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赵桓熙脚步迟疑了下,徐念安温婉一笑,道:“我先回去。”

过了一会儿,赵桓熙回到书房,发现徐念安已经把带回来的花插好了。

两片亭亭玉立的荷叶,一枝鼓鼓胀胀的花骨朵儿,还有两片将叶子剪短了的棕树叶,高低错落地插在一只黑色的表面有冰裂纹的六棱瓶中,放在他的书案上,望之令人心静。

“这是你插的?真好看。”他欢喜地瞧了一会儿,赞道。

“微末小技而已,自娱罢了。”徐念安来到书架旁,回身问他:“今日你想练哪一帖字?”

赵桓熙想了想,道:“还是《祭侄文》吧。”

徐念安替他把字帖找出来,顺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吕氏春秋》来看。

赵桓熙在书桌前写得几个字,终究还是些心神不宁。他抬起头来看着在窗下看书的徐念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冬姐姐,捷哥儿说,黛雪让他传话给我,说让我去见她,要跟我做个了断。”

徐念安看过来,书桌后的少年脸上五分茫然,五分无措。

她用书掩住下颌,噗嗤一笑,道:“你看看,老不去看人家,人家心里多想了吧?设身处地,若你们之中是她嫁了别人,婚后多日不来见你,你心中能安吗?”

少年仔细想了想,低声嘀咕:“若是如此,我倒放心了。”

“你说什么?”

赵桓熙悚然一惊,“没、没说什么。”

“那你如何打算?”

“我……”赵桓熙低头看着案上自己的写的字,半晌,又抬眸看着徐念安道:“要不我今日便去见她一面吧。”

徐念安点头:“你记住了上次我对你说的话,今日傍晚我掩护你去见她。”

说定了此事,赵桓熙便安下心来,认真练字。

巳时一刻左右,暖杏将殷夫人那边送来的荔枝樱桃和甜瓜等瓜果装摆成盘送到书房,徐念安吩咐她:“你派人去二门上将知一叫来。”

暖杏去后,小夫妻俩放下书搁下笔,坐到窗下的小几两侧休息。

赵桓熙剥了个荔枝给徐念安,徐念安叉了块甜瓜给他。

“待会儿知一来了,知道叫他去问些什么,怎么问吗?”徐念安问赵桓熙。

赵桓熙想了想,“我就叫他去问,我四姐在邬府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徐念安摇头:“你这般问太笼统了,问得笼统,一般得到的答案也会比较笼统,不利于我们探知具体情况。”

赵桓熙忙虚心求教:“那你说,该问些什么,怎么问?”

徐念安分析道:“女子在夫家,能给她委屈受的无非是三类人,一,公婆,二,妯娌,三,夫婿。若是公婆或妯娌与你四姐气受,以婆母多年当家的经验,不至于不能给她支招,还烦恼到把气撒到你身上。所以我猜测,这委屈,八成是你姐夫给你四姐受的。而在一个女子怀着身子的时候,夫婿能给她什么气受呢?”

赵桓熙拳头一握,道:“纳妾!这个……这个……”他应是想骂那邬诚,一时没想着合适的词,只得作罢。

徐念安接着道:“你四姐前头已经生了英姐儿,若说是孕期纳妾,也不是头一遭了,按理说不应当将你四姐气得这样。问题应当是出在那新纳的妾身上。待会儿知一来了,你只需吩咐他去问清以下几点。一,你四姐姐怀孕后,四姐夫是不是新纳了妾?二,这个妾是哪里人氏?谁点头让她进府的?三,这个妾进府后在你四姐面前表现如何?先搞清楚这三点,余下的,以后再说。”

第28章

饭后小夫妻俩照例去小花园散了一会儿步,然后徐念安回房小睡了片刻。

赵桓熙原本在看《辋川集》,见徐念安睡着了,窗外光阴晴暖慵懒,他便也犯起困来,枕着书趴在桌上眯了一会儿。

待徐念安下床时,他早已醒了多时,佯做认真地在那儿看书,还得了徐念安一句夸赞。

未时过半,不看书了,徐念安对赵桓熙道:“马上就入夏了,我想做几把扇子送人。今日你指给我看的那些小景极适合做扇面,你可不可以帮我画出来?”

“当然可以。”赵桓熙十分乐意。

这边正画着呢,知一来了。

赵桓熙将画遮住,让他进来。

“三爷,小的打听到了。四姑奶奶有孕后,四姑爷确实新纳了一房妾,蹊跷的是,那妾进府时竟然也大着肚子。冼妈妈的媳妇说,听冼妈妈说,那妾的肚子看着比四姑奶奶月份还大呢。”

赵桓熙与徐念安面面相觑,赵桓熙急问:“那妾是何方人氏?谁点头让她进府的?她对我四姐又如何?”

知一道:“那妾是哪里人?冼妈妈的媳妇也不知道,只知道她进府之前似是就住在京城的。邬府的老祖母偏疼四姑爷,本来那妾在外头大了肚子,要把人纳进府,邬家老爷和夫人也是有疑虑的,可禁不住老祖母点头,便还是纳了。最可气的是那妾进府之后,仗着肚子里有货,四姑爷又偏爱她,竟处处要踩四姑奶奶一头,为了不让四姑爷多去四姑奶奶房里,竟日的手段频出,四姑奶奶气得直哭呢。”

“真是岂有此理!”赵桓熙大怒。

徐念安看了他一眼,从桌上的果盘里抓了一把荔枝塞给知一,道:“你辛苦了。这样,明日你再去果园一趟,叫冼妈妈的媳妇务必打听清楚,那妾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姓甚名谁,在京城的落脚点又在何处?叮嘱冼妈妈的媳妇,要小心行事,不能叫邬府那边察觉,也不能叫咱们赵府这边察觉。办好了,三爷有重赏。”

知一答应着去了。

“都是什么污糟烂事,尽欺负我四姐姐脾气好,若是换了,换了……”赵桓熙在肚子里把他其他几个姐姐的名字依次想一遍,也不能确定换了谁能应付这局面,不由闷闷地停下了话头。

连他娘都没处理好这种事情,还能指望他几个姐姐如何厉害呢?

“遇着气人之事,别先忙着生气,因为你一旦动气,就会越想越气,容易钻牛角尖。”徐念安过去将在房内焦躁徘徊的赵桓熙拉到窗下坐好,问他:“就此事,你觉着,我们要帮你四姐的话,可以从何处入手?”

赵桓熙定下心来仔细想了一想,望着徐念安不确定道:“那妾的身孕?”

徐念安点头,“这是个大纰漏,在外头怀的,谁能确保一定是你四姐夫的种?”

“可她人已经进府了,证明邬家人是相信她的。”

“和颜面相比,一个妾的清白算得了什么?你不要因此事烦恼,我已有解决之道了。且去作画吧。”徐念安道。

申时末,徐念安看着日头开始偏西,而赵桓熙一副扇面还未画完,便对他道:“时辰不早了,先藏起来吧,晚上回来再画。现在该去见黛雪姑娘了。”

“哦。”赵桓熙收画的动作磨磨蹭蹭的。

将画藏在画缸里后,两人回到房里,徐念安叫明理拿了花剪和花篮,带上宜苏,和赵桓熙一道去芝兰园。

经过嘉祥居旁边的夹道时,恰碰到殷夫人房里的锦茵。

“三爷,三奶奶,这是去哪里啊?待会儿太太该叫吃晚饭了。”她笑着上来行礼道。

徐念安道:“三爷在书房练字看书一整天,眼睛累了。我们去芝兰园逛逛,顺便摘点花回来插瓶。晚饭前定能回来的。”

“好嘞,那奴婢去跟太太说一声。”

这时候各处都在准备晚饭,园子里闲逛的人少。初夏时节,花木正盛,随便摘摘就摘了一篮子。四个人越走越远,渐渐便走到了客院旁边。

宜苏和明理去两旁小道往远处瞧了瞧,回来禀道:“近处无人。”

“你俩且去附近找个地方躲起来望风,万一有人过来就来报信。”徐念安吩咐道。

两人去后,徐念安又低声嘱咐赵桓熙:“说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告诉她咱俩是假夫妻,知道了吗?让她关照身边伺候的人,不要将你今天去过的消息传出去,不然咱俩又要挨骂。”

赵桓熙点点头。

“你去吧,我在这儿给你望风。”徐念安道。

赵桓熙往客院方向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低声唤正在往远处张望的徐念安:“你别害怕,我很快就出来。”

徐念安愣了一下,笑着挥手:“我没害怕,你快去吧。”

赵桓熙回过身去,低着头闷闷地往客院里去了。

芙蓉轩外,丫鬟梅娇正要去领晚饭,头一抬见了赵桓熙,掉头又跑进房里,欢天喜地道:“小姐小姐,三公子来了。”

正枯坐窗前默默流泪的庞黛雪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梅娇在说什么,忙用帕子拭了拭眼睛,又扶髻又看衣裳的,这时赵桓熙已经进来了。

梅娇给他倒了茶,然后自觉地出门,帮两人把门关上。

“你还知道过来看我,我以为你早就把我忘了。”庞黛雪生得细眉长眼单薄柔弱,她望着赵桓熙,一开口又忍不住泪如雨落。

见她一如印象中那般支离可怜,赵桓熙心中有些愧疚,在门后踟蹰了片刻,道:“庞姑娘,你别哭了。”

庞黛雪惊住,泪眼迷蒙不可思议地看着赵桓熙:“庞姑娘?你叫我庞姑娘?”

赵桓熙既窘迫又无措,只得朝她深深一揖,道:“以前是我无礼,便是聊得来,也不该直呼你闺名。还望你见谅。”

庞黛雪腿一软,向后踉跄半步,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拿着帕子捂在胸口,悲苦道:“果如表姑所言,你有了新人就变了心,不要我了。”

赵桓熙懵然:“我原本也没要你啊。当初你说你处境艰难,只有我娶你才能助你脱困。我知道自己身负婚约,但是我未曾见过我那未婚妻,与你也聊得来,便觉着,与其娶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倒还不如娶你,既能救你于危难,我还多个可以听我说话之人,这才答应你的。我们原本就不是那种关系,你是知道的啊。”

“我以为,你既答应娶我,对我多少是有几分情意的。难道你对我,真的半分情意都没有吗?”庞黛雪泪眼汪汪地凝视着他。

赵桓熙目露愧疚:“庞姑娘,我一直都只是将你当成朋友。我之前的言行若是令你对我们的关系产生了误会,我在这里向你道歉。”

“你就这般喜欢你的新婚妻子?”庞黛雪不甘心地问。

赵桓熙诚实地点点头:“娶了念安我才知道,我与你并非聊得来。我愿意见你,愿意跟你聊天,只是因为,和你说话没有负担,而你处境也很可怜。那种感觉就像,我原本孤零零地躺在荆棘上忍受疼痛,后来我身边的荆棘上又多了一个你。我有伴儿了,尽管这对我本身并没有丝毫助益,但我至少没那么孤单了。后来,我与家里反目,去呐喊去抗争,也不全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抒发我自己心中那股十数年来万事不由己,任人安排却还是得不到认可的苦闷与失落。”

“念安来到我身边之后,我才明白,什么才叫真正的聊得来。”提起徐念安,赵桓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苦闷转为柔和,原本就俊美的脸庞更是熠熠生辉,“每次和她聊天总是让我很开心。她让我觉得,我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以前我不敢想,只能仰望的那种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她,但我确实,非常喜欢和她在一起。”

庞黛雪用帕子捂住脸大哭起来。

“庞姑娘,我不能娶你了,但我依然视你为友,愿意帮你。不如你仔细想想,将来想要走怎样一条路,但凡能助你一臂之力,我绝无二话。”赵桓熙道。

“你不娶我,我便只有死路一条!既如此,还不如现在就死了,也免得受人磋磨!”庞黛雪哭着尖叫完,一把抓起桌上针线篮里的剪刀就朝自己的胸口戳。

赵桓熙大惊失色,忙冲过来与她争夺剪子。

庞黛雪泪流满面:“别阻止我,你帮不了我……不能嫁给你,我的处境只会比死更惨。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让我去死吧!”

“人活着,总有办法的。这条路走不通,便想想是否还有别的路可走。我不信你唯一的生路就只有嫁给我这一条!”赵桓熙夺了她的剪子,喘息着退后几步。

庞黛雪跌坐在地上。

“你不要想不开,我、我会替你想办法的,你等我消息。”赵桓熙说完,逃也似的离开了芙蓉轩。

客院外头的小径上,徐念安正在徘徊,她刚才忘了叮嘱赵桓熙不要随意用芙蓉轩里的茶点,万一对方用些下作手段将生米煮成熟饭,那就糟了。

嗯,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要是赵桓熙还不出来,她就进去。

如此想着,她转身往客院那边一张望,便见赵桓熙白着一张俊脸急匆匆地从客院里出来了,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怎么了?发生何事?”徐念安接住他,问。

“她方才险些用这把剪子在我面前自尽。”赵桓熙道。

徐念安看看他手里的剪子,又看看他的脸,低声问道:“吓着了?”

赵桓熙垂着眼,睫毛颤了几颤,最终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无妨,一个人要自尽,凭的都是那一瞬间的热血上头悍不畏死,这次既然被你阻止了,短时间之内她应当是无法再聚集那么多的勇气自尽的。你收拾一下情绪,我们现在去母亲那儿用饭,待回了慎徽院,再计议此事。”徐念安沉稳道。

两人叫上宜苏明理,一路往回走徐念安一路给赵桓熙讲些市井笑话,待到嘉祥居时他已缓得差不多了,没让殷夫人看出端倪。

用过饭回到慎徽院,晓薇她们伺候着赵桓熙洗了脸净了手,徐念安将她们打发出去关上门,这才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她怎会在你面前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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