皇帝。
相较于德庆皇帝,也许还残留着一些道义底线,也许并不似德庆皇帝那般灵活变通,也许有更多一些魄力与坚持,但行事作风已经趋于一致了。
譬如说引入“周党”为己所用的制衡手段;
譬如说从来不让任何人知晓全部消息的秘密主义作风;
譬如说看似放权、实则紧盯、随时准备干涉的管理策略;
譬如说兼容并蓄、不问黑白、只看结果的用人之术……
不同于前任太子太师肖温阮的“上行下效”、“以身作则”;
不同于赵山才的“事缓则圆”、“防微杜渐”;
不同于赵俊臣的“利益结合”、“切合时宜”;
不同于周尚景的“因势利导”、“公私兼顾”……
这些手段,完完全全就是德庆皇帝的行事风格,也就是最纯粹的帝王心术、驾驭之道。
做出这般结论之后,赵俊臣的表情有些复杂,似乎是有些遗憾,又似乎是有些满意。
当初,在朱和堉离开京城之前,赵俊臣曾与他有过一场密谈,持续了整整一下午时间。
期间,赵俊臣也曾向朱和堉讲解与灌输了许多东西,包括认知观念、思考角度、以及方法论等等,就是希望朱和堉的想法理念能与自己逐渐趋近。
在赵俊臣看来,只要朱和堉可以全盘接受自己的想法与理念,两人的未来目标就会完全相同,也就可以成为真正的盟友。
但很明显,在朱和堉的内心深处,对于赵俊臣依然是存着芥蒂、隔阂、以及防范。
所以,他最终并没有完全接受赵俊臣所灌输的诸般理念,反而是刻意仿效了他所熟悉的另一个人——也就是德庆皇帝。
毕竟,肖温阮所指引的那条道路,实在是太艰难了,时不时就会受到挫折;赵山才所指引的那条道路,随着赵山才的英年早逝也同样走不通了;周尚景的行事风格对于心机智慧要求太高,也同样不适合朱和堉……
这般情况下,若是朱和堉还想要为自己寻到一条未来出路,又无法接受赵俊臣的理念与做法,那么他也就只剩下了一个选择,也就是效法德庆皇帝。
或许,对于朱和堉本人而言,这不仅是最后的选择,也是最稳妥的选择。
想明白了这一点,赵俊臣自然是深感遗憾。
这般情况,就意味着两人之间的未来合作,因为观念之间的不同,最多也只能是貌合神离。
但与此同时,赵俊臣也是乐见其成,因为德庆皇帝见到朱和堉刻意模仿自己的情况之后,必然是深感欣慰,认为朱和堉终于是理解了自己。
这样一来,朱和堉将来遭到废黜之后,东山再起的成功机会也会再增一分。
在赵俊臣的未来计划之中,朱和堉接下来必须要被废黜,被废黜之后也必须要东山再起。
毕竟,一个曾经有过被废黜经历的储君太子,就算是将来顺利登基,也必然是威望不高,许多事情也只能向百官做出妥协。
唯有这般情况,才最为符合赵俊臣的利益。
至于朱和坚,在赵俊臣眼中,至始至终都只是朱和堉被废黜期间的临时替代品罢了,他必然会上位,但等到朱和堉东山再起之际,他也必然会跌下舞台。
并不是说赵俊臣心中轻视朱和坚,以朱和坚的能力手段、行事作风,他将来若是顺利登基为帝,赵俊臣绝对是二话不说、立刻潜逃保命。
但赵俊臣目前已是暗中寻到了朱和坚的好几处破绽,也完全有把握在将来的某个时刻一举扳倒于他,让他根本没有登基为帝的机会。
就这样,赵俊臣低头静静思索了许久。
大约一盏茶时间之后,赵俊臣抬头再次问道:“依你们的推算,太子殿下将会在何时返京?”
李传文思索片刻后,答道:“新钦差王佑伦目前已是与太子殿下彻底翻脸,硬着头皮把太子殿下软禁在衡州官府衙门之中,也完全不敢让太子殿下自行返京,担心太子殿下脱离掌控之后还会再次搞出乱子……
所以,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太子殿下将会与王佑伦一同返城,但王佑伦在返京之前,必须要收拾太子殿下在湖广各地所留下的那些烂摊子,至少也要耗时一个月时间,再加上返京路上的耗时……他们应该要等到一个半月以后才能返回京城中枢。”
赵俊臣轻轻点头,喃喃道:“至少要一个半月以后吗?这般长的时间,也足以让七皇子结束南京之行、返回京城中枢了……这样看来,太子与七皇子这二人,返回京城的时间也就是前脚后脚,差不了几天……到了那个时候,京城中枢必然就要再次热闹了。”
另一边,李传文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终于是忍不住问道:“赵阁臣,老夫观你对待太子殿下的做法,似乎是有些矛盾,一方面是想要驯服太子殿下,一方面又想要让太子殿下迅速成熟,但……赵阁臣您难道就不担心,等到太子殿下的心智愈发成熟之后,就会变得无法驯服吗?”
赵俊臣微微一愣,但很快就摇头道:“许多时候,所谓‘成熟’并不意味着就是一件好事!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得就有失,随时都要面临取舍之间的难题!在我看来,太子的成熟与否并不重要,他在逐渐成熟期间,不经意间所舍弃的那些东西,才是真正重要的!”
说到这里,赵俊臣又想到了大儒杨洵,继续说道:“太子殿下从前曾是受到过许多智者的影响与指点,或许他在将来不久后,还会再次受到另外某些高人的影响,然后他就会继续成长、继续成熟……
但与此同时,他所舍弃的东西也会越来越多,而有些东西一旦是舍弃之后,就再也捡不回来了!所以,等到他舍弃了全部东西,只剩下了所谓的‘成熟’之后,他也就没有更多选择了。”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说法之后,则是换成了李传文若有所思,隐隐间已经猜到了赵俊臣的某些核心计划。
谈话进行到这里,赵俊臣见到李传文与肖文轩二人皆是面现疲惫,显然是返回京城之后还没有来得及休息,只顾着向自己汇报情况了,所以就及时中止了这场谈话、让他们返回各自房间休息。
李传文与肖文轩这个时候也确实是觉得累了,也立刻就起身告辞。
而就在李传文与肖文轩二人即将要离开书房的时候,赵俊臣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又开口补充道:“对了,有一件事情,你们最好是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就在昨天,我招收了一位新幕僚,乃是大儒杨洵的亲传弟子,名叫江正,可谓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奇才!但此人目前还没有证明忠心,所以你们也要留心一下,所有机密计划皆是不能向他泄露……
不过,这个江正可不好糊弄,他昨天傍晚时候才刚刚搬到赵府之中,但仅仅是一个晚上,就快要把牛辅德他们给逼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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