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绝不是。
我方才是太过害怕,才将恩人错认成了那些登徒子。”
脖间传来陌生的触感,让李淮河下意识偏了偏头。
不仅是能感受到脖颈处能传来她呼出的温热气息……或许是因为畏高,又或是觉得他没有歹心,这女子将他的腰身搂得更紧了些,二人的身躯严丝合缝贴合在一起,以至于能完全感受到她凹凸有致的身形。
上半身极其圆润丰韵,以他视线的角度,都不用特意去瞧,长长的胸线就堆到了眼前。
腰身却如细柳一般,手掌可握。
蓦然,那日在林中她衣不遮体,香*艳无极的模样,忽又出现在脑中。
此刻,李淮河忽觉自己与方才那些见色起意的宵小,好似也并不二般。
可这些邪妄之念只冒了一瞬。
就被正人君子的崇高道德感全然碾压了下去。
他将眸光收回,又恢复了古板冷然的模样。
原是想要将她放在个安全的地方,可这姑娘性子刚烈爪牙尖利,方才在半空中对他不管不顾挠打一通,害得他轻功运气受扰,只能停在了这高入云霄的屋脊之上。
“带你下去,莫再妄动。”
经过这番提点后,她很是安生。
二人腾空而起,极其顺畅落在了离瓦市不远处的一僻静街巷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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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的瞬间,尤妲窈就立即松开了环着他细窄腰身的双臂,笔直跪在地上,额间触地磕得哐哐作响,
“做梦都没有想到,还能有再见恩公这一日。
前有林中拔刀相助,后有陋巷仗义襄救,更莫说您阻我报复杀人,费尽周章将我送至葭菉巷……这诸多种种,恩同再造,犹如父母,小女实在不知如何报答,若有一日恩公能用得上,小女愿以命相偿。”
恩同再造,如同父母。
皇恩浩荡,谢主隆恩。
吾皇英明,永世长存。
实在是这些感恩戴德的话语听得太多太多,让人耳朵都起了茧子。
再虔诚的叩拜,也难让李淮河心绪泛起波澜。
更不屑于让个本就一无所有的女子报恩。
李淮河自小受严格的皇家规范,由当世大儒授教,熟读四书五经,史书列传,学的是君心如铁,帝王权术那一套,为攀高位不择手段,更是在幼时就刻入骨中,所以对于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人事物,鲜少能入得了他的眼。
他用冰冷疏离的口吻,陈述着事实。
“你命微薄,于我无用。”
一个是自小身在皇家,天生就立在高堂庙宇之上,尽享荣华富贵,触不可及,受朝臣跪拜,登天坐鼎的帝王。
一个是出生微末,受尽苛待,在后院中忍气吞声,遭人诬陷,人人喊打的小官庶女。
若无林中那次偶然求救,二者注定此生都不会有交集。
未曾想今日竟然又碰见了,她还是被欺*凌的角色,依旧如上次所见那般手无缚鸡之力,好似风吹就倒,雨打就垮,可哪怕就是到了此等危急的境地,她也不会求饶服软,有种就算抵抗到最后一秒,也绝不就范的蓬勃生命力。
李淮河此生见过太多太多只知忍气吞声的女子。
委曲求全的宫妃,低头折节的公主,忍辱负重的宫女,隐忍不发的臣妇……没有哪个像她这样,宁可豁出性命不要,也要杀人偿命报复到底的。
身周环绕着的暗卫至少有十数人,个个武力高强,他原可以不亲自下场救人。
可或就是冲着这份独一无二的刚毅心性,在那些不轨之徒涌上去即将触碰到她衣角的瞬间,他鬼使神差般,竟不自控跃下窗台,将她救脱了出虎口。
不过也就是觉得这女子格外稀奇些。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就像是两条方向完全不同的平行直线,因缘际会浅浅交错两次,仅此而已。
帝王施恩,救一平民百姓于水火。
这便是二人间此生仅有的联系。
“呆在此处。
半刻后会有巡逻守卫经过,你求救便是。”
简单。
扼要。
没有一句废话。
丝毫不拖泥带水,也显得没有一丝人情。
或许是慈悲行善,也或许是怕沾染上麻烦。
恩公表露出丝毫不想与她有任何干系的姿态,更是直接用言语表明,她命微薄,于他无用,摆明了不求任何回报。
如此……也好。
以她现在的处境,无论哪个男人与她扯上关系,或都会遭人嚼舌误会。
恩人交代完好似就走了。
身前的脚步声已愈行愈远。
冗长僻静的陋巷中,那个跪匍在地上的柔弱女子却并未起身。
她只觉心头受堵,喉头格外梗窒,撑在地上的手掌,抓起了一把粗粝的砂石紧握在拳中,那些被强压着的满腹腔的委屈,在独剩一人时,才终于排山倒海般全都溢了上来。
被人驱赶,遭人嫌弃,被恐吓威胁,险失清白……
百姓们冷嘲热讽的眼神,王顺良嘴脸丑恶的枭叫,流氓宵小满面的秽笑……今日所遭受的这一切一切,裹挟着漫天的恶意朝她席卷而来,几乎就要将她侵没。
她跌坐在墙根,双臂环绕着膝盖,紧紧自抱。
犹如只受了重伤,遭人遗弃的野猫。
一滴硕大的晶莹泪珠,顺着面颊滑落下来,砸进尘灰当中。
渐渐的……一发不可收拾。
从刚开始的小声啜泣,慢慢哽咽,最后无法自抑掩面痛哭。
哭声顺着巷风吹散,回荡在荒凉颓败的陋巷,呜呜咽咽宛若一首伤歌。
蓦然,头顶传来句清朗男声。
一板一眼,似是照例在询问桩公事。
“还未能查出证据?将那人送上公堂?”
尤妲窈哭声一滞,从臂弯中缓抬起头,望向了不知是一直没走,还是又折返回来了的恩人。
他问话中透露着疏离,不太像是关切,眉头甚至微蹙着,略微不耐,更像是端坐在官堂上照章询问案情的红袍高官,在指责着办事不力的下属。
尤妲窈并未回答,算是默认。
到底不愿让人窥见脆弱,她抬手迅速将面颊上的泪珠擦干,但心中的那股子愤恨到底是怎么都压不下去,面对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陌生男人,终究让挤压了许久的情绪全都倾泻而出。
“恩人,你说王顺良究竟何时死?
他的保护伞摄政王究竟何时倒?
皇上究竟何时才能肃清妄臣,重整朝政?
百姓究竟何时才能有苦可诉?有冤可申?”
李淮河眸光微震。
心头仿若被只无形的手攥在掌中,呼吸微窒。
可见澧朝已受荼毒多年,千疮百孔至此。
就连个萍水相逢的寻常百姓,都已心忧至此。
他默了许久,才缓声道了句,
“时候未到罢了。”
她扬起脸,泪眼漉漉望向男人,嗓音带着撕声哭过的沙哑。
“那恩人…你说,我还能有命活到那一日么?”
他居高临下,负手在身后,垂眸望着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凄惨面庞,一言九鼎道了句,
“你必比他们活得长久。”
其实这不过就是桩冤污案,比起刑部积压的那些错综复杂的冤案来说,不知要简单明了多少,只需李淮河道一句“彻查”,便会有人在半个时辰之内,还原事情真相,还这女子一个清白。
可人若是不能自立,就算伸手帮了一次,可是无济于事。
李淮河在宫外微服私访多年,这并非是他遇上的第一个身世凄惨之人,可寻常百姓遭遇的这些诸多不公,在他规谋已久的大事面前,却确实微不足道,若次次都需他圣躬亲办,未免也太过琐碎耗神了些。
强势介入他人因果,只会适得其反。
李淮河自认那日派人将她送到葭菉巷的忠毅侯府,于她便已是仁至义尽了,若她自己熬不出来,那便再怪不得旁人。
“借恩人吉言。
我必留着命,擎等着那一天。”
尤妲窈并不知他那句话的份量,只当是好心安抚,可饶是如此,她晦暗的眸底复又涌现出些光亮,她吸了吸通红的鼻头,微抿了抿唇,由衷道了句,
“小女有心想要偿报恩情,可也自知不能为恩人做些什么。
改日必去通天寺为恩人点盏长明灯,日夜为恩人祝祷,只盼恩人事事顺遂,心想事成……”
可好似恩人不耐听这些。
他蹙着眉头,伸手往袖袍中探摸着什么东西…尤妲窈下意识以为他要掏出块巾帕来,递给她拭泪。
可她错想了。
恩人确从袖中掏出来一物。
却并不是能慰问人心的柔软巾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