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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蒋琴又笑,“这点钱大概只够付个住院费,剩下的怎么办?”
“想办法筹。”
“去哪儿筹?”
“公益基金,慈善机构,或者网上发帖子,总会有办法的。”她只是不想放弃,想了想,“要不我这有一个联系人方式,人在英国,但他打理的基金会…”
“好了好了!”蒋琴适时打断常安的话,掐了下眉心,“说实话我带这些孩子也是乏了,这么多年撑着,过一天算一天,我也不是圣人,不是菩萨,没办法做到面面俱到。”
“但是难道就看着小芝病情严重下去不管吗?”
“想管,但是没有能力!”蒋琴指着门外的院子,院子里四面围墙,围墙上画满了彩色的气球,蓝天白云,看着宛若天堂。
“向日葵,名字听着好听,可是外面的人都知道这里是孤儿院,是儿童收容中心,来这地方的孩子哪一个身上没点毛病?小病小灾还能挡挡,可她这是癌,这是绝症,不是我不想管,是我管不了,她只能怨自己的命不好。”
蒋琴也是掏了心窝子。
常安手里捏着那叠化验单,感觉每口呼吸都搅得胸口疼。
蒋琴拍了下她的肩膀,“小郑,我知道你喜欢小芝,跟她感情好,但是说话做事也要量力而为。这种病是无底洞,先不说能不能痊愈,就算真能治好了,没个几十万也下不来,就算你去借了凑了,万一治不好呢,全部打了水漂,这么多债都得背死你。”
常安不吱声。
蒋琴叹口气,“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孩子在我手里,小芝这丫头又乖巧懂事,我也不舍得她,但是没有办法,她命不好,我们作为外人只能帮到这,其余……”
“蒋园长,门口来了辆车,说来送捐助物资。”看门的老大爷突然过来打断。
蒋琴立即回:“是周老板那边叫人买的东西,赶紧让车子进来。”之后又看了眼常安,“行了,话到这份上了,你自己考虑,我还有事要忙。”
她关掉电脑显示屏,拿了副手套就出去了。
常安傻呆呆站在那,感觉手里的那叠化验单千斤重。
“安安妈妈…”
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一道声音,常安回头,见门外阴影处藏了个小人。
小人慢慢挪出来,半个身子站在阳光下。
常安吃了一惊,“小芝?”走过去问:“你怎么躲这?”
小女孩耷拉着脑袋,“刚才他们说你来了,我在屋里等,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人,就跑蒋园长这来找…”
常安心一抽,“来多久了?”
“好久了。”
“听到我跟蒋园长说的话了?”
小女孩呆了下,点头:“嗯……”
常安觉得胸口像是被人狠狠抽了几鞭子。
“小芝,你…”
“安安妈妈,你别担心我,我没事的,也不疼,就是有时候有点恶心,忍忍就过去了,而且我也不害怕,园里其他大孩子说,我要是死了就能去天堂,那里有漂亮的房子,好吃的糖果,还能见到爸爸妈妈,妈妈我倒无所谓,但是小芝想爸爸,你说爸爸会不会在那里等我?”
童言稚嫩,天真,却最易刺痛人的心。
常安摸着丁小芝的脑袋,强忍着眼泪,慢慢蹲下来。
“爸爸会在天上看着你,保佑你,但是爸爸可能未必会希望你这么快去找他。还有,小芝不想在这陪安安妈妈了吗?”
小女孩转了下乌溜溜的眼睛,“也想陪你的。”
“那你还说要去天上找爸爸?”
“可是刚才蒋园长说,给我看病要花好多钱,我知道你没钱,蒋园长也没有钱,所以小芝想,还是去找爸爸吧。”
五六岁的孩子,意识处于懵懂期,对死亡也没有太多的概念,但已经能够分辨相聚和分离。
“小芝,你听我说。”常安摸着她的发顶,一下下,像在给她打气,也在给自己打气,“安安妈妈会想办法,钱不是问题,你也别再说这种傻话,嗯?”
丁小芝眨巴了一下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
外面传来卡车的声音,工人卸货的声音,还伴随着年轻女孩活力又兴奋的说话声。
“走,我们出去看看。”
常安把那叠化验单又重新装进档案袋,牵着丁小芝出去。
院子里停了一辆卡车,车身拦板上挂了醒目的红色横幅——“荣邦置业向向日葵孤儿院儿童捐赠冬被冬衣”。三四个卸货的工人正在把一包包鼓鼓的棉被往下扔。
常安看到墙角还堆了几只大纸箱,里面装了儿童冬装,童鞋,学习用品和成套的图书。
旁边一摄影师模样的人正架着机子跟拍。
蒋琴在旁边清点,签单,旁边还站了个叽叽喳喳的姑娘。
姑娘穿了件黑色连帽卫衣,小皮裙,过膝靴,扎了个丸子头,时尚又活力。
常安认得她。
“小芝,走吧,回屋陪你画画。”
她打算拉着丁小芝默默去宿舍那边,可是无奈一大一小过于显眼,还是没混得过去。
“郑小姐!”田佳琪兴冲冲地跑过来,“真巧,你也在这呐,还记得我吗?”
常安尴尬一笑,摇头。
“不记得了?就前几天小芝送去医院,我也在啊。”
常安还是摇头。
田佳琪眉头皱了下,但很快又舒展开:“没关系,我记得你就行了。”
“……”
看来又是个自来熟的个性。
田佳琪弯下腰来逗了下小芝,拿手摸摸她脸上因为过敏而冒出来的红疹。
“嗯,快干净了,过几天又是一个水灵灵的小美女。”
丁小芝被逗得咯咯笑,喊:“佳琪姐姐。”
田佳琪应了声,摸她的脑袋:“真乖,姐姐给你带了零食,在车上,一会儿拿给你。”
“谢谢!”
田佳琪又直起身看向常安,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笑着突然伸出手来。
“认识一下吧,田佳琪。”
“……”
常安有些哑言。
田佳琪手指在空气中煽了下,“来啊,握个手呗。”
常安没办法,只能跟她碰了碰。
“抱歉,我还要陪小芝画画,小芝,可以走了吗?”
尽管知道这样不大礼貌,但她心里似乎排斥跟这个女孩有过多交集。
好在丁小芝很配合,点了下头。
“那我们先过去了。”
常安拉着丁小芝离开。
田佳琪想了想:“诶…”
常安蹙眉,回头:“田小姐还有事?”
田佳琪:“算了,一会儿再找你。”
常安:“……‘
常安陪了丁小芝大约两个小时,时近傍晚才出来,依旧独来独往,并没跟蒋园长打招呼。
向日葵门口没有公交站台,需要步行一段路才能坐车。
她一路衔着烟,满脑子都是关于小芝的病,所以并没留意周围有什么。
“嘀嘀”两声汽车鸣笛。
“郑小姐!”
常安抬头,见路边停了辆保时捷,田佳琪正探出小半个身子冲她招手。
这么大一个活人常安也不能假装没看见,勉为其难走过去。
“上车!”
“不用了。”
“上车吧,我刚好送你。”
“真的不用了,我去前面坐公交挺方便。”
“方便什么啊,这乡下路上都结冰了,雪还没化,估计连公交车都会临时取消掉几班,赶紧的,上来吧。”
她边说边凑到副驾驶那侧开了门,这姿态好像是非坐不可了。
常安本意想要拒绝,但觉得要再推脱可能就有些说不过去。
“麻烦了。”
她踩灭烟头,绕到车子那边坐了上去。
“安全带!”田佳琪乐呵呵地提醒。
常安嘴唇勾了下,是一种敷衍的客气,不过田佳琪好像丝毫不在意,哼着小曲,发动车子。
车轮碾过路边的积雪。
她转着方向盘问:“郑小姐抽烟啊?”
常安:“嗯。”
她又说:“SOCOOL!”
常安:“……”
田佳琪:“不过我觉得你看上去很乖啊,并不像是会抽烟的人。”
常安:“……”
田佳琪:“你平时做什么工作啊。”
常安:“零工。”
田佳琪:“零工?比如哪种?”
常安:“各种,只要能赚到钱就行。”
田佳琪“哦”了下,还侧身看了常安一眼,常安能够感觉到她眼神中的怜悯,且是出自真诚与内心的怜悯。
“那你平时也挺辛苦的吧?”
常安笑了下,“还行。”
毫无营养的对话,常安压根想不透这姑娘半道把她截下来有什么目的。
直到她问:“对了,你和周大哥之前就认识的吗?”
常安起初还没很快听懂,“周大哥?”
“就是这次资助向日葵的荣邦老板。”
常安这才回神,笑了笑,很自嘲的笑:“怎么可能。”
“啊?”
“我怎么可能认识他,你看,我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旁边的田佳琪有片刻失语,甚至借开车的空档转身看了她一眼。
常安还是那张面孔那幅表情,好像总是冷冰冰的油盐不进。
“哦~~”田佳琪尴尬回了声,此后便再无交流。
直到车子快要下外环,她才再度开口问:“你住哪里?”
“埰岗。”
常安最终没让田佳琪把车开到巷子口,一是没这个必要,二是对方似乎也没这个水平。
埰岗周围路况太复杂,弯弯绕绕,全是小路,又拥堵。
田佳琪虽是云凌人,但在国外呆了这么多年,平时估计也从来不会来这种“贫民区”,更是没有方向感。
常安找了个还算好调头的路口让她停。
“就前面放我下来吧。”
旁边开车的姑娘似隐隐松了口气,但嘴上还逞强,“没事,送你进去吧。”
“不用了,我刚好要去斜对面的弄堂里吃晚饭。”
“那行,就这停了。”
田佳琪小心翼翼地把车靠边,常安道了谢,下车。
田佳琪探出车窗似乎还要说什么,旁边又开过来一辆面包车,车上拖拖拉拉下来七八个民工,蓬头垢面,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却对着白色保时捷吹口哨,吓得田佳琪立马合上车窗,拐个弯就插入了主干道。
常安站在路边无奈笑了笑。
冷风起,树叶飘零。
她重新裹上围巾,拐个弯朝小巷走去。
家里还有一颗西红柿,又打了两颗蛋。
烧水,扔面条,再把切碎的西红柿连着鸡蛋一起倒进锅里。
她觉得自己这些年什么都长进了,唯独“做饭”这一项真是天赋抓急,不过好在嘴巴也没那么叼了,若降低标准感觉自己现在的厨艺还是有进步的,至少不会再烧糊烧焦。
十分钟后常安端着一碗大杂烩似的面条坐到懒人沙发上,尝一口,除了卖相差点之外其实味道还行。
她很满意,把碗搁小桌上,又起身去厨房拿了一小包真空袋装的卤牛肉,切了几片扔进碗里。
正要开动,大门锁头突然被转了一圈,门开了,周勀从外面走进来,摘了脖子上的羊绒围巾,扔了车钥匙。
“都吃上了?”
他跟进自己家一样熟稔自然。
常安当时还保持着窝那吃面的姿势,可整个人却呈静止状态。
周勀已经走过来,瞅了一眼她碗里的东西。
“就吃面?”
“……”
“给你加餐!”
他把手里拎的几只食盒搁桌上,顺手又脱了大衣。
常安努力让自己从震惊中回神。
“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怎么又过来?”
“过来吃饭啊!”
他语气平常,开始满屋找凳子,最后总算在角落里找到一张小木板凳,搬到小桌前面坐下,跟常安面对面。
然后开始卷衬衣袖子,一层层卷上去,露出小半截线条匀称的小臂。
“别吃面了,我让萃华居那边做了几个菜,一起吃。”
他解了塑料袋,将里面的食盒一样样摆出来,瞬时香味扑鼻。
常安却不搭理。
“不用,谢谢!”她继续埋头吃面。
周勀也不急,抽了筷子,又将打包的一盅汤搁常安手边。
“那就喝点汤,你以前最喜欢吃的老鹅汤,里面给你放了石斛和花胶。”
常安嚼着嘴里毫无滋味的面条,不看汤,也不看人。
“你吃吧,吃完从我屋里滚出去!”
她起身站起来,端起碗进了厨房,直接将只吃了两口的面条全部倒进垃圾桶。
周勀听到“嘭”的一声,常安进了卧室。
他捏着筷子轻轻喘口气,开始吃饭……
几分钟后常安打开卧室门。
屋子很小,站在卧室门口刚好对着“客厅”,或者连客厅都不算,只是放了一张懒人沙发几样家具和一些杂物的隔间。
周勀独自坐在那里吃饭,板凳又矮,他人高马大,窝在上面显得有些吃力。
但他确实是在吃饭,吃得认真又安静。
常安觉得这场景过于诡异了,想冲过去质问,可是无数语言冲到嘴边全部搅成一团。
她觉得自己快要神经错乱了。
算了算了,等她吃完再说。
常安重新回到卧室,坐在床上捧住脸努力调整情绪。
几分钟后听到外面有人走动的声音。
应该是吃完了,在扔塑料袋,之后是开门声,关门声,走了?
常安又在屋里憋了半分钟,拉开一条门缝外往看。
客厅果然没人了,桌上却还留着那盅汤。
走了!
她舒口气,这才走出去,先是走到桌子旁边,汤的香味还在四处扩散,无线勾着人的味蕾。
常安努力往下吞了口口水,又舔了下嘴唇。
其实并不是真的完全不为所动,谁没有欲.望,可常安这些年练得最好的便是“克制”。
克制住贪欲,克制住放纵,更克制住所有欲.念遐想。
她端起那盅汤走回厨房,打算全部倒进垃圾桶,可动手一秒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常安重新穿上外套,走到对面去敲响了陈阿婆的门。
“阿婆,给你尝样好东西…”
这种搁以前她肯定会直接扔掉的,自己不要的东西,留着有什么用。
但是这些年她一直在不断臣服,不断低头,不断去掉自己身上坚硬的鳞,在保存自我底线和原则的同时,现在的常安能伸也能屈。
处理掉那份汤之后常安开始算账。
因为没有银行卡,她把攒下的钱都卷成小卷藏在家里的各个地方,不如沙发下面,比如柜子低沉……
她一卷卷拿出来,重新算了一遍,连上身上所有的零用钱,五万不满。
常安拿了张纸计算,租房费,交通费,餐费,话费和基本水电费,一样样加起来最低开销每个月起码两千左右。
最近天气太冷,又快过年了,基本接不到什么活儿。
这个年关还得熬过去,所以七七八八也只能凑足四万。
四万能做什么?
以前给她买件大衣,买个包,甚至只买几套画笔,可现在十年风水轮流转。
她竟想用这四万来买条命。
用蒋园长的话说,这点钱大概连付个住院费都不够。
常安觉得心里闷得很,又拆了一包烟。
其实她烟瘾不是特别重,最近半年也一直在努力戒,可近期好像又有加重的趋势。
抱着头抽完一根烟,喉咙有些刺疼,感觉可能又着凉了。
屋里也没空调,更没暖气,太冷了。
常安简单洗漱,充了个热水袋爬床上,脑中回旋最近几年发生的种种。
很奇怪,她很少回忆三年以前的事,好像真的得了失忆,过往那些岁月一概不知,似乎这二十多年她就是郑秋珍,就一直生活在埰岗。
最后回忆定格在白天丁小芝说那些话的画面上。
她知道自己有些自不量力,可是真的不能看着不管。
算了,暂时不想了,太冷!
常安把头一起缩进被子,手脚蜷缩起来,怀里搂着热水袋,这感觉像是一个小动物在土地里冬眠的姿势。
谢天谢地,最近半年她的失眠症也好了很多,大概也是白天太忙,太累,所以没有多余的精力再耗在晚上。
十几分钟后常安渐渐进入睡眠状态,不过她睡眠一向浅,又容易多梦。
隐隐约约听到开门声,脚步声。
起初她以为又是做梦,可直至卧室的门被打开,常安“嗖”地一下从被子里钻出来。
周勀穿着大衣拎着一只购物袋站那。
“怎么这么早就睡了?”他全身披着寒气,像是去了一趟远门,又拎了下手里的袋子,“你这附近也没什么像样的超市,我跑了几圈才买齐东西。”
常安刚刚起来的睡意被一下子吓醒,抬眼瞄过去,袋子里似乎装了毛巾,牙刷,洗面奶,洗漱用品,还有一只纸盒子。
纸盒四四方方,外面印了图样。
是男士内裤。
他这是要留宿的架势?
常安连着刚才积攒下来的怒火一起喷发出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
周勀轻轻蹙眉,“住在这啊!”
“你凭什么住在这?”
“我为什么不可以住在这!”
“这是我租的房子!”
“我知道这是你租的房子,但你在哪儿我得在哪儿,毕竟我们还是夫妻!”
常安一时语塞,但短暂呆滞之后席卷而来的全是怒气。
她揭开被子下床,直接冲到门口把周勀往外推。
“你走,你走啊!”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滚,滚出去!”
无奈周勀金刀大马往那一站,她使上吃奶的劲也只把他往客厅推了一小段距离,最后却被周勀一臂勾住。
常安挣扎着又要脱身,他不允许,手臂死死缠住。
她发狠往他胸口捶。
为什么这么死皮赖脸,为什么不能走得干干净净?
“有意思么?”
“你就算赖在这里又能怎样!”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该讲的话我之前都已经跟你讲得清清楚楚,我们早就结束了,我现在有新的生活,新的人生,你到底还想我怎样?”
常安边捶边推边嘶喊。
周勀一手箍住她胡乱扭动的腰,一手捏住她胡乱挥动的手腕扣在自己胸口。
从上至下,她看她嘶吼看她恼怒看她发狂,直至她把所有力气都卸尽了,声音都哑了,他才开口。
“常安,我不清楚这三年你到底经历也什么,也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说,我不会问,但是我不会走,因为没地可去。”
“……你若说我们以前的关系已经结束了,可以,没问题,我都依你。”
“你也开始了新的生活,若你觉得……”他握住常安的手环顾四周,逼仄的小屋,破败的家具,他接口气,“若你觉得这真是你新的生活,也没关系,我尊重你,也接受你,……我们完全可以在这里……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