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瘫睡在沙发里的张茂林是被异常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的。
他反射般佝偻着腰吃力坐起,立刻感到浑身的筋骨散软得难以忍受,后脑也越发昏涨起来,只能苶呆呆地僵直着身体不敢有其它动作。
张茂林开始回想,从淞河水库回来后至倒在沙发之前自己先后具体做了些什么。然而,这种念头稍一闪动,脑子里便更是浆糊那般一塌糊涂了。
初冬午后的阳光,正好斜射在办公桌台面上,虽然感觉不到多少温暖但却分外刺目。张茂林看不清由于被折射光返照的来电号码,只能微闭着惺睡的眼睛随手慢慢地拿起话筒:
“喂,哪位呀?”紧接着,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老张,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赶快!
张茂林听出来了,是行长王维信独有的浑厚嗓音。没等他作何回答,对方已经似乎粗鲁地撂了电话。
——老张?赶快?赶快!
张茂林茫然自语着……
张茂林缓慢从沙发站起来。
这时候,他感觉头脑略微有些清醒,但双脚依旧有些麻涨,便不由自主地扶着一边的木质衣塔取下运动服外罩。
张茂林并没有急着出门,而是在屋子里踱着几圈方步。自己明显感觉得出,王维信在电话里的语气有些特别,那是从来没有过的特殊语态——紧张焦虑里又明显掺杂着一丝恐惧……
张茂林颇有些费解了,在心里反复思忖着王维信这句话里的潜藏意思:
——马上?是急迫的催促还是体现一把手的命令?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言谈举止一向‘拿捏至极’的王维信如此‘猴急’呢?
虽经反复的暗自揣摩,张茂林依然没有确定准确的缘由。因为假设的条件及其有限,只是一句简单而略有些粗暴的话甩过来后,便没有下文了。张茂林的心情因此而有些不快!
张茂林始终承认:自从六年前王维信从省行机关人事处老总的位子下派到淞阳市分行掌门至今,尽管对其他人甚至是班子成员经常动辄发号施令,但是对他张茂林个人还是尊重有加。人前背后,王维信可谓是都给足了面子。用王行长自己那句近乎程序化的表述就是:茂林书记是我们全行员工尤其是领导干部、包括我在内的体检和修正专家!任何一个单位、任何一个部门,如果不给纪检书记面子,那么,这个单位迟早会出问题、甚至出大问题!张茂林很早就体会到王维信对于自己的个人感情倾向。
但是,王维信类似今天的这种口气说话,张茂林却是从未领教过。
行长王维信的办公地点占据了办公楼整个三层。
楼层有三个独立的单元设置:行长日常办公室位居中间,里面是一个宽敞的暗门套间,布放单人床、电视、茶具、小冰箱、鱼缸、简装的卫生间。办公室的正门两侧,分别是班子成员参会的小会议室、机关中层干部参加的行务会成员中型会议室。
......
张茂林缓缓推开门。
格外寂静的房间里,副行长殷森、边泽成以及工会主席刘万一都面色凝重地如同一根根‘蜡杆儿’似地戳着。
行长王维信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面带微笑、正襟端坐,而是双腿呈现“稍息状”、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的站立姿势。此刻张茂林看到的是一张铁青又充满疑惑、惊恐的脸!这是张茂林从来都没见到的表情。他心头猛地一沉并且很快判断出,一定是有什么突发的糟糕事情,严重刺激了事先毫无准备的王维信。
“老张!你知道吗?出事了,闻禄出事了!”
王维信急匆匆跨过来几步,死死抓住张茂林的手,嘴角在微微颤动。
张茂林明显觉察到,王维信的手心冰凉而且格外潮湿。
“什么?闻禄?他能出什么事?”
张茂林问道。
王维信诺诺说道:“他,人——没了!”
“啊?!王行长,你是说小闻他——”
张茂林吃惊异常,他抖落掉王维信的手,紧紧扶着对方有些趔趄的肩膀。
王维信并没有回答,避开张茂林焦灼的目光,转身面向窗外。
“车在高速路上‘追尾’了,前面是台载重的大货车。闻禄,当时就不行了。”
副行长边泽成凑近,在张茂林耳语几句。
“啊?!这、这……”
张茂林的头开始猛然膨胀,耳鼓里瞬间轰轰作响,他双手不由自主地胡乱搅合在一起。
“不管我们多么不情愿、不相信,但事实已经发生。我现在最最担心一个关键的环节是——”
王维信扭过头,目光凌乱且茫然环顾着房间里的人。接着说:
“这次,闻禄科长是和康弘集团的财务总监王总俩人结伴去省行,出差任务只有一个——报送那笔六百万元银行承兑汇票的相关申办资料。但是,上午我和省行信贷处通电话才知道,原来闻禄根本就没去省行!我还没来得及弄清原因,谁知道下午竟会发生这样的惨事!而且据我所知,车辆肇事的路段是在省城到开发区的高速公路上。”
“那、那——”
张茂林欲言又止。他发现众人都在表情木然瞅着抓耳挠腮的王维信。
王维信接着说:“我已经指派办公室阚主任带人先过去处理善后事宜,其余的人晚些到。当务之急,我们几位班子成员必须在两个问题上确保口径一致,注意,必须是高度一致!”
“行长您稍慢些讲,容我记录一下。”副行长边泽成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微型皮革封皮的小记事本。
王维信随手点燃一支烟,接着说:
“一是市分行班子该从哪种角度去通知和接待闻禄同志的家属;二是这件事情应该如何向省行汇报。这两件事务必在今天搞定。我猜测,不,我能断定,兴商银行系统发生这么大的交通事故,事发地点又在省城境内,省行的几位领导十有八九已经知道了。说不定,他们正敞着门等待我们前去汇报呢。所以,我们的工作不能太被动了!大家都清楚,闻禄在我们全省辖兴商银行系统内很有知名度,省行的几位行长差不多都知道他的名字,至于处长层面对他的熟悉程度就更不用说了。”
副行长殷森轻摇着头、慢条斯理、叹口气地说:
“唉!真是想不到啊,这么优秀的年轻干部却不幸英年早逝!痛定思痛,所有人都必须从中吸取教训!我听说,闻禄肇事的车辆,并不是我们市行派出的那台‘伏尔加’嘎斯车,而是康弘集团的丰田轿车,并且在事发时车里好像还有一位歌厅的小姐。”
“什么?小姐?!去省行办业务的车里能有小姐?人命关天,我们能不能别用听说和好像这种词汇来做分析判断依据!要知道,我们几个人的任何观点,都会直接影响到整个淞阳市行两千多名员工对这件事的看法!尤其是眼下这个关键时刻。”
张茂林语气急躁,明显恼火殷森的态度。
用张茂林自己的话总结,他与殷森之间绝对属于那种前世相克、今世无缘的冤家对头!自打五年前殷森到淞阳市分行任职起底,张茂林就打心底腻歪殷森那种平素傲慢骄横的做派、拿腔作调的语气,尤其是殷森对任何事情的态度总是开水掺冰、阴阳倒挂的态度,所有这些做派都让张茂林瞧着眼黑。
殷森与张茂林的对话刚一结束,房间立刻鸦雀无声!
对于房间里的瞬间冷场,副行长边泽成首先打破这种尴尬。他慢慢垂下臂、悄悄碰了一下张茂林的手,缓缓说道:
“我也觉得应该这样。在没有得到交警以及其他相关部门的权威结论之前,最好不要传播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否则,对闻禄的家属甚至对我们淞阳市兴商银行都会产生难以挽回的负面影响。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想,用不了三两天,淞阳市的老百姓都会把这件事情当做主打新闻去散布传播……..。”
“无谓的争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眼下大家应该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
王维信环顾左右,接着说:
“当务之急,我们几个人必须要步调相同、口径一致,我不希望更不允许有一丝的不和谐音。就算是给我王维信个人的面子行不!我看这样——”
王维信神色黯然,他凝重瞅了一眼张茂林,说道:
“茂林呐,咱们这届班子中,只有老兄你是淞阳‘坐地’户。所以,这次你这位老大哥就免不了多费些口舌。我的意思是要尽最大努力做实、做好闻禄的家属安抚工作,无论他们提出什么要求,首先都要做到善言以对,绝不能发生正面冲突。在省行没拿出明确的态度之前,所有问题都要先缓和一下,等事情原委彻底弄清楚之后,我们就可以按照相关制度规定以及上面的指示要求操作了。
所以,当下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想办法防止和控制闻禄家属因情绪偏激产生极端行为。闻禄同志毕竟是在出差途中遭遇了不测,不管其中有没有其它环节,我们市分行领导班子都要有一个正确的态度。决不能凭借一些道听途说的不实消息,对这件事情说三道四,更不能妄加猜测。我想,这不但是一个基本态度,也是作为我们党委成员的一条刚性纪律要求。”
王维信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紧邻墙角站立的副行长殷森。
张茂林马上接着说:
“王行长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么大的突发事情,是还是应该通过市行党委例会,哪怕是有一个简单的会议简要也可,便于下一步市行与闻禄家属沟通相关情况,更是作为我们与对方接洽的一份依据资料。”
“对、对,还是茂林书记想得周全!那就按你说的办。”
王维信立显一副突有所悟的表情,他转身对边泽成说:
“泽诚你费心草拟个简单文稿,把刚才我们几位意见简单汇汇总,然后让办公室行文。文件暂时不要下发到基层,只要确保我们几位班子成员人手一份就行。
我现在就得马上前去肇事现场......”
王维信嘱咐边泽成的同时,轻拍一下边泽成的肩膀,以示亲热与信任。
拍打他人肩膀,这是王维信的习惯性甚至是招牌性的极具善意动作。就是这个让人不经意的小小环节,曾经惹得张茂林给王维信当面纠正过。
有一年春节搞团拜活动,王维信携张茂林以及主要部室头头到市政府拜年。待到红包呈上、拜年说辞结束后道别,颇受感动的市长亲自出门送客。王维信与市长握手时,也弄出拍打市长肩头的举动。
在返程的车上,张茂林含蓄提示王维信,说王行长我们淞阳地面上有个规矩:在社交场合,只有长辈拍晚辈的肩膀、上级拍下级的肩膀才妥切。兴商银行属于处级单位,人家市长是厅局级干部,咱是处级干部拍打人家厅级市长肩膀这不是倒反朝纲吗?我看到你出手做动作那阵子,市长的表情就像是他发现了你昨晚睡了她妹妹那般!
张茂林的提醒令王维信有些尴尬,他雪白的大眼珠子里外翻转了几圈,挤出一句话:我操!我发现你们淞阳这地儿的鬼怪说道还不少呢?!
在淞阳兴商银行,只有张茂林敢与王维信开这样的玩笑。
......
就在王维信行长即将迈出办公室的一瞬,突然折身返回小声对其他人说:
“闻禄的事情暂时不要过度宣传,要尽最大努力缩小知情范围,毕竟这是家丑!”
王维信转身又对张茂林说:
“茂林呐,让你费心啦!处理这样的事情任何环节都要格外慎重。记住,这绝不是你纪检书记的分内事,而是咱淞阳市分行党委的脸面!”
王维信撂下话,再次轻轻拍拍张茂林肩膀。
“行吧,我一定尽力而为。闻禄的父母远在外市的乡下,我明天安排车辆去接。他的岳父陶守礼是咱们市行的退休老干部,我相信他们还是能够正确面对这件事的。只不过,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张茂林的声音略微有些哽咽。
……
将近晚上十一点,张茂林终于等到了陶侃从省城打来的电话:
“叔!我在省殡仪馆呢!”
陶侃明显带着哭腔。
“孩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告诉我,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张茂林问。
“嗯,吊唁厅这儿只有我们家人。王行长下午来过,已经回省行了。殷副行长和边副行长晚饭前来了,现在他俩领着行里来的那些人出去吃夜宵了。”
陶侃介绍情况很具体。
“哦,现在车辆肇事的具体原因查明了吗?”
张茂林继续问。
“肇事车辆不是咱们市行的,是人家康弘集团在省城办事处老总的车。”
陶侃答道。
“哦,哪一方的责任大些?”
张茂林急切地问。
“闻禄乘坐的小车追尾,对方是正常行驶的大货车。”
陶侃答道。
“具体伤亡情况什么样?”
张茂林问。
“只有我姐夫一个人不行了。后排座的两个人都在医院治疗,听说目前没有生命危险。”
陶侃回答。
“那,司机——也没受伤吗吗?”
张茂林有些疑惑。
“司机?我姐夫就是司机呀。”
陶侃答道。
“什么什么?陶侃,你是说你姐夫开车?闻禄会自己驾车?你搞错了吧?省行去年就三令五申明文规定,领导干部不许工作期间自驾公务用车,闻禄那么谨慎的的人怎么会——?”
陶侃的回答让张茂林反射般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他忘了顾及听筒线很短,导致座机电话啪地一声摔落了。
“没错,的确是我姐夫自己开的车,而且还是康弘集团驻省城办事处老总的丰田轿子。更不可思议是——他酒后驾车!这是交警部门出具的现场勘查结论。这事儿我也觉得纳闷儿,自从去年省行下发文件禁止你们当官儿的公务期间自驾车以后,我姐夫他真的就再也没有碰过方向盘。而且今年年初,我姐家的车都折价变卖了。他和我说过多少次,因为开一次车就丢官送命太不值得!他甚至还多次开玩笑说,若真是犯隐了,宁可在电脑上打几小时的驾车游戏……”
电话里陶侃的哭泣声越发强烈起来。
张茂林继续追问:
“陶侃,我再向你打听一件事,你必须对我实话实说!只是你别多想好不?我绝对没有任何恶意。”
张茂林长长叹口气!接着问:
“你姐夫车辆肇事的时候,丰田车上有没有一个、一个年轻的女子?”
“叔,这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陶侃很吃惊地反问道:
“怎么说,这个消息是真的?!”
张茂林问。
陶侃答道:
“对,确实有这事。省行机关的几个司机我都熟悉,他们比我早到的现场。听他们讲,除了我姐夫,车上受伤的两个人当中,的确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妞,有人说从衣着打扮上看像是坐台小姐。但是,车里还有别的男人在呀。叔,这与我姐夫有什么关系吗?”
张茂林立刻回答:
“哦,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多了解一些情况而已。你别多费心思,我暂时不能过去。小侃,替我安慰一下你父亲!事已至此,要以大局为重。尤其是你要管住自己的嘴,在这个特殊时候一定要谨言慎行。如果你觉得自己能够应付那边的事情,就让你父亲尽快回淞阳吧。他平时血压高,遇到这么大的事情刺激如何能扛得住!再说了,我等他回来有要事相商!”
……
张茂林的脑子几乎完全陷入混沌状态!
他一直呆坐在沙发上,绞尽脑汁琢磨着刚才陶侃说的每一句话。
目前,在陶侃的叙述中至少能提炼出两个敏感信息:一是闻禄本人酒后驾车;二是肇事车上除了闻禄与康弘集团的财务总监,还有一位妙龄女郎。酒后驾车,这是直接指向闻禄的一个最不利铁证,而那位妙龄女郎的出现着实让人费解。
张茂林实在无法做出准确的方向性的判断。
张茂林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白天在王维信办公室里,副行长殷森讲的那堆滥话以及那种令他费解的表情。
所有的这些场景信号,开始在张茂林的内心横竖交织成一张烦乱的迷网并且迅速漫无边际肆意蔓延开来。这些麻乱的思绪渐渐翻滚成一个巨大的谜团,这个谜团又像是演变成了雪球,从刚才一个弱小的点,迅速增大直至转瞬就摇变成硕大的屏障,几乎严严实实地堵在张茂林纷乱郁闷的胸口……
张茂林反复思忖:闻禄竟然一改惯例悄无声息地取道康弘集团,与他人结伴去省城办事。是故意对几位副行长隐瞒行程,还是唯独没和我张茂林打招呼?本来早已因故弃驾的他,却为何重操方向盘并且是酒后驾驶?!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一系列怪异的事情发生…….
异常烦闷的张茂林毫无任何兴致,呼呼作响的空调暖风早已充斥房间。
张茂林背着手,在办公室孤独、缓缓踱着碎步。回想王维信行长当着其他班子成员面,对自己的一通细致嘱咐,顿觉心乱如麻!
张茂林开始暗自揣测:陶冶、陶守礼以及闻禄的父母会用什么样的态度、方式向市分行进行摊牌。
一条人命牵扯到三个家庭,善后的相关工作一定会出现诸多令他这位纪检书记无法预料的情景。事实上,作为市分行纪检书记,张茂林并不担心处理那些在一般人眼中视为敏感、难缠的事情。他任职这些年来,曾经出色处理、平息了多起员工上访、部门纠纷事端。可以说最大限度减少了兴商银行自身的非经营性成本,更主要的是全力维护了兴商银行的社会形象,这也是行长王维信平日里给足张茂林个人面子的一个重要理由。
淞阳地域民风粗犷、性情执拗,且民众内心普遍存有浓烈的排外情结。
在淞阳地域,那些“外来和尚”们大多没有多少可供其“念经”的市场空间,甚至在中途夭折的人物比比皆是!有人统计过,自九十年代初以来,那些直属单位外派过来的“一把手”们,执政过程可谓少顺多戗,基本上仕途不得善终!大多是因为个人行为不当而被下属或幕僚举报,诸如贪污受贿、男女作风不检点、盲目决策导致严重后果等等......
淞阳人在举报上有个特点:差不多都是数人结伴组团实名举报,以此显示举报事项的真实性以及举报者的勇气担当!
当年,王维信作为省行下派干部,初来乍到的那段日子里,始终是胸脯高挺、下颌高昂、脚后跟高跷,追求那种用“三高”派头刻意打造一副实足的钦差大臣品相!
王维信原本打算特意将“头三脚”踢出不凡的响动来,以便在众多下属面前立规矩、摆威风,尤其是确保市行机关这些“牛头马面”的中层干部们、以及“牛鬼蛇神”的员工们乖乖臣服!但事与愿违,不久后一件猝不及防的突发事件几乎让王维信颜面尽失、差点在阴沟里翻船!
......
那是1994年元旦前夕,淞阳兴商银行总部办公大楼装修竣工,这是耗费王维信将近两年心血的一个形象工程。用王维信自己话讲——这是给兴商银行披了一件紫金袈裟,实属开天换地、功德无量的工程。
为这,王维信曾经三度进京跑项目、争取可观的专项费用资金。后来有人戏称,淞阳兴商银行这次装修规格真称得上是“穿云钻地”的级别:上到25层楼顶的避雷针塔尖儿,下至锅炉房烟囱底座以及地沟里的老鼠窝、蚂蚁洞都镶了“金边儿”!更让人拆眼叫绝的是,王维信直接个人决策做主,大手笔一次性采购了100多台落地式豪华空调、室内制氧机、自动饮水机,所有办公室包括卫生间一律配齐,这是让所有员工都赞叹不已甚至是瞠目结舌的项目投资!
就在王维信凌云壮志、展翅冲顶的时候,一个如同从天上落下来的闷棍差点敲碎他的所有梦想——那就是市行办公楼陡然安装这么多的大批量电器,必须牵扯到整个办公大楼的用电大幅度增容立项。这个曾经在王维信头脑里从来都不值得考虑的小问题,突然像太行、王屋两座大山一样无情横在他的面前。
为此,市分行基建办主任三番五次、磕头作揖跑电业局沟通情况,竟然毫无结果。最后只能是王维信行长大人亲自出面:当王维信腆肚昂头、迈着八字步前去理论时,那位年轻的电业局长黑脸蹙额地推回了王维信递上礼品箱并捎带一句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的说辞:
“俺们淞阳人血热,人参鹿茸这玩意儿不如一盘凉拌狗肉有用处!电业局这地方从来不需要贷款,你王行长若想摆摆神气儿,最好换个大门。慢走、不送!......”
终日踌躇满志的王维信在淞阳遇到了第一个煞星!对此,他只能乖乖认怂了。
至此,王维信深深意识到:自己的这副脸面,除了兴商银行员工乖乖买账,在淞阳地面上的其他人眼里确实分文不值!
至此,王维信开始痛悔个人决策上的固执与盲目。一种彻骨的担心与恐惧感油然而生!他非常清楚那些堆放在仓库里的近百万元的电器对他意味着什么。如果办公楼用电增容项目搁浅,势必导致巨额固定资产的闲置甚至浪费,这个责任他个人无论如何都承担不起!更为严重的是这些空调机、制氧机与饮水机的采购支出,原本就不在办公楼装修项目的总体预算内。所以,此次采购行为属于典型的先暂后奏、“逼宫式”列账方式!
按照王维信的设计初衷,凭借自己在省行多年的人脉基础,在经营过程中打个小小的擦边球本来无可厚非。他私下里认为:只要搞定省行财务处老总,确保费用报销这个主要环节不出任何状况,等到将来装修工程彻底竣工时,所有与“在建工程”科目相关联的成本列支,都会全额打包划转到“固定资产”科目项下作为总科目增资,至于那点电器花销,自然可以如泥牛入海那般神不知鬼不觉、顺理成章地裹挟在汇总列账额度之中,而其中所有的人为调整“痕迹”都会烟消云散......
王维信的自我论证依据是:虽然没有经过省行事先批准的预算外列支不符合财务制度要求,但是不管怎么讲,这笔开支毕竟属于公务性使用。既不属于小金库,也不是滥用财务科目。就算在技术操作手段上有点瑕疵,但换来的是兴商银行办公环境的极大改善以及员工的归属感极大增强,更主要的就是他王维信由于此举而在员工心目中积累起来的高大形象就更显得弥足珍贵!这对于刚刚上位不久的他而言,看重的就是这个极具诈尸效果。
这种“亲民投资”理念始终充斥王维信的执政过程。直到电业局的头头横竖不批准电增容这个状况突然发生后,让王维信一贯高昂的工作情绪一下子从沸点降到了冰点。绞尽脑汁后,王维信只能把所有的希望托付给张茂林。
在张茂林面前,王维信的态度诚恳至极!一番发自肺腑、抓心挠肝的表白后,让张茂林这个“红脸汉”于公于私都没有丝毫拒绝与退让的余地......
一周后,张茂林把兴商银行办公楼一整套电增容批复手续拿给王维信。看着一脸疲惫的张茂林,向来矜持有加的王维信竟然抱起张茂林在办公室原地转三圈!这个极为圆满的结果令王维信血脉喷张,当场让财务科长拿过来一张空白的支票,说茂林老兄你就是咱兴商银行的头号功臣,这次与电业局的感情沟通涉及多少开销你尽管开个数,行里一次性全包了!
对于王维信所表现出的超乎寻常举动,张茂林竟然面露不悦。他对王维信解释说这原本就是正常的工作事项,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电业局那边之所以对你不满,是因为咱兴商银行有错在先,在基建项目电增容申报流程上坏了人家规矩!一是犯了先斩后奏毛病。电增容这事理应事先与电业局打招呼申报,待批准后才能实施下一步具体操作。但是咱却弄一出典型的携子完婚的闹剧,不给人家应有的尊重;二是你拿的那些所谓贵重补品不对路子,那位局长才四十来岁正当年,你想让人家狂吃补品,完事流鼻血啊?
王维信这才恍然大悟。竟然在张茂林面前类似鸡扦米那样——不停点头称是!
......
这些已经褪色的陈年旧事,犹如窗外烈风里纷乱飘动的杂物。
张茂林仰卧在沙发上冥思苦想......
恍惚中,张茂林眼前又开始忽明忽暗地闪现闻禄那张总是充满朝气而又不失稳重的脸。有时候,他见到闻禄,不经意的就想到自己的青年时代,并且常常由此而产生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当然,他不否认,对闻禄的这种淡淡的亲和感觉,属实是与闻禄岳父陶守礼慎密的私交不无关系,爱屋及乌嘛。陶守礼退休之前,曾任淞阳市兴商银行人事处老总、办公室主任。二人打小是莫逆玩伴,况且哥俩的父亲都曾经是亲密战友,彼此感情相当于“拜把子”兄弟情。
当年张茂林父亲因为抢救落水少年柳东牺牲,害得陶守礼父亲大病一场,险些不治!
......
仅就业务分工而言,张茂林与下面员工接触机会不多,特别是针对科级干部而言就更少。在市行机关的日常工作中,只有每年年末所有中层干部集中向纪委书记做专题述职时候,大家可以彼此聊一些工作上的事情。除此,张茂林与闻禄几乎没有多少交集。
作为一名专职的纪检书记,张茂林潜意识里不愿意同哪一个中层干部刻意有过多的接触。他很在意本职岗位特点所体现出来的特殊敏感性,自己在主观上宁可保持这种他自认为别人尤其是那些年轻人能够接受的那种略微的淡漠,他甚至喜欢刻意制造一些这种心理上的微妙隔阂,去显示人与人之间的恰当距离。
张茂林始终觉得,身为一名专职纪检书记,如果一旦和哪个下属之间搞得没有一点界限,那么于人于己都是一件不妙的事情。对于这种自我坚持,他虽然找不到最贴切的理论依据,但凭直觉和体会还是形成了自己一贯的工作风格。所以,即便是考虑到陶守礼的个人感情因素在里面,张茂林和闻禄的私下交往也是少之又少。
对于张茂林的直爽与率真秉性,淞阳兴商银行的员工可谓人人皆知。行长王维信曾多次不无诙谐地开导张茂林,说你这么大的堂堂纪检书记,就算是不特意摆架子,下属们也都会惧你三分,何必每天再整出一副阶级斗争表情,岂不是让年轻人在你面前不知所措!如此这般,上级行党委一再强调的群众路线、与基层荣辱与共该是如何贯彻落实?!
对于王维信的上述开导,张茂林总是回敬一副生冷面孔,接着再向对方咬文嚼字地仔细道来:说纪检书记这芝麻小官在你王行长大人面前何足挂齿?!爹娘给的这色皮囊如何改换?吃纪检监察这碗饭,免不了到处去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到底尽是些让人家厌恶嫉恨、甚至是背地里被人骂八辈祖宗的差事。既是如此,干脆就甭费着心思去和别人凑热闹、套近乎、做那些热脸贴凉屁股的事啦!不然,一旦哪天因故给人家下一份处理通报,先前的所有的情感铺垫岂不是都变了颜色和味道?原本就应该是这张黑脸,不加涂抹或许得到些许认可,但一经费力粉饰打扮则便是罪过。倘若醉心使出巧言令色又不小心败露出一副叛徒王连举那样的奸诈嘴脸,怕是彻底陷进万劫不复的境地!我跟你打个比方说,假如检察院、反贪局的人接连三天到市行大楼找你王行长谈话聊天,你猜猜不知情的人是料定你犯事儿的概率大、还是那帮人主动和你拉关系套近乎的概率大呢?
面对张茂林这样的“苦逼”式解释回答,王维信便立马脸红脖子粗、疾首蹙额地翻着白眼儿半句应答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