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钱文秀望着尤闵河怒而远去的背影,浑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嫁入尤家十数年,苦心经营才积攒下今日这份家业,可他经外人几句挑拨,竟就动了让妾室掌家的念头?若当真如此,那她这个被架空了的主母,岂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躲在厅后的尤家姐妹二人,直到现在才敢走上前来,深闺中的女儿家没有见过悍将挥刀的场面,当下就被吓哭了,脸上的泪痕现在都还未干。

尤玉珍捂着胸口上前,声调中带着哽咽,

“母亲,这可如何是好?我从未见过父亲发这样大的火。”

钱文秀定了定神,“喊几句狠话撒撒气罢了,不必理会。瞧他方才那火急火燎的架势,还以为是要放狠话与我和离,可却只是拿掌家权出来说事儿,就这?能吓唬得了我?我便这般同你们说,只要你们舅父在朝堂一日,那便是借他尤闵河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与我撕破脸,不信等着瞧,哪日在官场上需要疏通了,他照样要求到身前来让我回娘家央告,现下不过就是雷声大雨点小,争一时意气罢了。”

尤玉娴伸出双臂抱住钱文秀,帮她抚了抚背,默了几瞬后,低声嗫嚅道,

“母亲也是……实在不该不管不顾压姨娘去潭州的,父亲岂能不气?不然……不然母亲待会儿去服个软?”

钱文秀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她冷哼一声,

“我能忍到今日,就已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了。

可惜那贱人有个好弟弟,若非她弟弟已将她的贱籍身契赎出,这些年三不五时派人来京城探问关照,我早早就将那她发落了,哪里还能容她在眼皮子底下蹦跶这么多年?且就凭着她方才那番大逆不道的话,莫说压去潭州,饶是当场打杀也不为过。”

尤玉珍也在一旁搭话,“原也是慧姨娘不服管教在先,所以母亲才约束内宅,若母亲现在去服软了,那今后慧姨娘岂不是越发猖狂?三妹妹你是吓昏了头说胡话了不成?”

尤玉娴闻言,低头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再说些什么。

这番话真真是说到钱文秀的心里去了。

虽说她现在明面上还是尤家的当家大娘子,无人能动得了,可丈夫内心已经偏向妾室,又有了侯爵胞弟在京城时刻擎天护着,若想要像以往那样任意拿捏慧姨娘,便不是那么简单了。

可二人在后宅中相处了这么多年,钱文秀自然明白楚慧有个致命的软肋,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尤妲窈。

只要拿捏住了这位尤大姑娘,那便无异于掐住了那贱人的喉舌,任她想在后院中掀出风浪,也必然会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所以万不能放任尤妲窈在楚家呆着。

需得想个法子,将她接回尤家来,捏在自己掌中才是。

此时尤家另一头,偏然冷僻的荷院。

阖家上下眼睁睁瞧见群身披铠甲的军士,列队护送慧姨娘回来,声势浩大,令人咂舌。

眼见弟弟有了这样大的出息,还能顾念着旧情强势为她出头,慧姨娘心中自然是欣慰的,可她也来不及叙旧,张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女儿现在如何了,怎得好好的家不回却莫名寻去了楚家?楚丰强未免让她担心,隐去外甥女在林中险遭奸杀不提,只说她是得了相国寺的僧侣襄救,送回的京城。

慧姨娘听罢连声喊了几句“哦弥陀佛”,又朝天双手合十对满天神佛感激涕零一番,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以往楚丰强偶尔回京述职时,楚慧也只在前厅接待他,这还是他头次来到姐姐的居所。

荷院简陋狭小,屋中不过两条长凳,一张方桌,茶壶缺了嘴,窗纸破损漏风,楚慧亦是衣裳单薄……又联想到方才钱文秀的强硬态度,他心中内疚感更甚,遥想起他刚入军做小卒穷得啃树根时,完全是靠胞姐从牙缝中抠出来的月例银子,及没日没夜做针线活换来的银钱度日,谁知姐姐自己过得竟是这样的苦日子。

“一不做二不休。

你干脆今日就与尤闵河脱离关系,我现下就接你回楚家与窈儿母女团聚,你便不用在此再受这样的窝囊气!”

楚慧先是黯然垂泪一番,然后轻摇了摇头,

“既入了妾籍,身家性命就在别人手中了,哪里是说走就能走的?

首先尤闵河就必然不肯放手,尤家只我一个妾,我若还走了,他岂非要日日对着钱文秀那张冷脸度日?那便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其二,与当年一个道理,我不想拖累你,你现在要名声有名声,要威风有威风,那便要愈发谨慎,莫要落人口实与话柄,若真将我强抢回去,势必会得罪钱尤两家必有御史参奏,第三点最为紧要,我也是为了窈儿着想,她现在还未出嫁,狐媚勾人的传言就已经到处都是了,若再摊上个被休了的妾母,那你让她如何自处?亲事岂非愈发艰难?”

“阿弟你只要将窈儿看顾好,为她洗脱污名,替她寻得个知冷知热的好郎君,便是全了你我的姐弟情义。

你不必为我担心,今日那刀劈下来,想必尤家后宅中必不会有人敢再怠慢我,且窈儿不在此处,我也无需顾忌许多,如以往那般忍气吞声。”

既如此,楚丰强也不好再劝。

姐弟二人又好好叙了叙旧,他因有公事在身,也不便在尤家耽搁多待,只留下笔不菲的钱银,再放下了由楚家带来的四个得力婢女,就暂且先行离开了。

葭菉巷,楚家,清霜院。

尤妲窈虽已在楚家安置好了,可心中还是略微不安。

上一世她被送回潭州不久,慧姨娘就患上心病,从此缠绵病榻,直至撒手人寰。

她实在是怕,怕此生会再重蹈覆辙。

好在慧姨娘派人送了封书信过来,这才彻底打消了她的顾虑。

或是因尤妲窈没有被押回潭州圈禁,而是被收留在了舅父家中,所以慧姨娘不仅没有悲戚痛伤,反而觉得安心与庆幸,她在信上谆谆嘱咐,切莫要因为挂念她而莽然回尤家,与其在家中受钱氏钳制,不如就安安心心呆在葭菉巷,等洗清污名之后,舅父自会帮她做主在军中寻门好亲事,且最好是过了六礼,等婚事落定再回来……

由此看来,慧姨娘心情尚算得上平和宁静,并未患疾。

那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

便是何时能寻出证据澄清丑闻。

何时让王顺良就地伏法了。

自她昏倒在楚家门前的那日起,舅父就已抽调不少人手去调查此事,按理说应该会有些蛛丝马迹,可她回想起那日在林中王顺良有持无恐的嘴脸,心中又觉得没底……剪不断,理还乱,她正脑中混沌着,此时阿红走入房中,提醒她已经到了该陪表姑娘上街采买的时辰,她这才打起精神,换了身衣装赶往正门与楚萧萧汇合。

才将将走出清霜院,行至庭院中,远远就望见垂花门下站了个着了身翠竹苍绿襽袍的英朗青年。

长身而立,身形高阔,眸光温和,比春日的初阳还要暖煦几分。

“文昌哥哥万安。”

绿意葱葱的庭院中,尤妲窈款步走上前来,屈膝转腕,格外恭敬庄肃福了福。

这身碧玉色海棠花衣裙并不合身,尺寸明显小了几分,她玲珑有致的曲线在勾勒下愈发明显,肩若削成,腰如裹素,肌若白雪,衣襟前的起伏甚至堆出了条令人遐想的浅浅胸线。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之下,那些关于表妹的香艳传言在楚文昌脑中乍现几瞬,使得他莫名觉得有些面热。

或正是因表妹忌惮流言,所以入府之后她从不让那些驱遣的小厮门房近身,就连对他这个表哥,也向来是恭谨有余亲近不足,就是这种身正影直,刚毅不折的品性,才更加让人觉得心疼与敬重。

楚文昌是个端方持重之人,他定了定神,为不显冒犯,只将视线落在他如玉的面庞上,无奈道了句,“怎得还拘这些虚礼?说过许多次,不必同我这般见外。”

不过表妹显然并未给他太多寒暄的机会,只垂了垂头,轻道了句“礼数不容有缺。”

紧而调转话峰,问道,“文昌哥哥,不知那桩命案查得如何?那小厮在尤府忽然毒发暴毙,其中必然有王顺良的内应,只要对下人们一一排查将内应揪出,就能做实王顺良杀人害命的罪名,此事可有些线索了么?”

说起正事,楚文昌的面色也开始凝重了起来,

“此事尚无头绪。

那日父亲给姑母留下了四个婢女,明面上是侍奉差遣,暗地里就是在排查此事。可她们身份低微,屡屡被钱氏打压,做起事来施展不开手脚,再加上尤府的小厮婢女众多,除了少数家奴以外签的都是短契,这短短几日就有七八个遭不住苛待打骂的被撵走了,人员流动太多太杂,使得进展愈发缓慢,一时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窈妹妹放心,父亲与我会在尤府之外给你想法子的。”

这答案虽在意料之中,可尤妲窈脸上不免还是闪过一丝失望,“不过才两三日的功夫,确是我着急了……让舅父与表哥为我如此操心,委实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楚文昌见她面露伤感之情,有心想要安抚几句,可见她又这般生分疏离,话语滞在喉舌下却又有些说不出口。

此时阵风吹过,花瓣从树枝下摇曳飘落,犹如下了阵粉白的花雨。

三五朵花瓣簌簌飘下,落在了伫立在树下的伤情丽人身周,愈发有种花落残释,红消香断无人怜的凄冷,使得她身周都散发出些透明的破碎感……

此情此景此氛围下,或是鬼迷了心窍,楚文昌竟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帮她拂去落在发髻与肩头的落花……他这举动显然让尤妲窈始料未及,她瞳孔微震,赶忙往后连退了三步,在那指尖触到的瞬间,避开了。

而这发生的所有一切。

尽数落在了路过的毛韵娘眼中。

第十一章

原本这动作也算不上特别亲昵。

可尤妲窈这唯恐避之不及的一退,便显得此举相当不妥。

仿若在二人间划出道泾渭分明的鸿沟。

空气骤停,气氛瞬间尴尬。

“小姐已坐上马车了,见表姑娘还没到,派奴婢来催呢。”

好在此时楚潇潇的婢女芳荷赶了来,出言打破僵局,尤妲窈见状依着规矩行,对楚文昌行了个退安礼,紧而便扭身出了跨院,她快步走到门前,果然见楚潇潇正坐在车架上,撩起车窗前的帷幔,伸颈朝府内张望,瞧见她的瞬间立即招手,嫣然一笑,“窈妹妹终于来了,快快上车。”

二人都是心思纯净之人,又彼此投契,所以才短短几日的功夫,已是异常熟稔。

楚潇潇刚从潭州赶到京城,人生地不熟,正是对一切觉得新鲜好奇的时候,正愁着没有个熟悉京城的手帕交带她出门游玩,而此时尤妲窈从天而降,让她如何不欢喜?在家中安分守己憋了几日,好不容易才央求得毛韵娘同意出门,以至于从昨日夜里就已经开始期待上了。

她只觉瞬息都耽误不得,眼见尤妲窈上车坐稳,就脆声朝外头的车夫喊了句,

“出发。”

京城的富贵繁华,和潭州显然不是一个量级的。

潭州作为鱼米之乡,水路要塞亦是非常热闹,可京城的丰饶富庶,大约能抵七个潭州。宽阔的护城河环绕着巍峨的皇宫,河水顺着东市穿流而过,停满商船,几乎看不见水面,到处都是点货的长袍管事,搬挪的短衫长工,贩卖饼面的娘子……喧闹声不绝于耳。

过了河,便到了瓦市。

据说京中有三十几处瓦子,大瓦中瓦里瓦,各式各位的酒肆茶楼于勾栏瓦院明暗相接,灯火通明,连宵达旦。瓦市上楼阁台榭,鳞次栉比,层台累榭,再放眼到街面上,摊贩们吆喝兜售着手中的货品,有卖时果、糕饮、布料、钗镮等的,更有曲艺说唱杂耍者,气氛热火朝天。

这一切都让楚潇潇有些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碰上些迥异的民俗,尤妲窈也会在旁柔声答疑解惑,她原本还因案情无进展有些沮丧,可或也被表姐高涨的兴致感染了,暂且将那些诸多烦忧都抛诸到了一旁,整个人慢慢松弛了下来,嘴角偶尔也会露出些许笑意。

楚潇潇倒也并未忘记正事。

此次出门,明为游耍,实则是为了给表妹采买衣物。

尤妲窈从绝境中逃出时,身无分文,随身的衣物也在逃跑的过程中被树枝刮损得不成样子,这几日只能穿楚潇潇的衣物裹身。可二人的身形并不一致,楚潇潇骨架偏小,身形略微瘦弱,而尤妲窈则生得更为修长风韵,窈窕多姿,那些衣裳虽勉强穿得上,但束缚感十足,令人施展不开手脚。

这些毛韵娘都看在眼里,出门前特意给楚潇潇塞了个份量不小的荷包,嘱咐她玩耍游乐之余,务必要给表妹采买些四季常穿的衣物回去。

“这京城的小娘子们,装扮得真真讲究极了。瞧瞧这些彩帛,软纱,锦衣……都是潭州见都没见过的样式,她们额上还尽数缀了花钿呢,相较之下,我这个侯爵之女,倒像是个从乡下来的土丫头,这样下去可不行。”

楚潇潇先是感慨一番,紧而话锋一转,“窈妹妹,你可知瓦市中有哪些成衣店手艺好?我必得做几件衣裳回去不可。”

这话确是问对了人。

京城中大大小小近三百余家衣料店,上到华裳成衣,下到角料缝补,就没有尤妲窈不晓得的。毕竟在尤家遭苛待的那些时日中,她与慧姨娘就是靠着一手精湛的针线活,才能得以活得略微体面些,她在缝补上本就有些天分,生计重压当头,积年累月下来,手艺也锻练得格外精湛,可以说十家衣料店中,就有八家售卖过她制出来的绣品。

尤妲窈掰着手指头数,按照手艺的精湛程度,价格的高低,断断续续报了七八家店铺出来。二个姑娘都是随性之人,也不刻意去寻,只趁着闲逛的功夫,顺着街边河道,就近去找往这几家店铺去找……

谁知竟都被赶了出来。

委婉些的店家,只点头哈腰陪着不是,道店中不方便接待,不让进门。

还有那更粗鲁的,哪怕二人都已进店,衣裳都拿在手中了,都被店中的小厮轰撵了出来。

二人原以为只是不凑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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