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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霍姓中年儒生,自然是当朝大学士、朝廷首任东南巡阅使霍正源。
另一位江姓年轻儒生,则是赵府的新晋幕僚、大儒杨洵的得意弟子江正。
其中,霍正源秘密潜入南京城内已经有三五天时间了,江正则是今天早晨才刚刚乘船抵达南京码头,与霍正源碰面至今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左右。
前些日子,正在苏州南直隶巡抚衙门暂住的霍正源收到消息,听说七皇子朱和坚以祭祖的名义匆匆赶到了南京,然后就与黄有容一同做出推断,认为南京官场很快就会发生巨变。
霍正源与黄有容二人皆是认为,在这般情况下,赵俊臣也一定不会抽身事外、必然要插上一脚、趁机扩张权势。
而赵俊臣一旦是决定要参与其中,又因为南京城位于南直隶境内,自然是离不开黄有容与霍正源的鼎力协助,所以他们二人也必须要提前准备才行。
但黄有容身为南直隶巡抚、还是前任阁老,一旦离开苏州驻地就必然会引来各方关注,所以在实际行动之际,只能是让霍正源出马坐镇、临机决断。
出于这般考虑,霍正源也不等收到赵俊臣的吩咐,就提前秘密潜入了南京城内,这些天以来一直都在收集消息、暗中布置。
又等到两天之前,赵俊臣的一封密信送到了苏州城内的南直隶巡抚衙门,黄有容看过密信之后也立刻就向霍正源转达了消息,局势发展就像是他们二人所预料一般——南京官场即将发生剧变,而赵俊臣也是野心勃勃,想要趁机控制南京官场的那几个实权衙门,黄有容与霍正源二人也皆是赵俊臣计划中的关键一环。
可以说,赵俊臣绝大多数的计划安排,都没有超出黄、霍二人的意料之外。
但唯有一件事情,让黄、霍二人皆是没有料到,那就是赵俊臣还另外安排了一位府中幕僚紧急赶来南京、协助他们做事。
这位幕僚,自然就是江正。
与此同时,对于江正这位新晋幕僚,赵俊臣虽是委以重任,但显然并不信任,所以黄有容与霍正源二人的后续任务,除了趁着南京官场变局之际、协助赵俊臣扩张权势之外,还要利用南京城的复杂局势、试探江正此人的真实立场。
收到赵俊臣的吩咐之后,霍正源立刻就转移到赵俊臣所安排的秘密联络据点,但还不等霍正源想清楚自己应该如何完成赵俊臣所交代的任务,又等到今天早晨天色刚亮之际,江正就已经赶到了南京城内、然后也同样现身于秘密联络据点、与霍正源碰面。
见到江正这般迅速就赶到了南京,霍正源自然是深感意外,只觉得这位年轻人做事雷厉风行、不可小觑,但思及赵俊臣所交代的任务之后,自然是摆出笑脸、折节下交、与江正刻意拉近关系。
随后,霍正源又想到自己这些天所收集的各方消息——种种迹象皆是表明,在太子太师王保仁的暗中推动之下,南京城内即将要发生一场民变,具体时间很可能就是今天七皇子朱和坚率领南京百官前往孝陵祭祖期间。
与此同时,霍正源认为,若是由自己来操纵这场民变的话,那么他必然是要设法暗中鼓动一批年轻气盛的读书人带头闹事。
那些年轻书生,向来都是制造事端的最佳选择,从古至今都是极好用的棋子。
毕竟,这些年轻书生尚未受到太多现实打磨,不仅是自视甚高、年轻气盛,而且还认死理、充满了理想主义,很容易就会受到挑拨。
而且,这些年轻书生的人脉与形象,也皆是上上之选,闹事之际不仅能带动他们的同窗、同乡、同科、乃至于师门长辈一同参与,而且民间百姓也愿意信任他们、追随他们,可以迅速扩大事情的影响力。
尤其是那些身负功名的贡生,更还有见官不拜的特权,官府见到这些读书人带头闹事之后,出手处置之际也会束手束脚,无法迅速镇压、控制影响。
最妙的是,这些饱受儒家经典熏陶的读书人哪怕是出于一时激愤带头闹事,但他们本质上对于朝廷充满了向往、也充满了敬畏。
所以,由这些读书人带头挑事,不仅能在民变初期迅速扩大影响,事后也容易控制局面——若是事情闹大,或许都不需要等到官府亲自出手镇压,那些满脑子都是三纲五常的读书人就会主动退怯——对于官府而言,招抚读书人从来都只是一纸公文的事情。
所以,霍正源认为,一旦是南京城内发生民变,汇集了大量读书人的应天书院必然会扮演极为关键的角色,也是霍正源必须要重点观察的目标。
出于这般想法,霍正源与江正交谈片刻后,已是迅速作出决定,邀请江正一同前来秦淮河沿岸游览景色、品尝美食,一边是近距离观察南京民变的具体情况、一边是趁机考验江正的心性与能力。
于是,也就发生了霍正源与江正二人联袂现身于观江楼的一幕。
观江楼的档次只是一般,但这家饭庄的位置却是极佳,向北可以遥望江南贡院,向南隔着两条街就是南京六部衙门,更还是江南贡院与南京礼部衙门之间的必经之处,一旦是江南贡院的书生们带头闹事,霍正源与江正二人坐在观江楼上就可以轻易尽揽全局。
此时,看到江南贡院那边的情况依然平静,霍正源觉得自己与江正二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又见到观江楼的掌柜柴源似乎有些见识,还是熟知南京情况的本地人士,索性就强行“邀请”柴源同坐相谈。
等到柴源小心翼翼的坐在一旁之后,霍正源首先是询问了柴源的姓名、来历、背景,然后就再次问道:“柴掌柜,你刚才说南京城最近百业凋零,详细情况究竟如何?百姓们又是何般反应?可否详细说说?”
听到霍正源的再次追问,柴源却已经后悔自己刚才的多嘴了。
在柴源看来,眼前的霍正源与江正二人显然都拥有官府背景,而且身份不低,若是自己这个时候说了官府坏话,说不定就会惹怒他们、又或者是传扬到某些南京高官耳中,到时候必然是自招灾祸。
所以,柴源很快就变了口风,连连摆手道:“这位客官,鄙人刚才失了智,只是随口胡言,当不得真,您千万别在意,也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一旁,江正显然是看出了柴源的心中顾虑,于是就率先开口道:“对于南京的近况,尤其是南京六部衙门的近期乱象,晚辈倒是有些耳闻!据说自从半年多前朝廷出手整顿了南京官场之后,新任的几位南京六部尚书或是昏聩无能、或是肆意跋扈,把整个南京官场都搞得乌烟瘴气,整个江南现今已是乱作一团,南京城内的百姓们尤其是深受其苦。”
霍正源也是轻轻点头,附和道:“是啊,我虽然来到南京城内不久,但也听说了许多事情,像是南京刑部的冤假错案,南京工部的胡乱摊派、南京户部的横征暴敛等等……但这些事情皆是只限于官场之内,对于民间百姓的反应却是不大了解,我想要向柴掌柜打探的事情,也正是百姓们的想法与反应。”
眼见到霍正源与江正二人率先谈及了南京官府的弊乱,霍正源也是再次开口追问,柴源无法躲避,只好是硬着头皮答道:“唉,百姓们还能有什么反应,能忍则忍、能躲则躲、能挨则挨,除此之外也做不了别的……说到底,百姓们无权无势,就算有什么不满,也没办法影响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
嘿!民意、民心、民怨这些东西,若说它们不重要吧,达官们总是挂在嘴上,若说它们重要吧,如果达官们只是挂在嘴上没有放在心上,那就屁也不算!虽说君者为舟、庶民为水,但在洪水滔天之前,些许民怨在那些操舟者眼中,也只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波澜罢了。”
霍正源与江正二人相互对视一眼,显然都不满意这几句泛泛之谈。
不过,柴源所讲的最后那一段话,倒是有些见识,却不像是柴源这样的生意人能说出来的。
随后,在霍正源的示意之下,江正又问道:“柴掌柜所言,颇是有些见识,可是柴掌柜自己想出来的?”
柴源老脸微微一红,连连摆手道:“鄙人就是一个开饭庄的生意人,哪里有这般见识……也不瞒两位,前段时间应天书院的才子们经常来我这里聚餐,领头之人乃是那位吕德吕大才子,鄙人当然不敢怠慢、一直是亲自出面伺候,这些话全是鄙人在伺候期间听到那位吕大才子所讲的。”
“吕德……”霍正源若有所思,然后向江正解释道:“据我所知,这位吕德乃是应天书院近年以来最著名的才子之一,唯有那位赵山才可以稍稍压他一头,但如今随着赵山才的英年早逝,他已是公认的江南第一才子!
听说,因为太子太师王保仁的三顾茅庐,这位吕大才子现如今已经成为了王太师的心腹幕僚,可谓是颇受重用!我还听说,自从七皇子殿下抵达南京之后,王太师就把吕德引荐给了七皇子殿下,所以吕德最近一直都跟在七皇子殿下身边做事,也同样受到了七皇子殿下的看重,可谓是前途无量。”
江正在霍正源面前虽是表现谦逊,但本身也是一位自视甚高的骄傲年轻人,这个时候听到另一位同样出色的年轻才子,不由是心中暗暗留意。
更何况,依照柴源的说法,吕德前段时间频频邀请应天书院的同窗们相聚共餐,宴席期间又是频频讲出“载舟覆舟”之类的言论,显然是想要鼓动应天书院的众位同窗出面闹事。
在此之前,霍正源已经向江正介绍了南京城内的目前局势,江正也认同霍正源的判断,认为南京城内即将要发生一场民乱,而这场民乱必然是由江南贡院的读书人带头。
现在看来,吕德此人显然就是最重要的幕后推手之一。
想到这里,江正目光微微一闪,又问道:“我虽是初来江南,但对于这位吕大才子的名声也多有耳闻,却不知那些应天书院的书生们听到吕大才子的这些高见之后,又都是怎样的反应?”
见江正不再是执着于追问南京官场的乱象、以及南京百姓的反应,柴源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他答话之际的表情反倒是愈发忐忑,轻声道:“自从赵山才病逝之后,吕大才子已是成为江南境内年轻一辈读书人的领袖人物,再加上他本身也是家世不凡,平时说话自然是一呼百应,但……但这一次,对于吕大才子的这些说法,应天书院的才子们却是反应截然不同,有许多人大声赞同,也有许多人极力反对,甚至还引发了许多争吵。”
“这是为何?”江正又问道。
柴源叹息道:“近半年以来,南京礼部与南京国子监的许多做法,引发了颇多争议,应天书院在招收贡生之际,越来越偏袒于那些富贵豪族子弟,只要是家资充裕、愿意给衙门塞银子,那些豪族子弟哪怕是学问一般,也很轻易就可以进入应天书院成为贡生,但若是家境一般、没银子走门路,就算是才华横溢,也很难像是从前一般凭借自身学问进入应天书院成为贡生……
这样一来,应天书院的学子们根据他们的家境不同,已经分裂为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前者是那些家境一般、凭借真实学问进入应天书院的贡生,后者是那些学问一般、凭借家世财力进入应天书院的贡生,两边可谓是相互敌视、彼此鄙夷,时不时就会发生冲突。
而那位吕大才子虽然家世不凡,但他一直都站在前者那一边,自然是引起了后者那些贡生的强烈不满,所以那些凭借家世财力进入应天书院的贡生,也就认为吕大才子的这些言论是在讥讽他们,当然是极力反对、大为驳斥。”
听到柴源的这些说法,江正与霍正源再次相互对视一眼,皆是若有所思。
在他们二人看来,吕德的种种做法,不仅是在暗中鼓动一部分应天书院的学子带头闹事,而且还在设法激化应天书院的内部矛盾,让不同出身的士子愈发敌视彼此,可谓是火上浇油、唯恐天下不乱。
而就在江正与霍正源二人若有所思之际,一旁的柴源虽然明知道观江楼的二楼此时除了他们三人之外并没有别的客人,却依然是表情紧张的转头看了一眼周围环境,然后又补充道:“鄙人刚才也曾说过,我这里的主要客源之一,就是应天书院的读书人,这段时间以来因为这些读书人愈发是彼此敌视,鄙人在招待他们之际也愈发是小心翼翼,生怕他们又要在我这里发生争执!……唉,我是哪边也不敢得罪啊!
所以啊,像是刚才那些话,若是有应天书院的学子在场的话,鄙人是绝对不敢讲出来的,否则十有八九又会引起一场冲突,但今天也是奇怪了,我这里明明已是开张营业一个多时辰了,但竟然没有见到任何一位来自于应天书院的客人,难不成他们皆是跑去孝陵看热闹了不成?……不应该呀!”
说到这里,柴源表情间不仅是充满了疑惑,还隐隐有些紧张。
经过与霍正源、江正二人的谈话,柴源已是隐隐觉得,今天的情况有些不寻常。
霍正源自然是能猜到真相——若是他没有猜错的话,那些应天书院的年轻书生们如今皆是正在摩拳擦掌,打算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自然是顾不上前来观江楼购买早食。
但他显然不打算向柴源解释真相,只是笑着点头道:“原以为这里只是看戏的好位置,没想到遇到了见多识广的柴掌柜,竟然还有意外收获……这位吕德吕大才子,将来若是有机会的话,倒是要设法接触一下。”
江正也是点头道:“确实如此,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吕德吕大才子,绝对是这场南京变局的关键人物,确实是要设法接触一下。”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随着霍正源与江正的话声落下,就听到楼梯处响起急促脚步声。
随后,一位观江楼的伙计匆匆跑到柴源面前,小心翼翼的看了霍正源与江正二人一眼之后,就压低声音向柴源禀报道:“掌柜的,吕德吕大才子来咱们店里了!而且吕大才子还说,他今天要包下咱们观江楼的二楼,希望掌柜的您能出面清退二楼的所有客人。”
听到这位伙计的禀报,霍正源与江正二人皆是忍不住心中一愣,柴源更是大吃一惊。
任谁也没想到,他们刚刚还在谈论吕德此人,这位江南第一才子就突然现身于观江楼内,还想要把霍正源与江正二人从观江楼二楼驱离。
柴源吃惊之余,又忍不住看了霍正源与江正二人一眼,不由是觉得左右为难。
吕德身为江南豪族子弟、现如今的江南第一才子、更还是太子太师王保仁与七皇子朱和坚的眼前红人,对于柴源而言可谓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这样一位大人物要包下观江楼的二楼,若是平常时候,柴源不仅不会拒绝,更还会视为荣幸。
但偏偏,观江楼的二楼目前正在招待霍正源与江正二人,对于霍正源与江正这两人,柴源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但只是通过他们的言谈举止,也能看出这两人同样是身份贵不可言、绝不能轻易得罪,所以柴源也不敢只是为了吕德的一句话就把他们“请离”此处。
所以,柴源这个时候只觉得左右为难、看着霍正源与江正二人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与此同时,霍正源经过最初的惊异之后,很快就再次笑了起来,然后就向江正检讨道:“却是我疏忽了,此前只想着这处观江楼乃是看戏的好位置,却忽视了若是今天会有一场大戏的话,那么想要看戏的人就绝不会只有你我二人,别人也会选中此处,所以我们若是选在此处看戏,那么就必然会遇到同类!”
江正问道:“要不要趁机与这位吕德相见?”
霍正源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转头向那位伙计吩咐道:“你去向那位吕大才子说一声,让他亲自来这里与我交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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