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怜霜声音虽不大,却用了内力,因此,这不大不小的声音自然穿过了墙去,一丝不差地落在了正俯身修剪花枝的三夫人耳中。
果不然,不一会儿拂香阁跑出了一个小丫头,探头探脑,四处张望。
许是瞧见了镯晴与月怜霜二人,跳脱地跑了过来,一脸的天真无邪,“郡主,我家夫人有请。”
月怜霜听到后,眉开眼笑,那笑,在镯晴姑姑眼中,心中那一潭的秋水刹那间掠过一丝波澜,弦音般无声却又余波隽永。
“郡主来了怎么不派人知会一声,”暖窑里还在忙碌的柳西子才回过头,瞧见了月怜霜身旁后方一侧的镯晴姑姑。
手指不经意间瑟缩了一下,进而舒展,放下了手里的一株绿植。
不知怎地,人都知柳西子相貌平平,论及相貌,是几位夫人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可是此刻三夫人手持还未及放下的绿植,置身于一片花海中,那清浅的回眸一瞥,却是说不出的柔美清孓。
就像一卷的时光美人画轴,展开间,亦流淌出涓涓的典雅,道不明的沉淀。
“姑姑也来了啊,芳橘——还不备好茶水点心。”
“奴婢见过三夫人,奴婢是与郡主一道前来的,夫人不必客气。”镯晴姑姑无论何时,还是遵守着礼仪,尊崇着规矩。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谁人不知镯晴姑姑的意思便是王妃的意思,如今这镯晴说与郡主一道前来,而郡主又来她这暖窑做客,便说明王妃——也是认同与自己一道,又说不必客气,想来,也是摆明王妃的态度。只要与郡主交好,自然被视作——自己人。
“三娘姨擅于鼻中味,我是否要来,隔着院墙就能探知三分,我哪里还需费那嘴皮差遣怡心搅乱这满院的诗情画意呢!那样一来,自是不妙不妙,所以就不请自来了,还得娘姨莫怪霜儿莽撞。”
月怜霜正是青春年华,此时的话语又有几分的俏皮,倒少了些以往闲杂人等勿近其身的疏离感,亦也许是这暖窑多出来的几分暖意,让其少了一半的清寒。
可谓是,不可多得的一面,自然,也更亲近了一些。
“郡主原来是会与人谈笑的。”柳西子不禁掩袖轻笑。
“三娘姨可不问问我为何今儿突然兴起奔了你这暖窑而来?”
月怜霜故意吊人胃口,柳西子自然随她的唱和,故作正经,“哦,是啊,究竟是为何而来?”
“来,镯晴姑姑,你来说。”月怜霜口渴般端饮了一旁芳橘送上石桌的瓷盏里的清水,讲话转给镯晴,如此一来,几人倒热络了起来。
三娘姨不仅善于调香,未料烹茶技艺也是了得,这茶虽清,初闻无味,却入口甘香,沁着一丝蕊甜。
“本意是去郡主的‘竹幽阁’,半路上满园萧瑟,谁知瞧见了三夫人院中攀爬在墙头的花枝,便走了进来。”
“哦,原来是来看我的花枝,不是看我的。”柳西子眼中更是明显地溢出满满的遗憾之意,继续唱和着。
“可不是,就贪图娘姨的几支花,想要讨要回去呢!怡心,你说,这一片的花植,我给娘姨留下哪盆好呢?”
“啊?郡主您别拉上我啊——嗯嗯!”怡心清了清嗓子,不禁苦了眉眼,却也不得不顺着郡主的意思唱和下去“那个,奴婢瞧着这一大片的花,一时半刻也挑不出个仔细来,我看着三夫人手里刚刚拿的就不错,诶——那背后的紫色的那个,也不错。”怎么看郡主的眼神,对着自己这个回答不满意?哎呦,郡主,您这不是为难奴婢么……一定是说的话没到根本,算了,她豁出去了,“要不……郡主您都搬走好了,您平日里也爱伺候那些花花草草,没事就浇浇烫水,剪剪花根,甚是精通于‘养花之道’”。
此刻镯晴姑姑一脸问号,而柳西子又能好看到哪里去,像她这种爱花如命的人,听得那叫一个于心不忍……
确定是养花而不是糟蹋花?
可怜郡主阁楼中的花花草草了……也不知道里面种得都是些风滚草还是仙人球……
月怜霜听得面色也古怪起来……浇烫水?剪花根?说的,是她?
这怡心这个小妮子跟毒娘好的没学来,败坏自己名声这一块倒是学得炉火纯青。
“娘姨、姑姑怡心她……眼神儿不好使……看错了!我这个人可爱花了,像海棠、桂花更是喜欢得紧,平常最喜欢吃海棠酥、桂花糕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众人的脸色更加怪了。
“啊?”柳西子颤瑟着眉睫,恨不得此刻将所有的花都拿东西包起来,藏起来,尤其是不让月怜霜瞧见。更是抱住了身侧一株刚结果的矮叶海棠。
“娘姨还是懂我,知我喜欢食海棠果子,这不,就要给我抱来,不劳娘姨动手,怡心,快快接过来。”
……
柳西子欲哭无泪,难不成郡主是真来跟自己要花的?别的也罢,可这金叶海棠,虽娇贵的很,却是不可多得的秒植,自己平日浇水时都要小心翼翼,若是到了郡主那里浇浇烫水,剪剪花根……岂不是不到半天就要……
柳西子的心头拔凉拔凉的,头重脚轻,脚下几乎站不稳。
“郡主当真喜欢?”柳西子心中纠结,自从郡主入府,她这个娘姨还未准备什么贵重的礼物,若是郡主喜欢,一株的金叶海棠,倒也……是个合适的摆件。
“喜欢。”
郡主还真要啊?怡心不免偷偷看向月怜霜,难不成郡主看不出三夫人抱着的那棵海棠植株都结了果实,珍贵非凡,三夫人分明满口黄连,躲闪不及啊。
“那就拿去吧。”柳西子放开了花盆,婉约一笑。
“这棵海棠有些熟悉……”镯晴姑姑不由沉思,“是金叶海棠吧?”
金叶海棠!怡心愣在原地,求助般回望向月怜霜,这金叶海棠可是三夫人调香中极为重要的一味,多少人踏破门槛,千百金收购,却均被三夫人婉拒。
皇上极宠爱的六公主派人来求,面对皇宫珍宝无数,三夫人都未曾眨下眼睛,更不曾答应,如今郡主说得不能再简单的一句话,就,就真给了?
“郡主不妨看看,还有什么喜欢的,妾身让芳橘一并送过去。”
“夫人……”芳橘踌躇,欲言又止。这暖窑的花植,夫人都不曾让她沾手过,宝贝得不得了,怎么转手就赠人了,如此决绝。
郡主怎么了,就连公主,她家夫人都没正眼瞧过……怎么对郡主这般青睐……
连镯晴姑姑都脸色凝重,暗中对着自家郡主摇头示意,这海棠收不得。
“娘姨,那墙外的花枝,真好看。”
“那叫木棉——于春开花,已有五年花龄,许是生长在暖窑之中,错了花期,一直开着。那花赤焰灼灼、艳而不妖,火红热烈,红比朝霞。可惜扎根极深,移不走的,郡主若是喜欢,随时来拂香阁来瞧。”
“我知那个叫木棉,也无意要它,只是看着它开得热切,便想起了一个往日挚友。”
“那人,应该也爱极了花草吧!”柳西子不由感叹。
“他最爱木棉,也最喜槐花。”
“她?”柳西子拂袖拿起了木瓢,侧头思琢,
“他?”镯晴姑姑一脸问号?
谁?怡心竖起耳朵,满脸八卦。
“他长于拂琴,更擅舞,也吹得一手好箫,乐理不俗,是个美人。”
“爱花懂花,品味不俗,那位姑娘,定是绝立于世的佳人。”柳西子不由地想到了当年火国送来的美人,岫竺夫人。
“当年的岫竺夫人也是郡主所描摹的一般啊。”镯晴姑姑不由插了句嘴。
竟是还有人记得岫竺夫人。柳西子弯弯嘴角,一身温柔。那是无数女子都不忍心妒忌,只得远远观看的月光般女子啊。
月怜霜未有否认她说那位美人不是女子。
怡心是后辈,倒不知那岫竺夫人是何人物,月怜霜自然也不知。
竟有这等人物……
“咦,夫人,您刚收集好的花露呢?”蒲桃端来热茶瓷盏,此时见了镯晴姑姑与坐在石椅上的月怜霜,屈膝行了礼,顺便想要收走桌上瓷盏的花露,却左右未寻得。
“夫人恕罪,郡主恕罪!”芳橘突然瑟缩跪了下来。
“芳橘?”柳西子不解芳橘犯了什么错。
“回夫人,刚刚郡主与姑姑来,奴婢急于行礼,便将花露随手放在了石桌上……”
“原来是花露”,却是被她当茶吃了,月怜霜反应过来,不由轻掩了面。
“回郡主,茶,茶来了。”蒲桃见芳橘下跪,腿也跟着打颤。
“哪有花露,我今日还未收。”柳西子瞬间明白了事情原委,对着芳橘故作责怪。
她调香有方,为此皇后下令,让她每日收集的第一盏晨午花露,送于宫中。
若是月怜霜误饮了晨午花露的事情传了出去,岂不是触怒凤颜,于郡主,于她,都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既然如此,还不如当做未发生,不做承认。
“哦哦,是,是,奴婢今日头脑发昏,记错了。”芳橘也是机灵的,马上会了意,松开攥了满手心汗水的手。
“三夫人的丫鬟,还需好生调教才是。”镯晴摸爬滚打多年,自然明白了刚刚发生了什么突发事件事。
“姑姑所言极是,你二人快下去,勿要乱言。”
“是”,“是”。
两个小丫鬟慌张退下。
“刚刚之事,还要给郡主赔罪。”柳西子歉意福身。
“都未发生过,娘姨何需赔罪。”月怜霜提醒柳西子。
做事无痕,再不提及,郡主真真是拿的起,放得下的玲珑人物。
“娘姨应该有些乏了,今日多谢娘姨割爱赠花,霜儿改日再来叨扰。”月怜霜起身清浅上前附耳,“霜儿还有一份回礼,定是娘姨想要的。”
月怜霜留下一丝调皮,转身旋起了裙角,走得轻快。
柳西子目视几人离开,不由得揣摩回礼之事。她想要的……难不成还能是异域合欢么?柳西子不由遗憾摇头,上次错过了,终归失去了。
无论郡主送了什么,她都会欣然。
“你们两个还在瞧什么,还不过来收取花露。”
窥探墙角的芳橘、蒲桃二人互相推促着走了过来。
“夫人——奴婢不明白。”“奴婢也不明白。”
柳西子不想二人如此地一致,倒是笑了,手上刚好收取一点坠即的花露。
“哪里不明白?”
探看瓷盏,盛装的花露正晶莹。
芳橘偷偷瞧向蒲桃,上前了一步,言语无畏。
“奴婢就说,郡主此次前来别有用心,果不其然,这不,都把您调香的主料都要走了。果然如四夫人所说地一般,心思极深。掐算着时日,天青楼新品香膏所出时日,正是郡主归府之后的时日,更何况喜栾亲眼所见,事情不都是明摆着呢么!夫人,郡主知您调香为生,人前尽其言善,人后却断您后路,当真歹毒!”
白胎瓷盏在荧光悬珠的照耀之下,竟反射出一丝异样的阴翳。
“你听谁说的?”柳西子言语发冷,思即瓷盏里不多的花露,蓦然僵硬了抬手的动作。
乱嚼舌根,不是芳橘一贯地作风。
“夫人恕罪!”
“今日可不是你第一次提及恕罪了,芳橘,我可是待你不薄——”
“是——,”芳橘垂头颓败跪下去,
柳西子转向一旁垂头若无其事的蒲桃,悠闲四转打量。
“蒲桃?记得你进拂香阁有些年份了——倒是……一个伶俐地巧人儿。”
“夫人夸谬,奴婢不敢,”蒲桃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缩着脚尖,目中惊讶,眼波溢彩。
“近身伺候地这诸多时日,还习惯?”柳西子不慌不忙,一边垂点着近处地其他花露,一边扫视打量,语意温柔。
“夫人待人和蔼,蒲桃感激,心念夫人垂爱。”
柳西子温熙笑意里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气,“我倒是颇为看中你——这样,这花露,今日就由你来送予宫中,万万不能出了纰漏。否则那大内皇宫,拿你问责——。”我可保不了你。柳西子后半句话,驻在了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