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忠君
这个冬天,相比北边的金戈铁马,血雨腥风,远在蜀中的成都城,显得格外平和静谧。
负责掌管朝政的留府长史张裔和参军蒋琬,都是老成持重的宽厚长者,他们秉承诸葛亮的执政风格,事必躬亲,执法办事细致、公正而严格,得到了朝野上下的一致好评。
同时,他们也尽量体恤百姓,除了北伐必要的军粮军资之外,从不额外征收赋税,征发百姓徭役。
即便两个月前宫城中发生一场大火,烧掉了两间殿宇,却因为前线战事焦灼,缺少人力,便一直拖延下来,到现在都没有开工修缮。
当然这也得益于刘禅的宽厚,不加计较。
这两间殿宇,本是他几个十分宠爱的后宫美人的居所,如今着火毁坏,她们只能暂时前往张皇后的宫殿侧室临时居住。
张皇后端庄贤淑,宫人们都对其十分敬畏。和皇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便要时时刻刻注意仪态仪表,不敢逾矩,自然不如原先在自己的宫殿中自在。
美人们几次向刘禅撒娇求情,想要让刘禅下旨,命丞相府尽快派人修复宫殿。
这个要求不可谓不合理,堂堂一国之君,连自己宠爱的女人,都没房子住。搁在后世现代社会,也没多少女人愿意嫁这样的男人。
而且,堂堂一国之都,一进宫门,入眼就是一大片火灾后的废墟,还持续了好几个月之久。
实在既不体面,也不吉利。
通常情况,这种撒娇卖萌式的软磨硬泡,对刘禅这样耳根子很软的温良少年是很有效的。根据美人们过去的经验,陛下即便第一次不允,只要再多坚持几次,很快就会答应下来。
但这一次,刘禅却始终固执己见,从不向丞相府下旨催促,只表示,一切听从丞相长史安排。
原因也很简单,刘禅虽然不是什么英杰之才,但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基本智力还是有的。
他很清楚,前线的战事更为要紧,更需要人力。张裔和蒋琬是分得清楚轻重的人,不用他来提醒。
然而,站在宫室黑漆漆的废墟之前,想起美人们的耳鬓厮磨,刘禅还是不由得摇头叹息。
都说当皇帝每天过的都是神仙般的日子,逍遥快活,可他当皇帝已经整整三年了,却为何一点这种体验都没有?
宫中的生活,实在是无聊枯燥,作为一个皇帝,他也越来越有“孤家寡人”的体会。
没有人敢不尊重他,没有人敢不害怕他。
就连自己的亲人,也是如此。
刘禅每天都要面对一个假装很亲近,但实际很有距离感的后妈。还要面对两个虽然自己很想亲近,但他们总是表现得很客气的兄弟。
几年前,刘禅还不懂这些,总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有娘亲,有兄弟,却总是感觉如此的孤独。
这几年逐渐长大,在费祎的点拨之下,也逐渐明白了其中的一些道理。
母亲吴太后,那是政治联姻的结果。老爹刘备娶了她,她的两个兄弟吴懿吴班才能心甘情愿带着一大票家族部曲,在北伐前线为这个国家卖命。
刘禅既不是吴太后亲生的,也不是亲养的,没有感情基础,所以才会感觉有距离。假装很亲近,那是太后会做人,知道如何扮演好一个皇帝母亲的角色。
刘禅又隐约想起了儿时在荆州住的时候,父亲去了一趟东吴,然后带回来的那个长得挺漂亮,但总是凶巴巴的母后孙夫人。
孙夫人年轻漂亮,刘禅最初自然很愿意和她亲近,但她却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模样,常常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就教训小阿斗。
当时刘禅年幼无知,战战兢兢,不能理解。如今想来,却是恍然大悟。
孙夫人与父亲也是政治联姻,没有感情基础,又如何能喜欢父亲跟别的女人生的儿子?她这么做,一定是把对父亲的气,全都撒在自己身上的缘故。
他又想起自己的两个弟弟。
这可是亲兄弟,都是一个爹生的。刘禅身为一个“孤家寡人”,打心眼里特别想跟他们多亲近一下。
只可惜,自从刘永刘理年纪渐长之后,他们表现得越来越像一个臣子而不是兄弟,甚至每次见面,比费祎霍弋这些亲近的臣子都显得更加拘束谨慎,丝毫不敢违背礼节。
按照费祎的说法,这是因为,他和两个弟弟并不是同母,年纪也差着好几岁,算不上从小一起长大。
而他们的母亲都是平民出身,朝中没有后族依仗,他们的休戚荣辱,全在自己这个做皇帝的哥哥的一念之间。
同时,他们的特殊身份,也决定了他们永远都是皇位的一种潜在威胁。
所以他们才十分畏惧自己,显得并不亲密。
费祎说的,听上去也都挺有道理。
但费祎却解释不了,为何相父诸葛亮和兄长周默,总能给刘禅更亲密的感觉,仿佛是一家人一般。
刘禅时常也在心里暗自琢磨这个问题。
这些日子,才终于想出了一个挺有道理的解释来。
那就是,其他人或多或少,心里都在盘算着图他点什么,毕竟自己可是皇帝。
而诸葛亮和周默,不仅从不图他什么,反而总是想办法给予他什么。
刘禅已经二十多岁,生了好几个孩子,早就是成年人了。他明白其中的难能可贵。
诸葛亮临行之前,在《出师表》中对他的殷殷教诲,仿佛一个絮絮叨叨的慈父,不放心自己的儿子。
也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刘禅才更能体会到其中的真情实感。
相父不放心自己,就像爹不放心儿子,这不奇怪。
更何况,刘禅也知道自己的确不太靠谱,没法叫人放心。
在朝臣们对他的评价中,有一句话出现的频率很高:性格温润,善良纯孝。
这当然是好话,刘禅也常常为这句评价而沾沾自喜。
然而,兄长周默曾说,皇帝的身份十分特殊,很容易被马屁精蒙蔽。朝臣评价皇帝,自然都是拣好听的说。要想真正了解别人眼中的自己,不要看他们说了什么,而要看他们的话外之音,看他们没有说什么。
说他性格温润善良,其话外之音,也是在说他缺了点心眼权术,不擅权谋。
这样的性格,作为普通人,无疑是很好的。但作为一个皇帝,就太容易被人蛊惑,而做出错事来。
就跟相父总担心自己朱紫难别,是一个道理。
也难怪相父在他身边派了性格正派的董允,以及聪慧机敏的费祎,还有忠诚勇武的霍弋三人辅佐。
董允保证他道德上不滑坡,不沉溺酒色。
费祎保证他明辨忠奸,不被人当傻子耍。
霍弋则可以在他遭遇危险的时候义无反顾地顶在他的身前,保护他的安全。
此三人的安排,可谓用心良苦。
在刘禅看来,当皇帝,真没有太大的意思。除了在绵延子嗣一项上,能够享受到普通人梦里才敢想象的齐人之福以外,剩余的事情,大都是无尽的烦恼。
用兄长周默的话说,所谓政治的本质,就是社会利益的再分配,如何让社会上大多数阶层,都能够相对满意而各司其职,以保持一个相对稳定的秩序。
然而,利益是有限的,而人的欲望却是无限的,这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做到完美的事情。
即便是一个好政治家,也经常要在一个差的选择和一个更差的选择中,做出艰难的决定,并为此背负巨大的道德负担,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
没有坚如磐石的意志力,这样的工作,根本不可能做好。
多亏了这三个从小玩到大的玩伴的忠心辅佐,大部分事情都不用他来亲自操心,否则如果所有的事务都让他亲力亲为,就像相父那样,那还不如一刀杀了他来得痛快。
尽管并不爱涉足政治,但北伐战争,却时刻牵动着刘禅的心。
为了支持北伐前线,刘禅主动做出表率,节衣缩食,一切用度,能省则省。就连宫中的宿卫,除去基本的安排外,也都派给丞相府公干,用于押送军粮物资等北伐相关的事务。
吴太后宫中,张皇后宫中,梁王府,鲁王府,一应皇家宗亲,关家张家,也全都以刘禅为榜样,节约开支,支持北伐。
或隔三五日,或隔十余日,便有前线的战报传回成都。
而每当战报到来,刘禅都十分激动,拉着董允、费祎、霍弋,一起阅读战报,分析战局。
每听闻汉军取得胜利,如周默魏延走子午谷成功奇袭长安,姜维反间计攻破上邽坚城,刘禅等人都是欢呼雀跃,拍手称快。
而听闻曹真大军围攻长安,周默大军困守城中,已经一月没有任何消息的时候,刘禅也是心急如焚,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以至于一日里能派人向丞相府询问四五次,翘首以盼最新的消息,心中默默为兄长周默祈祷,希望他能够化险为夷。
当听闻曹真退军,大局已定。诸葛亮大军进入长安,整个关陇地区全部收复重归汉土之后,刘禅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但开心之余,心中却是充满了遗憾。他只恨自己不能亲在前线,以见证这场伟大的胜利。
毕竟,哪个少年郎没有一个霍去病式的梦想,亲率大军征战沙场,开辟疆土。
刘禅也是一样。
当初战争之始,他便有一个极为冲动想法,那便是效仿周武王御驾亲征,并且已经在脑海中推演了无数次。
然而,这个想法始终只是想法,刘禅从来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他知道战争充满着危险,但这并不是阻碍他的根本原因,刘禅不怕危险。
他只是觉得,自己哪怕御驾亲征,也帮不上大军什么忙,甚至还会成为一个累赘。
所以,这个梦想也只能深埋心中,成为一个遗憾。
长安。
关于迁都的争论,还在继续。
尽管周默身份贵重,又功勋卓着,北伐一战更是当之无愧的功劳第一。
先是计退司马懿,收服了孟达、申仪,保住了东三郡,然后是实现了子午谷奇谋,拿下长安并成功守住,将全军的战略目标一下从“断陇”,迅速跃进到“还于旧都”。
最后则是在曹真和诸葛亮决战五丈原的时候,利用新式的骑兵战术,发动了敌后游击战和运动战,骚扰魏军后勤,逼迫曹真补给吃紧,不得不在渭河冰封之前退军。
周默提出的“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十六字战略,更是成为了以弱敌强时的标准战法,军中各级将军都在学习。
甚至在陇西的战斗中起到至关重要作用的姜维,也是周默安排的暗子。而街亭战略地位的重要,也是周默在军前会议上频频强调和提及才逐渐被人们更加重视起来的,否则汉军大概率只会派万余人去守街亭,岂能抵挡住张合的五万骑兵大军?
可以说,周默做出的预测,无不应验,周默提拔的人,无不靠谱,周默打过的仗,无不胜利且给人惊喜。
但是,这样厚厚的功劳簿,也不足以让大多数的人同意他的迁都方案。
尽管周默提出的“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口号热血十足,激动人心,但其中这个死字,在大多数朝臣看来,却是无比的扎眼。
毕竟,将君主置于一个危险的境地之中,这可不是为臣子的人该说的话。
恪守君臣之道,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政治正确,是最好的道德品质之一。
因此就连诸葛亮,也始终保持沉默,没有发表观点。
僵持不下之时,马谡私下来找周默,想了解他之所以固执己见的原因。
马谡恳切道:“思潜功劳之高,朝中无人能望汝之项背,上至丞相,下至普通兵卒,包括鄙人在内,都对你敬佩之至。但是,思潜为何就忘了功高盖主这四个字呢?难道你就不怕,让陛下迁都长安,置陛下于危险的境地,会让天下人说你是个不忠之人么?”
周默沉默不语。
他心想:“我虽无叛逆自立之心,但我的灵魂可是来自两千年之后,所以我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忠君之人。伱们若认为我是无君无父之徒,我也可以理解。”
“但是,忠君二字,却是古人的思想钢印。且随着朝代的变迁,这个钢印逐渐烙刻得越来越深,到了明清时代,已经刻入了骨髓。这一点,从相权的逐渐衰落就能看出来。”
“有汉以来,宰相都是皇帝也必须礼遇尊敬的对象。三国的诸葛亮为丞相,是制度允许,开府总览国政,清清白白。东晋初年王与马共天下,更是皇权与相权并行不悖。而明朝的张居正,虽然也是独揽大权,但只能通过和司礼监太监们勾勾搭搭,私下破坏大明制度,来达到总览大权的目的。因为到了明朝,已经无人能够接受一个朝臣,能够与皇帝有着相对平等的地位了。”
“忠君的无限拔高,刻入骨髓,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我周默虽不一定有能力打破这个钢印,但是却不想成为其加固过程中添砖加瓦的人。”
于是,周默踌躇良久,如此回答马谡:“那么,是否迁都长安,就让陛下自己来定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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