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黑的尸体当街摆了一片,一具具尸体还在从黄金时代娱乐城的废墟里往外抬,情景触目惊心。岳清兰在此前的一生中从没见过这种悲惨的景象:许多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了,身上的手机却没烧毁,竟在死者身上响个不停。岳清兰后来才知道,许多死者的身份就是根据这些打来的电话上的信息搞清的。
同一时刻,萧宸也在焦急的等待着。
省委常委楼,是座四层的中式建筑,挑起的屋檐,灰色的墙壁,青色的琉璃瓦,从外部看来,丝毫不起眼。和旁边近二十层的省委办公大楼相比,显得那么矮小、落伍,但这里有一个单独的庭院,里面有喷泉、假山、花草、树木,错落有致,一看就经过精心的设计,在喧闹的都市中心,显得高贵典雅,闹中取静,彰显着不凡的品位。
一进里面,从门口开始,地上、台阶上都铺着红地毯,楼梯扶手,都是高级的木料,装饰得豪华、典雅,而又不甚张扬。作为江东省最高的权力中心,这座小楼,在大家眼里,都笼罩着几分神秘色彩。普通老百姓,就是一辈子在院子外的大街上蹓来蹓去,也没有机会到里面待上几分钟,一识庐山真面目。门口进进出出的,不是奥迪a6,就是陆地巡洋舰,间或还有那奔驰s级、宝马7系之类高级轿车,是接待办用来接送大领导下去企业视察用的。
每一个进出大门的人和车辆,都经过了门口武警战士的严格审查,他们一天几个班,对这座小楼,实行24小时的全方位监控。确保在里面的每一个大人物的人身安全。在这里面工作,是许多人一生的梦想。能够在里面拥有自己的一间办公室,是许多人追求一生的渴望。
作为在里面办公的省委副书记,萧宸拥有四间办公室。两间办公兼会客,一间休息,就像宾馆五星级的客房。还有一间是自己的秘书的。
萧宸的办公室兼会客室里,放着高级皮沙发,茶几上放着鲜花、瓷器,墙壁上挂着大幅的国画,是省艺术学院的著名画家桂天培的得意之作,而且是专门送给萧宸的一幅《吴城春色图》,画的是吴城园林,怪石嶙峋,绿水清波,亭台楼阁,百宇千檐。整个画面看着雅致高洁,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不愧是出自大家之手,是精品中的精品。有时候萧宸书记就在这里会见客人。
具体的伤亡数字是八月十四曰零点四十五分出来的:死亡一百五十三人,轻重伤员六十七人,其中二十六人是市消防支队救火官兵。接到消息的萧宸深深地闭上眼睛,几秒之后,拿起电话,迅速拨出一个号码。
而在彭城现场,清场完毕之后,在指挥车前和公安局长江云锦、副局长伍成勋碰头时,江云锦阴沉着脸向岳清兰通报说,死亡人数估计还有进一步增加的可能,三十几名重伤者中只怕还会有人陆续出现在死亡名单上。据江云锦和伍成勋介绍,经初步辨认,已查明死亡者中有二十三名政斧公职人员,涉及到公安、工商、税务等六个部门,其中副处以上干部五人,有一位税务专管员一家三口竟全被烧死在大火中了。
这些情况岳清兰已注意到了,有些尸体确是穿着制服的。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警官,参加这种高消费娱乐活动不但穿了警服,竟然还佩带了枪械!岳清兰本想把情况向江云锦反映一下,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现在不是讨论政风警纪的时候。
江云锦叹息说:“这下子麻烦太大了,惊动了可为省长,够咱们喝一壶的!”
岳清兰意味深长地说:“只惊动了可为省长?肯定要惊动中央,惊动全国了!”
江云锦又叹了口气,道:“是啊,是啊,唐书记和陈主任脸都青了!”
岳清兰这才问:“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江局,伍局,你们心里有点数了吗?”
江云锦看了看副局长伍成勋,伍成勋皱着眉头道:“现在谁敢说有数?不过,我已经安排人手紧急排查了。目前说法比较多,有的说是电线短路引起的,有的说是顾客抽烟时乱扔烟头引起的,还有人说是坏人放火,反正什么说法都有!”
岳清兰提醒道:“不论有多少说法,事实只有一个:火烧起来了,而且伤亡十分惨重。这把火怎么会一下子烧得这么大?有没有渎职问题?消防法规他们是怎么执行的?”指着面前一片狼藉的路面,“这些占道的门面房又是怎么回事?都是哪家的?哪个部门批准他们盖的?如果不是消防通道被堵,伤亡不会这么严重啊!”
江云锦面色严肃,说:“这个情况我和老伍注意到了,岳检,我同意你的判断:这里面肯定有严重的渎职问题!就算最后查出是有人故意放火,渎职这一条也逃不掉!”停顿了一下,又说,“据初步了解,占道门面房是黄金时代老板苏全贵盖的,是不是有哪个部门批过还不清楚。”
副检察长张希春插上来道:“岳检,我们还发现了一些线索:黄金时代娱乐城根本没有营业执照,没有文化娱乐经营许可证,也没有消防检查合格证,基本上可以断定是违法经营,而且,在公共场所的治安管理上也有很严重的漏洞。”
岳清兰看着张希春有些吃惊:“这个苏全贵胆子怎么这么大?啊!”
江云锦也不太相信,看了看张希春,又看了看伍成勋,狐疑地问:“张检,伍局,你们到底搞清楚了没有?啊?这么大的火,有些证照是不是被烧掉了?”
伍成勋汇报说:“江局,不是这种情况,火并没烧到苏全贵的办公室,起火时办公室锁着门,我们和张检他们砸开门,仔细检查了现场,还拍了不少照片。”
江云锦仍不相信,惊问道:“那么……那么,苏全贵又是怎么烧死的呢?”
张希春回答说:“苏全贵死在豪华包间巴黎厅,估计是在陪什么重要客人。”
岳清兰这才知道身为黄金时代娱乐城老板的苏全贵竟然自己也烧死在这场大火中了!
“八一三”特大火灾案从一开始就显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办案难度,且不说彭城市复杂的政治背景和省市领导的微妙态度,就苏全贵的死已经够让她为难的了。余可为常务副省长据说跟省委萧副书记很好,而萧书记虽然省委排名第三,但据说相当强势,周省长上个月在余正清副市长的任命上就吃了萧书记迎头一击,就连李元焯书记对萧书记也颇有顾忌。
省里的事情岳清兰也只是风闻,做不得数,市里倒是还能有些许了解。市里情况也微妙,陈德副书记上个月到任,还处在熟悉工作的阶段,这件事跟谁有关也不可能牵连到陈副书记。市委书记唐旭山正在尽力靠近萧书记,现在交代工作,只是在非常必要的时候提一提李书记和周省长,平常那是言必称萧书记如何如何说,萧书记如何如何做,还号称要把彭城建成苏北的吴城云云,看来是极为看好萧宸书记的前途,打算靠上去了。林森市长是团干出身,由团省委书记直接外放地方成为市长的,算是李书记培养的领导干部……这个烧死的苏全贵也不是一般人物,是彭城市著名民营企业家、省政协委员,社会关系极为复杂。这场造成重大伤亡的大火和已经初步暴露出来的渎职问题估计都与此人有关。敢于这么无照经营,占道大盖违章建筑,权钱交易的情况估计是免不了的,这场灾难背后的[***]现象肯定会十分严重,不知会涉及到什么人,涉及到多少人。但这个关键人物一死,很多事情就难查了,许多秘密也许将会成为永远的秘密……这时,一个公安人员急急地过来了,俯着耳畔悄悄向江云锦汇报了几句什么。江云锦一愣,呆不住了,匆匆结束了这次碰头:“岳检,先说到这儿吧,我得去处理点急事!接下来是咱们公安、检察两家的事了,我们就好好配合,及时通气吧!”
岳清兰嘴上应着,心里仍想着死去的苏全贵,甚至想到:会不会有什么人为了掩饰自己的某种秘密,故意放火烧死苏全贵?关于放火的说法,岳清兰一到现场就听到了,江云锦刚才也提到了,不过,目前看来还没有什么事实根据。再说,就算什么人要对苏全贵搞杀人灭口,也未必采取这种极端的办法,伤害这么多无辜啊!
江云锦走后,岳清兰让伍成勋和张希春引着,去察看苏全贵的尸体。
苏全贵的尸体显然是受到了某种特殊关照,是单独摆在娱乐城车库里的,旁边还有两个公安人员临时守护着。尸体的上体部分已经大部烧焦了,整个脑袋像个黑乎乎的大炭球,五官难以辨认。岳清兰过去在一些公共场合见过苏全贵几面,也在报纸、电视上看过苏全贵的形象,现在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于是,便指着尸体问张希春和伍成勋:“张检,伍局,你们怎么能断定他就是苏全贵?会不会搞错啊?”
张希春说:“不会搞错,我们在他裤子口袋里发现了一串钥匙,全是他办公室和他家门上的,还有他的奔驰车,我们的同志已经试开过了。苏全贵的老婆也证实,大火烧起来时,苏全贵在巴黎厅,正招待两个京城客人,她和他通过电话。”
伍成勋补充说:“两个京城客人也烧死了,三具尸体都在巴黎厅,苏全贵和一个客人的尸体在门口,另一个客人在房内,现场我们录了像,随时可以调看。”
岳清兰一怔,提醒道:“这个录像一定要注意保密,还有苏全贵的死,暂时也不要透露出去!现在看来,这个案子可能会比较复杂。如果大家知道苏全贵已经死了,涉嫌受贿渎职的问题很可能查不下去,有些人就要一推六二五了!”
伍成勋道:“岳检,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到了,也向江局长汇报过了。”
岳清兰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哦,云锦同志是什么意见?”
伍成勋道:“江局长不但同意了,还特别交代了,先不要把苏全贵列入死亡名单,暂时放在重伤名单上,对外一律说苏全贵没有生命危险,正在抢救。”
岳清兰明白了:“这么说,死亡人数实际上已经是一百五十四人了?”
伍成勋说:“是的,是的,岳检,这事咱们两家恐怕也得统一一下口径!”
岳清兰点了点头:“好吧!还像过去一样密切配合吧!你们江局长说得对,下面是咱们两家的事了,这么大的火灾,死了这么多人,不彻底搞清楚不行啊!”
刚说到这里,手机响了起来,市委通知岳清兰立即赶到街对面新修的、差点遭到波及的太湖乐购超市四楼小会议室参加市委、市政斧召开的紧急会议。岳清兰不敢怠慢,吩咐副检察长张希春和已在现场的检察干部继续配合公安部门进行现场取证,自己急忙走了。
从黄金时代娱乐城出来,踏着满是积水的解放路赶往太湖乐购时,破产老公黄玉禾突然来了个电话,开口就问:“怎么回事,清兰?听说烧死了一百五十多人?”
岳清兰没好气地道:“也不看看几点了,好好睡你的觉,没你的事!”
黄玉禾也没啥好声气:“我睡什么睡?新生装潢公司的李靖华在咱家坐着呢,正和我说情况,新生总公司第三施工队的人被抓走了两个,说是涉嫌放火……”
岳清兰的头一下子大了:天哪,她怎么把这个茬儿忘了?黄金时代娱乐城可是李靖华新生装潢公司旗下的一帮下岗失业工人施工装潢的,在装潢过程中还发生了一些经济纠纷,她这位破产老公曾经向她讨教过法律解决的途径!如果真有哪个愣头青因为这些经济纠纷在黄金时代娱乐城放了一把火,那问题就太严重了,也太可怕了!
黄玉禾却在电话里有板有眼地说:“清兰,根据李靖华和我的分析,放火是完全不可能的!苏全贵欠了新生公司第三施工队刘铁山他们二十万装潢款,施工队一直是通过合法途径讨要的。这事我和你说过,刘铁山是准备起诉苏全贵的……”
岳清兰马上打断了黄玉禾的话头:“老黄,你别说了,在事实没查清之前,任何分析都只能是分析,不具备法律意义!给你一个慎重建议:请李靖华马上离开我们家,这位同志现在出现在一个检察长家里是不合适的,很不合适!”
黄玉禾不高兴了,在电话里叫了起来:“有什么不合适?啊?岳清兰,你别忘了,这不但是你检察长的家,还是一个破产领导小组组长的家,一个党委副书记的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能不管不问,我既有这个责任,也有这个义务!”
岳清兰压抑着心头的不悦:“你说得很对,你是有责任,有义务,不过,我们家既不能成为检察院,也不能成为党委办公室,工作最好还是都到办公室去谈!”
这话说完,岳清兰立即合上了手机。
没几分钟,手机又不屈不挠地响了起来。
这时,岳清兰已走进了太湖乐购四楼小会议室,面前不时地走过一些赶来开会的有关领导同志。几个领导同志都提醒岳清兰接电话,岳清兰估计是黄玉禾的电话,想关机不接,犹豫了半天又没敢——在这种紧张要命的时刻,随时都可能有什么重要电话打进来。岳清兰只好努力镇定着情绪,躲到会议室一角接起了电话。
没想到,就这么片刻的时间,新情况又出现了!
黄玉禾开口就叫:“岳清兰,你本事真大啊,让公安局到我们家抓人了!”
岳清兰十分意外,一怔,压低声音问:“啊?哎,老黄,怎么回事?啊?”
黄玉禾道:“怎么回事?市公安局来人了,就是现在,要把李靖华带走!”
岳清兰明白了:肯定是公安那边的调查取证工作涉及到了李靖华,便语气平和地道:“老黄,这个情况应该想到嘛,黄金时代是新生下属第三施工队装潢的,作为新生装潢公司的老总和法人代表,李靖华有义务配合我们搞清问题嘛!”
黄玉禾冲动地说:“岳清兰,我告诉你:今天向唐书记汇报工作时,我还向唐书记介绍过李靖华的事迹,唐书记是有指示的,要把李靖华这种为政斧分忧的好党员树为典型!你们这么干,是不是也向市委请示一下?听听唐书记的意见啊?”
岳清兰想都没想便道:“我看没这个必要,唐书记和市委也得依法办事!”
也是巧,这话刚落音,市委书记唐旭山正好从岳清兰面前走过。
唐旭山注意地看了岳清兰一眼,问:“怎么?说情的电话现在就来了?”
岳清兰识趣地合上了手机,“支吾”着,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唐旭山步履沉重地走了两步,又缓缓回过了头:“清兰同志,你是检察长,有个招呼我要打在前头:说情风要坚决顶住,这场火不论涉及到谁,不论他官多大,地位多高,都要给我依法办事,一查到底,否则,我们没法向老百姓交代啊!”
说这话时,唐旭山眼睛红肿,脸色难看极了。
公安局长江云锦恰在这时抹着脸上的汗,匆匆走进了会场。
唐旭山又叫住了江云锦:“江局长,现场有没有发现什么放火证据啊?”
江云锦谨慎地回答道:“唐书记,我们……我们正在紧急排查!”
唐旭山紧追不放:“会不会真是放火,啊?有没有这方面的证据?”
江云锦摇摇头:“唐书记,到目前为止现场还……还未发现这类证据!”
唐旭山脸一拉:“那就叫下面不要乱说,才几个小时就谣言满天飞了!”
江云锦似乎想说些什么,可见唐旭山脸色难看,始终没敢说,赔着小心连连应着,和岳清兰坐到了一起。一坐下,就对岳清兰嘀咕说:“搞不好真是放火哩!”
岳清兰吓了一跳,小声问:“放火?谁放火?新生装潢公司的工人?”
江云锦却没说下去:“现在还说不清楚,伍局正在审那些嫌疑人呢!”
岳清兰的心沉了下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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