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PART 44
韩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掀起四年前那场巨澜的竟然是贺东言一时无聊的玩笑。她更想不到的是,那张唐亦天视为证据,并且为此把她父亲送入铁窗的储存卡竟然是在她家里得到的。
贺东言补充了一句,“当时户口本上压了几本书还有些照片,我顺手翻了看看……储存卡应该原本是夹在书里,被我抖掉,碰巧卡进了户口本。”
户口本即使不常用,一年也要用到个好几次,加上就两页纸,要是藏东西也藏不住,确实只可能是临时掉进去夹带走的。
那些书是母亲范心竹的遗物,确实多年都没有人动过,藏一张薄薄的储存卡也不是难事。只是谁会把储存卡放在她母亲的书里?又有谁能有本事监听父亲韩复周的电话?
韩念脑海里零碎的片段乱作一团,她理不出一点思绪,又或许,她不敢去理。唐亦天紧紧搂着她的肩膀,韩念轻而细微地颤抖着。
而贺东言则像个做坏事被老师发现的小孩,乖乖低着头听候发落。可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发落贺东言,他是对,还是错,就像唐亦天说的那样,事情已然发生,再说什么也毫无意义了。
唐亦天知道,韩念只是在害怕,害怕过去的真相,害怕未知的结果。他突然觉得自己不仅仅是不想逼韩念面对真相,此时的他甚至觉得韩念不知道也许更好。
曾经他担忧,如果她的全部信念和他当初一样崩塌,不知道她能否承受,现在唐亦天可以确定,韩念一定无法面对。
因为对他而言,一切不过是恨罢了,但韩念而言,是信仰的沦丧,是一切的颠倒,甚至是内心世界的彻底毁灭。
“没事的,相信我。”他说,简短的六个字,是他能够对她说的全部。
没事的,你不用强迫自己去面对,如果你害怕面对的话。
相信我,我和你承诺过我的底线,无论如何我都会做到。
韩念终于想起,在那天晚上她沉沉睡去的时候,他在她耳畔对的那句话也是这六个字。“没事的,相信我。”
岁月荏苒,她能够相信的,只此一人。
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气温陡然降了十度。夜间雨更大了,拍打在玻璃窗上,声音闷沉沉的。
韩念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唐亦天看她脸色潮红得不正常,抬手一摸,额头烫得吓人。
他的手掌冰冰凉凉,她抬手拽着不放,脸颊贴在他的掌心软软地说,“贴着好舒服啊……”
尽管她那样柔柔地撒娇,叫人看了不忍拒绝,可唐亦天还是坚决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下床拿手机打电话叫医生。
韩念叫住他,“每年换季节,都会发烧的,过几天就好了。”第一次是耀灵出生后,她还坐月子的时候,当时既不敢哺乳也不敢吃药,前前后后折腾了近十天才好。后来就成了习惯似的,一到这个时节就会高烧一次,还伴随着咽炎。只是今年她给忙忘了。忘了自己没那么坚强,还是个病了就会倒下的人。
唐亦天迟疑了看了她一眼,她笃定地向他保证,“真的没事,我睡几天就好了。”
但无论她是真的没事,还是真的有事,她都不想见陌生人,不知道为什么,甚至连熟悉的人都不想见。有些无名的惧怕包围着她,只想把自己藏进一个漆黑无人的角落。别人看不见自己,自己也看不见自己。
“真的?”唐亦天还在迟疑,她伸手拽他坐在床边,然后枕上他的腿,把他冰凉的手放在自己滚烫的额头上当降温贴。
“真的,你给我敷敷,我很快就好了。”
唐亦天另一只手还吊着绷带,想想他俩现在一个残一个病,还真有几分同甘共苦、患难与共的味道。她静静地躺着,而他静静地坐着,像是两个走累的人,背靠着背在树下休憩。彼此都清楚接下来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可短暂的放松,依旧很美好。
有时候韩念觉得生病挺好的,生病了就可以为自己找到脆弱的理由,烧得昏昏沉沉,倒也不用去猜,不用去想,纷扰的一切她都可以放下。
只是她放下未来,却又会想起过去。
想起她二十岁那年的许多事。那一年的生日宴上她开玩笑地说自己可以领结婚证了呢!母亲范心竹嗔怪了她一眼,“没羞没躁的……”父亲打趣地说,“你想结,人家亦天还不一定娶呢!”
她立刻挑着柳眉看向唐亦天,他笑着保证,“你想什么时候结,我就什么时候娶。”那时候唐亦天已是商界新星,那些灰暗的过去算是彻底划上了句号,属于他还有他们的未来一片大好。
无论过了多久,韩念都觉得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圆满的时刻。有父母、有爱人、还有对未来的美好向往。
而范心竹却是这样的时候毫无预兆地告别了人世,打破了这份完满。
那是在韩念的生日刚过不久,她和唐亦天一道去旅行。离开家后的第三天下午,韩念接到父亲的电话,一瞬间天昏地暗,当即就晕倒了。
母亲趁父亲出差不在家的时候,服用了特殊种类的安眠药,等到第二天中午保姆发现送到医院时,脉搏、呼吸都已经停止了。
根据她留下的遗书判定,她是得了抑郁症,悲观厌世才会选择离开人世。只是韩念从不知道母亲有抑郁症,亦或她一直以来都从容优雅、淡然自若,抑郁症那些无感欢愉、兴趣寡淡、情绪少有波澜的表现在他们看来就是范心竹一贯的作风,所以没有人意识到她的情绪有何变化。
而那种可以让人快速死亡的安眠药竟是她在一年前就准备好的,就好像她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静静地死去,告别一切。
家里平平稳稳,韩复周的事业平步青云,女儿韩念出落得亭亭玉立,她过得悠闲自得,她怎么会厌世了呢?
这样毫无征兆的噩耗,让韩念彻底崩溃了。她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去想母亲为什么要自杀,去想会不会这只是一场噩梦,她醒来就好。只是人生在世,有些事像一场梦,有些梦却不是梦。
那份痛苦,唐亦天懂得。而他也知道,在一个人极度悲伤的时候,再多的安慰都苍白无力,唯一能做的只有静静陪伴。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时隔多年,韩念早已从当初的悲伤中走出,虽然一切还历历在目,但已经释然了许多。明白那是母亲的个人选择,有些事再多的难以置信、无法理解,也只能坦然接受。
只是如今那些她一直都想不通的问题,本该放下的问题又一一在她脑中闪过,和眼下的点点滴滴交织在一起,她抗拒它们的结合,可大脑却不受控制地将它们排放整齐……
能够监听父亲电话的人应该是母亲范心竹,只是她能有机会在父亲的手机上动手脚,也只有她才能把储存卡夹进了自己的书里,她听到了什么,却不想告诉别人,她打算隐瞒什么,却瞒不住自己。
而那些东西给她的冲击太大,她开始抑郁寡欢,她开始厌世消极,最终选择了自杀……
当这些念头在韩念的脑中聚集的刹那,她猛然惊坐起身。一身的冷汗浸透了衣服,身上却又是火烧火燎的烫,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觉得冷还是觉得热。一旁的闹钟上幽暗的蓝色数显,告诉她此刻是凌晨3点。
唐亦天揉眼醒来,“怎么了?”
她想说一句没事,一张嘴却发现果真咽炎发作了,整个嗓子像是被无数根针扎着,痛得说不出话来,她摇摇头,喑哑着回答,“想上……厕所……”
她掀开被子下床,才发现自己几乎站不稳,睡一觉就能好,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卫生间里明亮的白灯照着韩念煞白的脸色,过高的体温烧得她嘴唇起了一层白皮,干裂地贴在粉色的唇上,把唯一有血色的地方也遮住了,映在镜子中的人像一张纸片,毫无生气、脆弱无力。
她撑着冰凉的大理石台面让自己站稳,一遍遍地默念,“他不会骗我,他不会骗我,他不会骗我……”沙哑的声音在空寂的夜晚里轻得像微风,又像深秋时夏虫喑哑悲怆的嘶鸣。
是的,韩复周曾经和她说过——“思思,爸爸绝不会骗你。”
在这个世界上,她相信唐亦天,却也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父亲。
果不其然,不看医生,光靠躺着,韩念的病到了第三天就更重了。而她还是既不肯去医院,也不肯吃药。唐亦天被她气得没辙,问她,“你是不是在我面前就这么作?”
她懒懒地一笑,反问,“那我换个人?”
唐亦天伸手在她惨白的笑脸上轻掐了一下,“我已经约了苏海梅,你好好休息,我去找她就好。”
韩念握住他的右手,骨节分明的手掌是那样可靠又有力,“亦天……”她觉得心像被利刃一点点剜着,一片片割得血肉模糊,她知道这件事太过残忍。“你还是觉得……你爸是被他害的吗?”
如果唐亦天那样坚定不移,就像自己一样,那么对他来说,即使只是保住韩复周的命,恐怕也是一种无法原谅自己的痛苦与折磨。
她知道,自己因为还爱着他有多么煎熬,而他只会比她更加煎熬。拉着一个人紧紧不放,让他陪着自己坠入地狱,这是爱,还是自私,还是因为爱本身就是一种自私?
他反手轻轻握住她,“我答应过你。”在这个世界上,我答应过你的事,每一件都会做到。
“嘭嘭!”两声敲门声,小耀灵像颗出膛的子弹冲进了房间,“妈妈!我放学啦!”
一进门就看到妈妈飞快的用手抹了抹眼睛,他立刻两腿一瞪就往床上爬,“妈妈,你怎么哭了?爸爸打你了?”
唐亦天单手拎起这个小调皮,把他放到一米开外的安全距离,“我哪敢打你妈妈?是你妈妈不肯吃药。”
耀灵又往妈妈身上扑过去,可唐亦天怕他被传染,拽着一他衬衣的后领,任由他两只小手在空中乱划,像只在水里扑腾的小海龟。
“妈妈你怎么不听话啊?你是不是怕药苦?不吃药就没有小红花呢!”
韩念皱眉瞪了唐亦天一眼,怪他拿小孩子来逼自己。现在她只好硬着头皮忽悠耀灵,“没有啊,妈妈是想等一会再吃,因为水烫……”
耀灵立刻扭头看爸爸,唐亦天松开抓他的手,端起杯子咕嘟了一大口以证明杯子里的水温度正好。
韩念没辙,恨恨地抓过药片丢进嘴里,她不就是想多磨蹭几天病得晕乎乎得就不用烦恼了吗?
看妈妈一口把药吃了,耀灵立刻竖起大拇指表扬妈妈,“妈妈,真勇敢!你忘了吗,你说不吃药的话,什么都会忘记呢!”
关于她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的事唐亦天也知道,接过她手里的空杯子,唐亦天也打趣了一句,“你要是连我都给忘了,怎么办?”
耀灵鼓捣着小脑袋点头附和,“对!还有耀灵呢!不能忘记的!”
韩念看了这对父子一眼,浅浅地笑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失去一切也不想忘记的,确实有他们。
唐亦天约了苏海梅周日的午后见面,苏海梅似乎并不意外他来找自己。从她的话语里,唐亦天能感觉到,苏海梅觉得他应该和她是同一阵营的,只是这些他都没和韩念说。
清早他起来时,韩念还没醒,她最近病得昏昏沉沉,可实际睡得都很浅,昨晚医生给她加开助眠的药,她才能睡得这么沉。
唐亦天悄然起身下楼,打开一间平时上锁的房间。大概还是一周前打扫的,春天干燥灰尘大,屋子里竟落了一层薄薄的灰。这里放着唐亦天父亲康凯和妹妹唐亦柔的灵位和遗物。
拉开窗帘,阳光下空气里那些细碎的微尘变成了透明的金色。
闷沉的一声,双膝落地。
迎着光,那些微尘震起又落下,地板上拉出长长的灰影,高大而清峭。
paradise私人会谈的包厢,绝对的隔音,安全,没有任何人可以来打扰。
苏海梅来的时候,唐亦天正在沏茶。
“听说唐先生手受伤了?”苏海梅坐下,客套了一句。
唐亦天抬起左手微微动了动,“一点小伤,今天刚去了绷带。”
苏海梅笑了,“听说是英雄救美,还把顾家老太太气得不轻?”
“我以前还不知道贺太太的消息这么灵通。”唐亦天递上一杯茶,苏海梅客气地接了过来。“唐先生消息也不比我差。”她笑了笑,暗指他竟然知道自己从沈瑜手里得到资料的事。因为沈瑜曾和她保证,这件事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既然我们都是消息灵通的人,那就别绕弯子了。”唐亦天开门见山,“我想要那份资料,你开价吧。”
苏海梅微微蹙眉,略有些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唐先生是不放心我?”在她的认知里,自己和唐亦天应该是目标一致的,唐亦天来问她要资料,只可能是不放心她,所以要亲自动手。
“我比你晚一辈,这里也没有外人,贺太太还是叫我名字就好,太过尊敬我承受不起。”唐亦天客气地说,“另外,我并非不放心你,而是我和你的目的本就不一样。”
“你不想要韩复周死?”苏海梅刚端起杯子送到嘴边,又放了回去,“可是……”
唐亦天知道,苏海梅的惊讶并不奇怪。毕竟在j市,人人都知道他是最恨韩复周的那个人,这也是当初苏海梅选择把储存卡寄给他的原因,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可是我是把他送进深牢大狱的人对吧?没错,我是恨他,可是现在我想留着他的命。”
苏海梅稍稍一愣,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因为韩念?”
“那么贺太太你呢?”他反问了一句,“据我所知,贺家和韩家并无任何过节,可是贺太太却一直恨韩复周,甚至当年的储存卡……也是你寄给我的吧?”
“……”苏海梅沉默了一会,“是。你猜到了?”
“这个世界上,只要做过的事,就一定会被知晓。未必要靠猜。”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刚泡好的银针,贺太太还是先喝一口,我们接下来要谈的还不少。”
苏海梅浅酌了一口,却没有品茶的心思。
唐亦天问,“贺太太你,为什么一直恨韩复周?甚至比我还想要他死?”
“那么你呢?”苏海梅看他,“你又为什么改变了态度?”
“因为我答应了韩念,留着韩复周的命。”他停顿了一下说,“我的底线是他必须在监狱里度过余生,每一天都要受到他应有的惩罚。”
“这、不、够!根、本、不、够!”苏海梅突然厉声打断他的话,“他就应该死!当初就应该死!他就不配活到今天!不配活着!” 一张眉目动人的脸此时狰狞而扭曲——因为愤怒与仇恨。
那些恨意冲出她的身体,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这还是唐亦天第一次见到另一个像自己一样恨韩复周的人。“为什么呢?”有多大的仇恨?会和他一样恨?
苏海梅稍稍平静,似乎是觉得自己失态了,她站起身极力让自己保持淡定和从容,“如果你是来要走文件保韩复周的话,恕我无可奉告,我们曾经是一路人,现在已经分道扬镳,就没什么可以继续谈的了。”话不投机半句多,拿起包就向外走。
唐亦天沉默了,在她拧开门把手的一刹那,还是叫住她了。
“贺太太,nsj和盛世还有合作,而且你知道如果我和顾氏联手,贺家基本没有赢的可能。”他并不愿意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苏海梅,一来,她与自己毫无过节还是长辈;二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做法代表了正义,而唐亦天此时却不是。
他觉得一切太过讽刺,把韩复周送进铁窗的人此时要保住他的命,多么可笑又可悲。这样不忠不孝的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去问苏海梅要那份文件,可他却又不得不为之。
而且还是用这样不堪又卑劣的手段,连他自己都觉得可耻又肮脏。用这样的手段对付沈瑜,他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可对付苏海梅,就像是在对付曾经的自己。如果在当初,有人胆敢阻止自己的复仇,唐亦天想,自己一定怒不可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苏海梅也是一样。
她猛然转身,横眉怒视着他,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你威胁我,为了救韩复周?”
唐亦天不可置否。
苏海梅瞬间暴起,手中小巧精致的水晶手包就直冲他的面门砸去,唐亦天没有躲也没有避让,看着那尖锐的棱角砸上自己的额角,闷沉的一声,他稍稍咬牙,湿热的**一下涌了出来沿着眉眼流淌,视线里鲜红一片。
痛,但是觉得是应该的。苏海梅有绝对的资格斥责自己,这本就是他做出这个决定应该承受的。他甚至觉得,不应该仅仅只是这样的痛,还应该有更多,更多报应,更多折磨,这样才抵得上他的所作所为。
让他承受罪责,他反倒好过一些。这样来换一个承诺的兑现,才是公平的。
“唐亦天!亏我看你当初拼劲全力整垮韩复周,还觉得你是个有血性的男儿!如今看来你也只是个为了女人就什么不管不顾的窝囊废!畜生!你对得起你父亲吗?!你竟然想要留韩复周的狗命!他那样的人,死一百次都不为过!”
唐亦天没有伸手去擦,任由那**滑过下颌钻进他衬衣的领口,粘腻、腥锈。
苏海梅脸色苍白,像是有滔天的恨意占据了她身体的全部,她的世界里只有恨,只有复仇,只有那个人掉进地狱万劫不复一切才可能终止。那种恨唐亦天认识,现在的苏海梅,就是四年前的他自己。
“你知不知道,那年、那场泥石流……死了多少人?”她看着唐亦天,一字一顿地说,“你又知不知道,那场泥石流,根本就不是天灾,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