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乐舒对上他认真的神情,怔了一瞬,才道,“全然不像,性格不像,相貌亦不像。”
“是么......”岳暻若有所失,静静环顾室内拙朴的装潢摆设。
见他如此,云乐舒忽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掌心贴着肚皮,腹中胎儿明明还未完全成型,她却像被踢了一脚似的。
顾嬷嬷临终前曾以银戒赠之,试图护住她这个萍水相逢的过客,而她如今却要杀了她唯一的亲人......
她这副惘然若失的样子落在岳暻眼里,却被自然而然地曲解了。
岳暻微微挑眉,笑问,“又心疼了?还记得那年送你回来,路上同你讲起幼年备受欺辱之事,你看着我,一脸的愤然和心疼,自小到大便只有我母亲真心待我,你那时候表露出来的关心,实在让我......很感动。”
云乐舒无语。
这时候很难说出扫兴的话,因为面前这个男人,不久之后将死在她的手里。
忽见他温柔地瞵视过来,似乎嫌横在二人中间的方几碍事,大手按住方几的支腿,轻轻推去一边。
岳暻直觉她今日是极好说话的,此情此景又催生出些许温情氛围,更叫他蠢蠢而动。
没了那碍事的方几,他大喇喇靠过来,却吸取前车之鉴,只轻轻搂住她的肩,不叫她觉得挤迫。
另一只手则覆在她腹部,这亲密无间的姿势乍一看,与寻常人家的恩爱夫妻并无不同。
云乐舒垂眸,看他小心翼翼摩挲自己的孕肚,露出极致温柔的表情。
心情复杂地问,“我偶然从宋太后那里得知你的身世,却没有告诉你,你不怪我么?”
自逃宫那夜之后再难见她这样心平气和同自己说话,岳暻此时只有高兴,哪里还能真去翻从前的旧账。
他笑,“换了别人不知要死多少回,独你是例外的,自相识起在你这里碰了多少钉子,数也数不清,养气功夫修炼得是顶顶的好,不然早气病了。”
一时又觉这样说很没面子,稍稍正色道,“......也并非全然不气,只是看在你怀了孩子的份上不同你计较。”
说起这个孩子,不免又想起云乐舒水牢自尽那决绝一幕。
她眼底的寂灭无欲,唇边的凉薄笑意,剜心的无情话语,还有对腹中胎儿的毫不在意全都涌上脑海......
那夜之后,他已坚信她根本不爱他,自然不敢再以当下揣度她的心意。
现在她或许因心情不错给了他几分软和态度,他不能再一厢情愿把这解释为她心意的转变。
她从来就不是个会轻易改变心意的人。
能这样相安无事待在一起,已是难得了。
他收起那几丝朦胧的旖旎心思。
但还是觉得不甘心。
他低下头,俊雅的半边脸颊贴着她的发,宽大的手掌似乎能拢住她整个腹部,“你要知道,我待你是不同的......”
他看向顾嬷嬷的那方乌木床,语气低诉,似是喃喃自语,“我父王子嗣颇多,孩子在这禁宫中是最不值钱的,同胞手足,互为死敌,一个个都是生母争宠的工具,为了上位不惜将利刃对准自己的亲人,拥兵自重、持禄养交,想尽办法拉拢培养自己的嫡系势力,像狼一样野心勃勃,这是父王引以为傲的养狼手段,他认为身为一国的掌舵者应当残酷无情才能镇压四方,也只有从腥风血雨里厮杀出来的儿子,才有擢冠问鼎的资格。”
“他若一以贯之便算了,可惜他个人喜恶过于强烈,根本无法将水端平,这么多的子女,每个人起点悬殊,得到的机会各不相同,有人背负千斤,有人早在生下来的时候便自带羽翅,飞天翱翔。而势弱的,耕耘无收的,汲汲营营却得不到尊重和体面的这些人深陷谷底,只能无助仰望顶峰,被那些生来便实现万里之望的庸碌之辈踩在脚底,谁不恨......”
“禁宫里的孩子既可恶又可怜,实在不讨人喜欢,我自认当不了一位慈父,更不知如何平衡众多儿女,所以原本的计划是,只留一个子嗣便足矣,可后来竟也渐渐感到遗憾,岳岘终究不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继承人。”
云乐舒诧异于他再度提到这个话题,不由得出口争辩,“小殿下聪慧,小小年纪便已博览群书,又颇有主见,连太师都频频夸赞他是个好学深思的后生,难得的是他有一颗关心民瘼的仁心,又无身居高位的骄奢淫逸之气,他可比你强多了,况且嬷嬷也是极疼爱他的......”
岳暻不以为忤,反而笑了,“你与他很投缘,一直都很维护他。”
随即又问她,“你知道我是何时改变想法的吗?”
她摇头。
“记得母亲辞世那夜,我赶到小苑的时候你正抱着岳岘守在床边,那孩子窝在你怀里,红扑扑的脸贴着你的臂弯睡得很甜,你的袖口沾着他的鼻涕和眼泪却浑不在意,你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对母亲说你以后会替她护着她所珍视之人......奇怪,东次间的烛火那样暗,你背对着我,我却能仿佛看到你那时温柔又坚定的神情......”
“我自小把嬷嬷当做亲人,那个时候我忽然就想,一屋子的骨肉至亲,你若也成为我最亲近的人,为我诞下一个像我或者像你的孩子,是一件多么值得期待的事情,我和你的孩子,会紧紧将你我联结,它对我而言,一定极其不同。”
“病床前那一幕,永远都会刻在我心里,你大概是不会明白的......”
云乐舒咬牙半晌,心里怒骂,“你想要的,所有人都得满足你,你是得偿所愿了,可对其他人何曾公平?”
又听他说道,“国中有人煽动言论、妖言惑众,搅得内外皆道岳国国主暴虐嗜杀,寡恩少惠,穷奢极欲,这些我都不在意,多杀几个人,到底都是凡胎俗子,见了血都是会怕的,等我们的孩儿出世,那时朝局社稷也稳下来了......”
岳暻就是这样,几句话下来就暴露本性。
云乐舒只觉他真的无可救药,也就真的无话可说。
岳暻絮聒自话了几句,见她谈兴不高,握住她的手道,“说起来,有件事要你帮一帮。”
“嗯?”
“你与邝家那小姑娘熟稔,下月邝太傅寿辰,我正愁不知该送些什么,你替我参谋参谋?”
她幽幽道,“我与阿妍已很久没见了,况且往年太傅府的寿礼不都是礼部备的么,按往年惯例办不就好了。”
岳暻见她这样,不好再说什么,只点头道,“也是。”
两人又坐了会,云乐舒看了眼烛火光亮处,烛台上的蜡已淌垂成一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