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落魄之人

第330章 落魄之人

洛阳西外郭城墙下的脏水渠边上,有一大片简陋且破烂的土坯房。

这里住着这个城市的穷人。

这些破土坯房,据说是汉顺帝永和年间所建,距今已经快要一百年了,简直破烂不堪。

破烂到什么程度呢?

去年洛阳攻城,这里靠近西外郭城墙,周默军的震天响就在此地不远处爆炸的。

这些破房子本就年久失修,根本经受不住炸药的轰击,所以有大量的房子都塌掉了。

可即便塌掉了,从远处看过去,你会觉得和爆炸之前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原来是破砖烂瓦,现在是残垣断壁。

就是这么破。

只是,房子虽然破,但至少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更关键的是,这里租金很便宜。

穷人盖房也不讲什么风水布局,所以这里的巷子都非常狭窄,拐弯抹角的,再加上治安很差,窃贼强盗横行,久而久之,这里便被人们称作老鼠巷。

当然,一般人没事儿也不会来这里晃荡。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雨,老鼠巷本就坑洼不平的黄土路更是泥泞不堪,与那铜驼大街修了排水渠的青石板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名身材健壮,约莫二十多岁的健壮青年背着竹篓,挽起袴腿,将一双打满补丁的布履提在手上,光着脚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老鼠巷的泥坑里走着。

若是周默也在此处,一定能认出,此人正是早上在铜驼大街上帮他追回蟊贼的那位身手了得的壮士。

巷子虽然九曲十八弯,但青年轻车熟路,很快来到一处不起眼的破烂院落,推开简陋的柴门,进入院中,一边将身上的竹篓卸在房檐下,一边喊道:

“娘,我回来了。”

“咳咳咳。”

屋内传来一阵咳嗽声,一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佝偻着身子,扶着门走了出来。

妇人年纪不算很老,但看上去却是神色萎靡,显然是有病在身。

“儿啊,你不是去街上卖字吗,为何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青年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只埋怨道:“娘,你身体有病,不好好躺着,出来干啥?”

妇人道:“闲不住,躺着也难受,我刚起来准备做饭,等伱回来就能吃上。”

青年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回来了,就我来干吧。你歇着。”

“今天生意怎样,挣到多少钱?”妇人问。

“生意还可以。”青年神色有些奇怪,故意扭过脸去不看妇人,只说道,“娘你就不用操心了,儿很快就能凑够给你看病的钱了。”

青年扶着母亲进了屋,然后去院里劈了些柴火,烧了锅水做饭,却见瓦罐里面的粟米已经见底,不由得露出一个愁闷的表情。

青年来到院中,割了些草喂了鸡,在鸡窝里伸手一摸,笑容浮现在脸上,竟是掏出一枚鸡蛋来。

青年当即便把那鸡蛋擦了擦干净,丢进锅里,准备给母亲煮了吃。

粟米虽然不太够,但有了这枚鸡蛋,至少今天便能对付过去了。

二人吃过一顿简单的晚饭,青年又给妇人煮了些药。喝下药后,妇人只觉十分疲倦,便早早回榻上睡觉去了。

见母亲睡着,青年这才心事重重地来到院中,望着远处洛阳内城的灯火点点,低声喃喃道:“明天……明天就是约定的日子了。只要过了明天,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说着,青年又打开竹篓,一样一样检查着里面的东西,上层放着毛笔,墨汁,纸等等,都是白天做生意用的东西,十分寻常,但揭开下层,里面却是放着绳索,铁环,铁钩等物,甚至还有一把短刀。

青年拿起那短刀,寒光森森的,显然也是一把好刀,拇指刮了刮刃口,十分锋利。

这时,外面的柴门哗啦啦响了起来。

青年警觉地向门口看了一眼,迅速将东西全都收进竹篓里面,这才快步向门口走去。

只见来人是个干巴巴的小老头,青年对他十分熟悉,正是他租的这间破房子的房东。

只见那老头拄着拐棍进来,冷眼瞧着青年,没好气地说道:“房钱不能再拖啦,已经欠了超过三旬了,今天若不还清,就赶紧给我滚蛋,我好租给别人。”

“刘老丈。”青年不急不慌地道,“再宽限我一天,一天就好。明天我一定亲自登门还钱。”

“我再不信你了。”老头道,“当初你们娘俩从河内逃荒来到洛阳,我见你们孤儿寡母人不生地不熟怪可怜的,才好心收留的你们。但我这里也不是五斗米道的粥舍,能供你们白吃白住。你答应了按时付房钱,就得按时付,一天也不能拖。”

青年只道:“刘老丈,钱我明天晚上一定还上。”

“又吹牛。”老头跺了跺拐杖,骂道,“你这臭小子不务正业,我这房子租金这么便宜,但凡你找个正经营生,凭你这把子力气,都不至于付不起房钱,我能信你明天就能还钱?”

“这不是我娘病了,钱都买药了嘛。”青年解释道,“去年打仗,那些混账东西不顾百姓死活,决了河堤,河内发下大水,我家房和地都给淹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牛也淹死了。那天晚上,黄河上飘满了死人,我和我娘在一条板船上划了两天两夜,才跑到黄河南岸来。路上渴的不行,我娘把仅剩的清水给我喝了,自己喝了飘着死人的黄河脏水,这才得病的。”

青年这故事,也不是第一次跟老头讲了,但老头听完,长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心软了。

“明天啊!说明天,就是明天,一天也不能再拖了!”老头道。

“放心吧。”青年带着歉意笑道,“这次和以往不同,这次是真没骗你。”

“你小子!”

老头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临走又撂下一句:“当初就不该收留你们娘儿俩。”

送刘老丈离开,青年松了口气,便要转身回屋,可一回头,却看到母亲正站在门口。

“娘,你不是睡了吗?咋又站着干啥了?”

妇人有些激动地道:“儿啊,你明天哪来的钱给他?这不是骗人吗?虽然现在咱家穷困落魄,但咱们山氏祖上也是读书传家,别忘了,你爹可当过县令呐,咱要是没钱,就不要在这洛阳城里住了,就是睡大街睡桥洞,也不能干这坑人骗人的勾当啊。”

青年见事情瞒不住了,也只好开口道:“娘,这钱是真的,我没有骗他。我接了个大生意,明天就能拿到钱,还是一笔大钱。到时候,咱们不光有钱还账,还能去给你找个好医生好好瞧瞧病。我在铜驼大街上打听过了,听闻最近洛阳来了个张神医,医术高超,乃是当年南阳张仲景的后人,你的病他一定有办法看好的。”

“这些话咋不早跟我说?”妇人道,“你又如何能赚到这么多钱,这钱来路正不正?”

青年道:“我就怕你问东问西,胡乱担心,所以才一直不敢跟你说。”

妇人道:“看来是来路不正了?”

“正,正着呢。”青年急忙道,“那些混账们决开黄河口,淹了咱家的房子和田,淹死了我的牛,还害你患了病。我去找他们讨回些钱来,又有什么不正的?”

青年嘴里的混账们,显然就是周默为首的汉军,妇人大惊,急忙颤颤巍巍走上前来,捂住青年的嘴巴:“你胡说什么呢?不要命啦?”

青年道:“若不是今天被你瞧见,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些。事后拿上钱了,你也少些担心。”

“娘不准你去。”那妇人道,“娘的病死不了,熬着熬着说不定就好了,娘不准你去犯傻,这钱再多,不是咱命里的东西,咱有命赚怕是也没命花,明白吗?”

青年沉默不语,神情却是十分坚定,显然没有把母亲的话听在耳里。

“你就倔吧。”妇人道,“当年在河内的时候,好不容易托人上下打点,见上了司马公一回,本指望你能好好表现,在司马公面前留个好印象,可你就因为人家嘲笑了你一句,就赌气离开,还发誓不仕魏朝。你真糊涂啊你。”

青年道:“娘你可别提这个,说这个我就来气,又得吵架。”

他回想起当年之事,当时父亲还健在,自己在乡里也是颇有些小才名。魏文帝驾崩,司马懿成了托孤重臣,回河内省亲的时候,母亲知道了消息,好不容易托了祖姑奶奶的关系,把自己送去与司马懿见了一面,指望司马懿能够关照关照这个远亲。

以司马懿的能量,就算只是随口说一句好的评语,对于年轻人的前途也是有非常大的帮助的。

没想到,司马懿看到他之后,不问诗书经学,也不考教书法绘画,第一句话便是:“山涛,听闻你文武全才,书画皆通,在家乡颇有名声?”

“回司马公。”年轻的山涛躬身道,“乡里人谬赞罢了,涛年纪尚轻,才学尚浅,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

通常面对年轻人如此谦虚低调,作为长辈,那自然是要好好鼓励几句的。

但司马懿却似乎把山涛的谦虚给当真了,冷笑一声道:“看来你小子还是有点自知之明,我就说嘛,你们山家怎么可能出什么人才!”

听到司马公如此评价山氏,周围的阿谀之徒们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山涛则愣在当地不知所措,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听到周围嘈杂的嘲笑声之后,才恍然大悟,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光是山涛本人,就连他的父亲山曜在知道这件事之后,也是羞愤难当,当场差点气得吐血。

山涛很想质问一句:司马懿,你为何要这样侮辱人?

但他最终还是认怂了,一句话都没有说,脸红到脖子根,低着头退了下来。

其实,司马懿与他们山氏也无仇无怨,不过是因为厌恶自己的结发妻子张春华,继而厌恶一切张春华家里的亲戚。而山涛的姑奶奶山氏正是张春华的亲生母亲。

司马懿自己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是不假,但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跟着一起鸡犬升天的,最起码,他山氏就不行。

当然,司马懿虽然很讨厌自己的老婆,但司马懿的儿子们还是很孝顺自己母亲的,所以历史上司马懿死了以后,司马师司马昭兄弟对自己母亲家这个颇有才华的亲戚还是十分看重的,所以山涛才能以大器晚成的姿态进入朝廷当官,直到位列三公,名动天下。

但眼下,年轻的山涛那是恨司马懿恨得牙痒痒,说道:“他司马懿说的那是人话吗?这些年魏朝丢城弃地,兵败如山倒,就是因为重用了司马懿这等人。可曹叡还执迷不悟,还继续任命他当大司马。等着瞧吧,我山涛坐看他们自取灭亡。”

母亲叹道:“可是儿啊,你既瞧不上魏国,又看不起汉国,空有一身才华却无处施展,又有何用?”

“不必说了,母亲。我意已决,多说也是无益。等明天我拿到了钱,咱们就搬家。我先带你去找那张神医,把病医好了,再去城里找个阔气的好地方住,带你去铜驼大街上瞧瞧热闹。那里可真的不错,母亲你一定喜欢。”

“别光想这些好事。那你明天若是回不来呢?”

“不会的。”山涛目光如炬道,“母亲,这件事虽然是是从官府眼皮底下捞钱,但以你儿我的本事,却是十拿九稳。再说,我山涛这几年已经够倒霉的了,我就不信我还能继续倒霉下去。”

“就不能不去吗?”

“已经晚了。”山涛道,“我已经答应人了,若是临时爽约,怕是东家会来寻仇,到时候我也小命难保。”

妇人掉了两滴眼泪,叹息道:“娘说不过你,但你可想清楚了,你若死了,娘也没法独活。”

山涛没有说话,只把手放在母亲的手背上,轻轻安慰着。

说实话,这件事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最大的纰漏,就是在白天集市上的时候,机缘巧合竟然跟周默打了个照面。

此时此刻,他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只希望周默他贵人多忘事,不要记得自己这个无名小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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