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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从我爹那时候就一直是这个规矩。”
这都几十年了,沈家这一代代是要嫁多少闺女?沈砚摸不准这事是否是真的, 酸枝木的确是上好树材, 用来打造家俬也漂亮大方,她不知道太守府里用的木料是从哪儿来的, 买的吗?恐怕底下有人这样上供的话, 就不会再花钱了罢?
所谓同气连枝, 这种一层一层纽系的宗亲势力, 到了最底下,就剩剥削普通乡民了。
她的心里有些不舒服,再看大姑母家的沈辉,倒是理所当然的模样。
沈复脸色有些难看, 反驳道:“阿旺,村长是骗你们, 太守家并没有收到什么木材。”
阿旺不信:“你怎么知道?村长不是送去太守家他堆哪里去了, 他怎么敢骗太守?”
在淳朴的乡民心里, 哪怕是小孩子, 也知道太守是无数个村子最大的官, 身边有一千一百个奴仆,他们敬畏得很。
因为我就是沈家人!因为村长中饱私囊!沈复气结, 和小孩子说不清楚, 索性不说了。
牛角坳地名如其山势, 两侧山崖缓缓上升,状如牛角环抱。中间开阔处,因着近日雨水甚多,已自然冲出了数道溪流,泥水翻涌,也有枯枝和连根拔起的小树木浮在水面上。可能是因为山林被过多砍伐,沈砚发现这里土质格外疏松,再加上地势,雨水冲刷过后山体越发单薄。
“这水坝还是我几年前发现的,也不知怎么建出来的,有那么那么高!”阿旺使劲拉开双手比划了一下,“远远看着挺吓人的,我也没敢走近。”
“那为什么弃用呢?”
“听说里面的水|很|深,以前淹死过不少人……都说建这水坝冲撞了山神……”
等沈砚远远看到那水坝时,才明白阿旺说的“吓人”有多吓人。几十年前干旱时为留住雨水,村民协同差夫在地势开阔处拦了一道水坝,那工程确实壮大,沈砚估摸着这得有七八丈高了,约有十几万方容量。这样灰扑扑一个庞然大物拦在山间,再加上年久弃用,坝口残损,令人在下面仰望时油然而生惧意。
再走近一些,沈砚听见有轰隆水声,待看清那水坝有多处豁口,一时脸色都变了。这牛角坳两边山崖冲下来的泥水大半被拦在水坝里,若是寻常时候也就罢了,毕竟山势和缓,但几十年来不断砍伐和破坏,那水底不知淤积了多少泥沙。方才瞧见有树木连根被冲进溪流里,可见山体已锁不住土壤,暴雨之下这大坝一旦冲垮,就不止是山洪,是亿万吨泥石流了!
春雷已炸响,它还能撑多久?
阿旺走到这儿就不肯过去了。
沈砚却还想更近一点,“我想看看坝里的水位,不知水位,这趟来得有什么意义?”
沈复脸色有些发白,难得地驳斥道:“阿砚不要胡闹,再走近了危险,我们这就折返!”
沈辉也劝道:“是啊,妹妹别过去了,这些事自有水务的人来察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崔侯还在这呢!”
都走到这地步了,不看一眼和无功而返有什么分别。沈砚心有不甘,只听着轰隆水声,觉得心跳都快了。
钟意和林敢的眼神也是不赞同,他们两人自也看出这水坝暗藏凶险,多逗留一刻都是心惊胆战,“侯爷……”
崔岑抬手止住他们想说的话,上前一步道:“七娘子若信得过我,我过去查探一番。”
“侯爷!”“崔侯!”众人大惊失色,沈复一个箭步拦到崔岑面前,眼睛都瞪大了一分,“崔侯万万不可!崔侯身份贵重,若有任何闪失,我郓州万万承担不起!”
“明举不必担心,我只是绕过去远远看一眼,这水坝是有冲坝的危险,但这一时半会儿我站得又高又远,不会有事的。”崔岑倒不以为意。相比之下,他更觉得血液沸腾,那巨大的水坝和轰鸣水声,似巨兽咆哮激荡,越危险越有说不出的诱惑。
若不是有这些人跟着,只凭他一人,他早就过去了。
林敢站出来道:“侯爷若执意要去,就请让老朽去罢。老朽受北地万万人所托,万不敢让侯爷立此危墙,这几步山路老朽还不放在眼里,侯爷请住!”
说罢几个起跃,人已在两丈开外。
“林叔!”
“钟意,”崔岑唤住自己的近卫,“不要紧的。”
沈砚顿觉沈复几人责备的目光兜头落下来,暗暗叹了口气。
一时无语,众人都悬着心只盯着林敢的身影起落,看着他走到水坝近处观望,直到约一刻钟后林老将军安全折返,才把心落回肚子里。
林敢的脸色却不太好:“侯爷,这水坝危矣!水位离坝口只有丈许,最险的还是那坝体经年失修,有多处开裂崩溃迹象,要速速叫牛角坳的村民搬离才是。”
崔岑向沈复看去,这就不是他的事了。沈复点头道:“多谢林将军不惜危险查明情况,我们这就回村,叫村长来商议此事!”
众人都没有异议,脸色凝重地原路返回。
阿旺听得半懂半不懂,小脸满是惊恐。吴娘摸了摸他的脑袋,牵着他的小手。
才刚回到村后进山口处,崔岑三人就敏感地察觉到村里的气氛凝肃又躁动。好些人家大白天大门紧闭,又有好些人脚步匆匆往一个方向去,似隐约还有哭声笑声。
阿旺一见这情形似乎猜到了什么,吓得脖子一缩,拉着吴娘的手就要跑:“快躲起来,你们快来我家,快!”
崔岑和沈复几人不明所以,阿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拉着吴娘跑开了,沈砚选择跟上。崔岑使了个眼色,钟意悄然退开,剩下的人都护着崔岑,跟着沈砚跑去。
阿旺的家有一道泥墙,众人都进来后,阿旺赶紧把破木门一关,吓得大口喘气。
“怎么回事?”沈辉只觉他三十几年来从没这么狼狈过,冲着阿旺的语气不自觉就有些恼怒。
“他们来了!那些人来了!”阿旺吓得忙叫他轻点声,“你们等会儿,我先进屋和我爹说一声,你们千万别出去!”
他们?沈砚皱眉,眼角余光忽瞥见林万峰,这个大侄子手垂在身侧握成拳,在微微发抖。她心头忽升起一个极其荒诞的猜想。
她朝林万峰走去,和他走开几步,开门见山道:“大侄儿,你为什么会知道牛角坳这个地方?”
“姑姑……”林万峰望着她澄澈的眼睛,有些答不上来。
“连沈辉堂哥都没来过这里,你却知道路径,你来过对吗?”沈砚的眼神越发锐利,“你不止来过,你还是和别人一起来的?让我猜猜是谁……桑园里你这一辈的孩子,沈辉表哥的儿子才刚十岁,剩下就是你爹沈耀的两个儿子,也就是你的两个弟弟,一个十七岁的沈腾,一个十六岁的沈朗。”
“大侄儿,你告诉我,他们过来是做什么?”
沈砚又转头对沈庆道:“我另叫了一车跟来,叔祖身体不适便先回罢,我和哥哥定会尽好地主之谊。”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清泠柔和,叫沈庆心中焦急都去了一半。他得了借口便没脸再逗留,向崔岑行礼告退:“老朽这就回去亲自打死那个逆孙!”
崔岑笑笑,没有接话。老郎中只得讪讪离去。
新的朱漆马车比之前那辆更大更奢华,沈复老早认出了,这是他爹平日里用的那辆。几人上车落座后,沈砚也向崔岑解释道:“父亲原是要亲自过来,被我劝住了。我想来,崔侯既还有兴致游桑园,当是不愿叫这些事扰了行程。待崔侯归来,我父亲能将此中干系一五一十查清告知,才更为要紧。所以父亲便托我向崔侯陈情,并非他有意怠慢,实则他刚听闻那会儿便要打马赶来。”
崔岑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狭促:“七娘子好口才,说的在理。”
林敢和钟意坐崔岑下手,钟意不吝朝沈砚咧了个笑脸。这会儿危险过去,他又能笑能闹了。
吴娘敬陪车尾末座,也不管他们说什么,只低头用瓷壶煮水,预备泡茶。
沈砚才不会被他打趣到,接着解释道:“我族兄这事,说来真是荒唐。二月里从徐州过来几位游学的书生士人,我父亲见他们有几分才华,便安排住进礼宾馆,资以食宿和金帛。我族兄平日里管着车马之事,因而知道这些人时常坐车游荡在金缕河畔填词作曲,便觉徐州士子欺世盗名,不过是来郓州骗吃骗喝,很是不满。”
金缕河畔多是花街勾栏,是乌镇的温柔乡,也是销金窝。
“更有甚者,近日有一位学子也看中了族兄青眼的花魁。因着这些士人平日里多受礼遇,我族兄不愿明着和他们冲突,便在车上动了手脚,要叫他们出行时出丑。”
沈砚见崔岑一直认真听着,便继续道:“徐州士子一行有七八人,早前那辆马车大小正合适,这些天便一直是他们在用。今日我叔祖带崔侯出游,礼宾馆也安排了同规制的车辆,倒是下仆一个不慎……”
崔岑和她的目光微微一撞,有些意味深长。
徐州来的可不是游学士子那么简单,应当说是投奔来效力才更准确。这世道不论出身,文采武功才是投名状,江南富庶安逸,中原和北地不少人逃难到此,无能的只求一屋安稳,有才的还想一展抱负。不过看来,郓州也未必欢迎这些人,沈涯这样嫉恨外来和尚的只怕不是少数。
他想了一想昨晚在讲堂里高谈阔论的,似没见到什么徐州人,看来是宿去青楼了。
“原来如此。”崔岑似也觉得这件事过于巧合又荒唐,低低一笑,不置可否。
沈砚把话带到,见他不愿议论也转而笑道:“崔侯可知我们前去的桑园是谁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