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吴使
周默回到家,不问公事,埋头休息了几日,身体逐渐好转。
而他并不知道,就在这段时间,那天晚上在宫里发生的事情,已经在朝野内外不胫而走,几乎是人尽皆知了。
这一日,周默正在家中读书,诸葛亮派来一辆马车,说是请周默务必去丞相府一趟。
诸葛亮说“务必”,那必然是有重要的事情,周默不敢怠慢,急忙穿好衣冠,乘车前往丞相府。
“近日,我听到宫中不少的流言蜚语,有的传言甚至相当恶劣。”诸葛亮一边批改公文,一边对周默道,“思潜,那晚你在宫中留宿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流言?还很恶劣?”周默皱了皱眉,满脑袋问号。
接着,周默一五一十,将那天晚上如何撞见刘禅和小宫女,又如何晕倒不省人事,后来被刘禅安排在宫中休息了一夜,醒来后马上离开皇宫,返回家中,全部告诉了诸葛亮。
唯独刘禅说他的那几句比较严重的话,稍微模糊带过了。
听完周默的话,诸葛亮皱了皱眉头,显得十分生气:“陛下跟我说身体不适,想告病休息,所以才不去参加晚上的酒宴,没想到居然……”
说到这里,诸葛亮站起身来:“我以董休昭(董允)为侍中,目的就是让他规劝陛下,端正德行,可他实在太令我失望了,我意降他为侍郎,罚俸半年。”
“丞相且慢,”周默却道,“据我所知,休昭为人刚正,恪尽职守,这件事他一定已经劝过陛下了。只是,他毕竟只是一介臣子,总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伴随在陛下左右。所以,此事并不是休昭的错,归根结底,还是陛下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有点不像话啊。”
诸葛亮看了周默一眼:“陛下尚且年轻,难免朱紫难别,陛下若有过失,负责规劝的近臣当然要负一定的责任。惩罚董休昭,合理合法,没人能挑这个毛病。”
“可这叫治标不治本,头痛医脚。”周默道,“几年之前,丞相若说陛下年轻无知,我还能理解,可如今陛下已经二十多岁,年纪也不小了。关张二子,年纪与陛下相仿,却是忠勇坚毅,已经跟随我多次出征,如今已经独当一面,前往迢迢千里之外的大月氏国为国征战了。”
“丞相,我不求陛下能够有关张这等文才武略,只希望他能当好他的天子,在各项祭祀礼仪典礼之上,保持一个端庄肃穆的形象,不要堕了我大汉的威严。记得数年之前,陛下只有十七八岁,尚且能够办得不错,现在年纪渐长,为何反而愈加惫懒了?丞相还说过,想要逐渐归政于陛下,你看陛下现在这个情况,丞相你能放得下心吗?”
“这也怪我。”诸葛亮道,“陛下自小到大,我一直是陛下的师傅,又是先帝临终委托的‘父亲’,应该负有教育陛下的最高责任,可是,我实在是公务繁忙,没有太多时间去亲自教导陛下。子不教,父之过啊。”
“丞相为国事日夜操劳,呕心沥血,何过之有?”周默顿了顿,突然道,“丞相伱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看不出,陛下正是孔夫子所言的,那种不可雕的朽木吗?”
诸葛亮没有说话。
周默继续道:“陛下本性是不坏,可他的性子,就是这样没心没肺,朱紫难别,正所谓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说的就是陛下这样的人。我认为,陛下需要的,不是循循善诱的教,而是严厉的管。”
“而我认为,朝廷当中,唯独有三人,能够真正做到规劝陛下的一言一行。这三人,便是太后,我,还有丞相你。让董休昭来做这件事,不是不可以,但实在是太过为难他了。”
“思潜此言差矣。”诸葛亮道,“你说陛下需要管,而不是教,这我是认同的。但太后和你,都管不了陛下。如果真有一天,需要做这样的事情,也只能由我来做。”
“为何?”周默问,“太后乃陛下之嫡母,我乃先帝钦定的陛下之兄长,如何就不能管教陛下?就算太后不愿管,我周默可是十分乐意为丞相分忧啊。”
“我说不能,就是不能。”诸葛亮严肃道,“不仅如此,从今往后,你千万要低调一些。再见到陛下,务必恭恭敬敬,不得有半分失礼。陛下就是再做出什么错事来,你也一定不要再当面指摘,更不要擅自进后宫去,哪怕你有这个权力。”
“丞相。我……”
“不必说了。”诸葛亮目光深切地看着周默,意味深长地道,“思潜,你只需知道,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知道了,丞相。”
时间渐渐入秋。
曹真在春天一波攻势之后,匈奴刘豹和郝昭两波寄予厚望的奇兵全部都被周默消灭,于是无计可施,直到现在也一直没有进一步的动静。
诸葛亮也得以得到难得喘息的机会,于是抽调人手,在关中大力开垦农田,兴修水利,屯田积谷。
为了培养刘禅亲政,诸葛亮便将渭北一座小县城池阳县的一应屯田事务,全都交给刘禅来亲自管理。
如今已经到了秋收的时候,各县送上来的上计表,陆续送到了诸葛亮的案上。诸葛亮亲自伏案,一一认真审阅,却发现刘禅负责的池阳县上报的数字,格外引人注目。
不是说这个县的收成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到有点不可思议。
仅仅一年的时间,池阳县的产粮就突破到往年平均水平的三倍。
这个数字,超过整个京兆郡的所有县,位列第一名。第二名的收成,也只有往年平均的二倍稍稍多一些。
诸葛亮心中生疑,拿出池阳县上交的书卷,仔细查看。
很快,他就发现了异样之处。
池阳县的农田开垦一项,中规中矩,今年的总耕地面积,比往年增加了两成,位列所有县的中游。
按照一般的规律,农田的增收,主要靠的就是新开垦的田,在亩产量上下功夫,收效并不很高。而这么一算,该县今年的单位亩产量就显得非常突出,竟然是往年的二点五倍之多了。
在没有化肥,没有农药,没有优良选种的年代,这是基本不可能的事情。
诸葛亮太懂农事了,看到这个数字,他知道里面一定有鬼,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他一边继续研究池阳县的书卷,一边连下了两道命令。
一道命池阳县县令即刻赶来长安问话,另一道则命丞相府参军蒋琬即刻带兵前往池阳县,绕开县中官吏,重新丈量土地,并向佃农和一线屯田的士兵打听真实的情况。
当天夜里,池阳县县令便星夜赶到丞相府。
诸葛亮马上召他见面。
池阳县的农垦事务,名义上由皇帝刘禅来全权负责,从垦荒,播种,到开沟引渠,全都是听刘禅一个人的安排。
当然,这只是名义上。实际上的操作人,还是池阳县县令本人。他需要做的,就是配合皇帝,引导皇帝,让刘禅对自己国家的农事,各级官吏是如何上传下达工作的,有个基本的了解。
“你们县的产量为何要作假?”
诸葛亮一见到池阳县令,就开门见山,一脸严肃地问道。
县令一上来就遭遇当头棒喝,窘迫至极,抬起袖子擦了擦脑门上豆大的汗珠,结结巴巴道:“丞相,本县今年所有收成的粮食都已经入了长安邸阁,各级官吏验收合格,分毫不差,无法作假啊。”
“大胆。”诸葛亮大怒道,“你若自己开口,我还能饶你不死。等我把证据摆在你面前,你可就没有主动自首的机会了。”
县令下跪道:“丞相,粮食数目千真万确,下官真的不敢撒谎啊。”
诸葛亮见这县令嘴硬的很,失望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命人将他押了下去。
第二日一大早,蒋琬便从池阳县赶回来,他急匆匆来找诸葛亮,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经过蒋琬的人丈量,池阳县的田亩数目,与去年完全一致,很显然今年他们居然违背了朝廷的垦荒令,并没有新开垦一分一毫的新田。
蒋琬经过打听,很快知道了真相。
今年开春的时候,本来负责垦荒的八百士兵,全部被刘禅调走,去给吴太后在长安近郊修建了一座佛堂。等佛堂修完,农时已过,开垦新田已经来不及,事情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诸葛亮大怒,马上再次提审了池阳县令。
这一次,面对铁一般的事实,县令再也不敢狡辩。
上报的开垦新田数目,的确是他做的假。但这一切,都是皇帝刘禅的授意。
春天没好好开荒,到了秋天,朝廷要统计各县上计,刘禅怕漏了馅,这才着急,急忙找池阳县县令商量。
池阳县令一个芝麻小官,巴结皇帝还来不及,如何敢违拗皇帝的旨意?
于是,他积极献计献策,鼓动刘禅动用了自己皇帝的权威,找了几家京兆大族,又私下借了许多粮食,以充作池阳县的公粮。
本来计算的好好的,断然不会有偏差。可这些京兆大族们也想巴结皇帝,所以给的粮食不仅足斤足两,甚至都是满溢超标的,比刘禅要的数目多了不少。
时间紧急,池阳县令也来不及一一检查,就这么稀里糊涂都交了上去。想来有皇帝的面子,哪怕数目略有不合理之处,丞相府的人多半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刨根问底的。
要不是诸葛亮眼尖,他可能也会错过这个大漏洞。
诸葛亮将那书卷一把扔到地上,怒道:“陛下如此行事,你为何不早报与我?到昨日的时候,竟还在狡辩,还在隐瞒?”
池阳县令满脸苦相道:“丞相,是陛下不让说啊。我不过一小小县令,怎敢违背天子圣旨?”
“天子还年轻,行事难免有失。我们各级官吏,一经发现陛下过失,便要及时劝谏匡正,这才是为臣之道。”诸葛亮道,“我念你过往为官也算勤勉,免你一死,发配益州汶山郡,未经朝廷调令,不得返还。”
那县令涕泪横流,叩首道:“谢丞相不杀之恩!”然后就两名侍卫押送出去。
诸葛亮无力地坐在案上,揉了揉眉心,过了良久,才对蒋琬道:“公琰,烦劳你去邸阁一趟,将陛下借京兆大族的粮,如数清点,全部归还。”
蒋琬道:“遵命丞相。只是,归还粮食简单,陛下这边,要如何处理?”
“这个你就不必操心了。”诸葛亮叹了口气,“就算是我,也感觉很棘手啊。”
蒋琬道:“依我之见,陛下尽管擅调屯田军,导致误了农事,但陛下毕竟是为太后修建佛堂,也是纯纯一片孝心,实在无可指摘。处罚了池阳县令,已经可以起到警醒陛下的作用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也就够了,不必深究。”
“公琰所言极是。”诸葛亮道,“此事尽量低调处理,不要太过声张,尤其千万不要告诉周思潜。据我所知,思潜在陛下寝宫睡了一晚,太后十分不满,已经盯上他了,我怕他再一时冲动,干出什么傻事,惹出大乱子来。”
“放心吧丞相。我自会守口如瓶。”蒋琬点头道。
入秋。
吴蜀象棋友谊赛第一次在长安举行。
东吴使臣诸葛恪携数名东吴象棋高手,前来长安参赛。
自从东三郡孟达叛魏归蜀,吴蜀之间的交通,比过去更加便捷。只需从夷陵北上新城,再经过上庸,魏兴二郡,就能穿过子午谷,抵达长安。
沿途只有子午谷比较崎岖难行,诸葛亮以吴蜀交通十分重要,故命魏兴太守申仪修缮道路,如今这条路已经是非常通畅了,一年四季,皆可通行。
如今象棋在东吴已经发展得非常成熟,各级别比赛不断举办,高手不停涌现。汉国虽然也有很多象棋爱好者,但相比吴国,还是差了许多。
毕竟,整个国家常年都处于紧绷的战争状态,士族官吏们远没有东吴的人那么放松,可以醉心于棋道。
周默预料,这次友谊赛,东吴一定会大胜而归。
诸葛恪携一众吴使来到长安,在驿馆安顿之后,便向礼仪官递上孙权的亲笔国书。
等待皇帝刘禅接见的功夫,诸葛恪先来到诸葛亮家,拜见了叔父叔母,还有弟弟诸葛乔。
一家人难得相见,自然是非常开心,其乐融融。
等从诸葛亮家里出来,诸葛恪便马不停蹄,来到此行的第二个目的地,周默的宅邸。
“思潜,好久不见啊。”
一见面,诸葛恪便开怀大笑起来。
多年不见,诸葛恪的体型更显圆润了,一双眼睛却是和当年一样,闪烁着狡黠的智慧。
周默笑道:“好你个诸葛元逊,你们一家人难得团聚,你不在丞相家里好好待着,却急匆匆跑来我家,实在是令我受宠若惊啊。”
诸葛恪笑道:“思潜兄莫要顾影自怜了,我之所以急着来找你,与你的个人魅力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实在是有一件重要的私事,挂念心头啊。”
“哦?元逊找我何事?”
“容我先卖个关子,思潜跟我走一趟,自然便知。”
诸葛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