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乐舒已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
最初是在杳无人烟的荒原,她赤足褴褛,身无可栖,茫然不知归处。
后起风,于浮萍之末开始席卷四方,她看见自己破衣翻飞,像草原上那无主荩草被挟入江河。
妖风狂卷,河流湍急,她还未来得及挣扎,人已流入大海。
天水溟蒙,飓作海浑,不多时,扬涛起雷,她只身漂于汪洋,宛若浮槎之于海,伶仃易碎。
偏偏只是那么漂悬着,无法沉底。
死不了,也活不了。
救救我——
她无声呼喊。
江海里浮沉无依的感觉,天地万物与她泾渭分明的感觉,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她是真的不愿意再经历了。
如果这是上天对她造恶作孽的惩罚,是逃脱不了的因果报应,那她宁愿业火焚身,受凌迟之刑,总要比温火慢熬的噬心要好。
可惜没有人愿意成全她。
黑夜里暗海幽深,她泡在墨汤一般的海水中,冰凉彻骨,呵气如雾,却不知为何,早已麻木的眼鼻口舌,似乎再次被激发了机能,她能感受到一股带着花木芬芳的暖春之气拂过眼前。
雷吼浪涛的喧豗慢慢听不见了。
不见五指的幽冥里,突然泄入一道柔光,熏暖的风吹散烟云,光源源不断地破开云层,来到她的身边。
她感觉每一道光都在修补她的破碎,弥合她的支离,愈合她的伤口......
真奇怪,她耳中渐渐涌进来一些梦境里从未出现过的声音。
譬如男人哀求的低语,舒畅清幽的琴曲,啁啾婉转的莺啼,市集聒噪的叫卖,拥篲清尘的沙沙声......
一日日地清晰起来。
......
这日,君亦止惯常上楼,搦了两支从园中花缸里折来的红莲在手里。
露浥红莲,宿蕊含芳,昨夜风暖,园中几缸莲花受催而发,他顺手折了两朵最好的,打算插在她床头,让她嗅一嗅这新发的荷香。
阿兆捧着细火慢熬的鸡汤粳米羹和补身的汤药跟在君亦止身后。
水阁东面半片翠竹风中轻摇,抖落竹影斑驳,笼罩在男人身上,茧绸的料子绣着不显眼的回字宝相纹,竹影日光下,绒蓝鹦鹉绿的宝相花瓣瓣生辉。
宝相花是佛教常用纹饰,暗藏祈福之意,回字纹亦有绵延不绝的寓意,君亦止近来很喜欢,衣服配饰,多用此类纹样。
阿兆知道他比任何人都盼着夫人醒过来,比任何人都害怕夫人永远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让他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
她暗暗唏嘘,这世间再没有比他们两个更苦了。
步上水阁高处,远远瞧见如意门外来了人。
“主子,君上和皇后娘娘的信使来了......”
君亦止拭去花瓣上的晨露,声音落了几丝无奈,“若是问夫人病况,就说夫人未醒,来日醒转,必以流星快马相告,若是要我带她回京医治,便说......再等一等,再等一个月,若她还不肯醒,我便陪她回去。”
牵挂她的人是那样多.......
他瞥了一眼已经过了如意门正往水阁而来的信使,忽然有了一个不算高明的想法。
如今的皇后莫氏是云乐舒相伴长大的姐妹,三天两头派人询问她的病情,名贵药材一车一车地往归居送,若不是有他那个弟弟拦着,莫氏只怕不辞辛苦也要亲自来邯临见她。
他想,二人如此情厚,若是叫云乐舒以为莫氏出了意外,危在旦夕,岂不如雷震耳?
当年诳她承认自己的心意,用的便是这招。
一个多月来他什么好话都说尽了,百般哄骗也不见她有半分转醒的意思,此番若是窜通信使在她面前演上一出,激她一激,指不定能有成效。
“阿兆,这粥羹和汤药先放着,一会我再来喂,先同我下楼见信使。”
“啊?喔——”阿兆眨巴眼,不知他怎的忽然要亲见那信使。
不过片刻,君亦止带着阿兆和信使重新上楼。
上楼前又是一番低声叮嘱,二人郑重点头,将方才他逐字逐句教的说辞默演了遍,深深吸了口气,随他上楼。
岂知门才推开,前头的君亦止却似疯了一般,失措大喊,“夫人呢?”
他魂不附体,环视一周,见门外千竿竹翠数莲红,而水阁只有四面竹风玉簟空,床上根本空无一人。
阿兆被这一呼惊得冷汗直出,思绪也乱了,茫然四顾,将室内打量一通,根本没有任何藏人之处,当下只觉自家夫人定是被人掳走了,立时就要出去喊晏子缪。
信使这时却唤住惊慌失措的二人,指着东面回廊处被明窗半掩着的一个人影,呐呐道,“那......那是夫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