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行路难

“你站好了,我给你拍几张。”汽渡开动之后,郁璐颖手里拿着她的宝贝相机,积极地指挥着肖尧。

少女和少年站在船头,江风舞动着少女的裙摆,在她的身后,是几十辆停成方阵的长途客运车。

依肖尧的本心,他是情愿在车上睡一觉的,结果郁璐颖兴奋得像是第一次见到长江似的。

咱俩到底谁才是“乡下人”啊,少年揶揄地想着。

长江汽渡轮的船体颤动着,发出嗡嗡的声响,郁璐颖一边指挥着肖尧摆姿势,一边在兴奋地快门按动着。她拍下了肖尧站在船头,背景中的风景都被淡化了,唯有肖尧的身影显得格外鲜明。

“再来一张,靠一点!”郁璐颖示意肖尧向左移动一点,肖尧配合着移动,笑着看向镜头。

“笑的时候嘴不要歪!眼睛看镜头!不要斜视─━_─━?……算了要不你还是别笑了。”

汽渡船缓缓行驶在长江上,江水波光粼粼,微风轻拂着水面,形成一道道细小的涟漪。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给整个江面抹上一层柔和的金色。

远处的江岸线绵延起伏,郁郁葱葱的树木点缀其中。江南这一侧的江岸线慢慢看不到了,“那理想的彼岸”却还没跃出地平线。

一些渔船和游艇在江上穿行,留下一道道波浪,与汽渡船的波浪相互交错。

不时有白色的江鸥在空中翱翔,远处的江面上有几艘货船正缓慢地行驶着,它们的身影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

“不拍了啦,”郁璐颖一跺脚,撅起了嘴:“你都不积极配合。”

“我还要咋积极配合啊,晒死人了哎大姐。”肖尧苦笑着走过来,伸手来拿女孩手中的相机:“不然我给你拍?”

“你知道怎么拍吗?”郁璐颖狐疑地问道。

“啊不就看那个小透明方块,瞄准人,然后按下快门键吗?”肖尧语气轻松地说道。

“……伱还是洗洗睡吧,”郁璐颖嘟哝道:“你当这是傻瓜机喔。”

“好吧,我拿手机给你拍。”肖尧说。

肖尧帮郁璐颖用手机拍了几张以后,又走到她的身边,把手机反过来,斜45度高高举起,以江面为背景,拍了几张两人合影的大头贴。

“这张好看。”

“这张才好看。”

“这张也好看,但是刚刚那张更好看。”

“不行,刚刚那张太丑了,你给我删了。”

“不删。”

肖尧当着郁璐颖的面,把他最满意的那张大头贴合影设为了桌面的壁纸,展示在郁璐颖的眼前晃了晃:“怎么样,来而不往非礼也,可不能让你一个人偷偷用我们的合影当壁纸。”

“你……”郁璐颖小声说道:“你把这张传过来,我和你换成一样的。”

“好。”

“你这用几天就行了,”郁璐颖合上自己的手机翻盖,提醒肖尧道:“到时候和姐姐见面之前记得换掉,不然回头给她看到了,会生气的。”

“她才不会呢——她才没那么小气呢。”肖尧说。

不,她会的,肖尧想。

“要不然到时候我们三個人一起拍一张,一起做壁纸?”肖尧突发奇想,这样提议道。

“你想得美——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啊!”郁璐颖有些着恼,伸出两根手指顶着肖尧的眉心推了一下:“我回车上去了!”

妈妈咪呀,总算可以回车上去吹空调去了,肖尧想。

郁璐颖走出十几米远,又停下自己的脚步,回身瞪着肖尧,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先上去!”肖尧喊道:“我给她拍几张江景发过去。”

“你当心点,别把我们的照片发过去了。”郁璐颖喊说,然后一扭头上了车。

发就发了嘛,干嘛跟做贼似的。

……好吧,确实不太合适。

肖尧拍完了照片,小跑着回了车上。那股扑面而来的汽油味于他已经适应了,所以他感受到的只有空调带来的凉意。

“舒服!”肖尧一屁股坐回了郁璐颖身边,后者正静静地喝着一瓶矿泉水,手里正在撕一包薯片。

肖尧一把拿过了郁璐颖手里的水和薯片,咕咚咕咚仰头喝下小半瓶,还给她,又再帮她将薯片撕开,然后抓了一大把。

最后,将托着薯片的手掌举到了少女的下巴前。

和在战争影都看《美丽魔都》时一样,郁璐颖像一只小鸟般,无比自然地,开始在肖尧的手掌上啄食起来。

难怪战争公园20块钱卖一块牛肉再喂给公园的老虎,生意这么好。

喂食动物时,人是真的会有满足感的。

吃完了这些薯片,郁璐颖又拿出了磁性象棋,问肖尧要不要玩。

肖尧刚被吊着杀了两盘,船头的广播就传来了:“请各位旅客注意,即将到达对岸码头,请返回自己的车辆,准备下船。”

“还挺快嘛。”郁璐颖将象棋收了起来。

“差不多就45分钟-1小时之间吧,”肖尧说:“怎么收起来了?不玩了?”.

“跟你玩没意思。”郁璐颖撇了撇嘴。

呃,又被当面鄙视了。

看肖尧一脸受伤的表情,郁璐颖又赶紧解释道:“不是的,我跟你开玩笑的,主要是开车了,继续玩会晕车。”

不提“晕车”两个字就还好,一提到“晕车”,肖尧就像被立了一面FLAG一样,刚上岸立马来感觉了。

“你怎么还有晕车这毛病啊?”郁璐颖脸色铁青,捂着自己的嘴,低声抱怨道。

“说不定你是晕车呢?”肖尧强行嘴硬道。

“我基本上几乎从来都不晕车。”郁璐颖告诉肖尧。

肖尧没有心情去挑郁璐颖的病句,并且很快,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力气去拌嘴了。

少年和少女都各自靠在自己的椅背上,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对抗着不知道谁胃里的翻江倒海。

若有若无的汽油味又开始不断把鼻孔里渗透,每闻到一次,肖尧呕吐的欲望便就又增强几分。

每到这时候,他都很想给自己的后脑勺来一闷棍,以期从苦难中解脱。

到了江北上岸之后,路的两旁画风都与魔都周边的景色截然迥异,只是郁璐颖并没有心情去欣赏。

她也尝试过用欣赏窗外的风景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是很快就发现,这无济于事,反而会更加“来感觉”,遂赶紧坐直身子,让自己的上半身笔挺,尽可能地减少刺激胃部,随后再次闭紧双眼,在心里默念三遍万福玛利亚。

肖尧不知道这是南桐还是桐州地界,只知道这趟旅程才刚过了1/3多的里程,他却骗郁璐颖说还剩下不到1/3,以免对方心生绝望。

不幸中的万幸是,上岸之后的这一路,路况还都蛮不错的,长途客运大巴在国道上一路像少年啦飞驰,舒畅得好似长期便秘后的通畅。这给了肖尧一点心理安慰,让他对于尽早脱离这人间炼苦产生了些许不切实际的期待。

最终,肖尧在行车至马唐境内时,倒在了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里。

“哇啊。”他用双手撑着问前方的东北大米大哥要来的塑料袋,一泻千里。

未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

更令人崩溃的是,吐完了以后,那种晕车的不适没有任何缓解感。

列位看官一定都有过类似经历——在梦里想要上厕所,然后到处上厕所,反复上厕所,膀胱的压力却没有丝毫减轻,最后被自己给憋醒,才发现自己是真的需要上厕所。

肖尧这吐了以后还想吐的感觉便是如此,不过他并没有怀疑自己在做梦,而是第一时间意识到问题的源头在哪里。

他扭头看向了身边的少女,后者正在奋力打开玻璃车窗。

“危险!当心当心!头别伸出去太外面!”肖尧紧张地一手掰住郁璐颖的左肩,一边下意识地将女孩的头往回拉,一边用另一只手拍打对方的后心。

……

肖尧舒服了。

胃里舒服了,嘴里还不舒服。

“你,你那么用力干嘛……”郁璐颖喘着气说道,眼角还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

肖尧拿出纸巾,悉心地给郁璐颖擦拭着嘴角,然后再去擦她的眼角——想想不对劲,顺序反了,赶紧半路刹车,又换了干净的纸巾给她擦眼角。

前排那八卦的东北大米老哥,热心地递过来一瓶没有开封过的矿泉水,肖尧感激地接受了这份雪中送来的碳,首先服侍郁璐颖漱了口,再用剩下的水给自己漱了口,两个人分着喝完了剩下的矿泉水,这才一起重新活了过来。

吐吐更健康。

到了马唐,离东如就不远了,大巴在坑坑洼洼的国道上一路狂奔,上下颠簸得不行,不过肖尧也不觉得再难受了,反而兴奋了起来。

“小苹果,这次真的快到了,要解放了。”肖尧对郁璐颖说。

“嗯。”郁璐颖点了点头。

“你们两个,回老家过暑假啊?放暑假了?”那送水的东北大米老哥转过头,大嗓门操着东如的方言问道。

“是的是的,”肖尧换上了已经有些生疏的东如话回答道:“我是的,她不是,她是我同学,陪我的。”

“噢!”东北大米老哥说:“你同学……”

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着,郁璐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竟是一句也听不懂。

只觉得这方言甚是难听。

不知不觉中,长途客运大巴完成了最后的冲刺,拐进了“东如汽车站”的停车场。

肖尧发出了一阵小小的欢呼声,搀扶着郁璐颖慢慢站起身来,手里提着两个人的行李袋,外加盛了秽物和漱口水的塑料袋,在拥挤的人群中下了车。

“终于,结束了……”郁璐颖有气无力地单手扶着自己的细腰。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肖尧豪迈地一挥手。

不幸中的万幸是,东如这边像是刚下过雨,倒是不用再受烈日的荼毒侵袭,舒适得很。

和东北大米老哥告了别,郁璐颖给她妈妈发消息汇报,肖尧给他老婆发消息汇报,字刚打了一半,邻居催促的电话就又打了进来。

但是肖尧和郁璐颖谁都不想直接奔回去修水管,肖尧的意思是“饿饿,饭饭”,郁璐颖则说她妈叫她先去订好的宾馆把东西放下。

郁丽华订的那个酒店就在汽车站的旁边,似乎是为了方便她女儿随来随走。肖尧陪着郁璐颖到了前台,那服务台小姐竟用东如话告诉二人,还没到入住的时间。

“她说啥?”郁璐颖疲惫地说。

“她说2点才能登记。”肖尧翻译道。

“这不已经一点多……”郁璐颖瞪大了本来就已经很大的眼睛说。

无奈,事已至此,也只得先吃饭吧。

没力气多走,他们在汽车站旁边随便找了家餐厅吃饭。

“哇,你们这吃饭好便宜啊。”郁璐颖坐下后,扫了一眼塑封的纸质菜单,这样说道。

“这是贵的了,”肖尧告诉郁璐颖:“因为靠近汽车站了。”

“哎,大兔纸,你看这个,清炒文蛤,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个,东如特产啊?”郁璐颖眼睛一亮,把菜单沿着玻璃台板推向肖尧。

肖尧看了一眼道:“是。”

“想吃。”

“点。”

虽然自己很不喜欢吃文蛤,但是来都来了,你不让人家品尝当地特产,自然也说不过去——无奈,只得舍命陪女子。

“陪我走这一趟,辛苦你了。”两人点完菜,肖尧再次跟郁璐颖客气道。

“嗯。”郁璐颖没有跟他客气。

“你知道吗,这一路让我想到了《围城》里面,方鸿渐到三闾大学去教书的那段旅程。”

“嗯,我也是,”郁璐颖点头道:“不过人家走了几个月,我们才五个小时,不过总体的感觉都是身心俱疲。”

“钱钟书在《围城》里不是说么,长途旅行是最能考验一个人本性的事情,所以一起出去旅行过,回来还没有分手的情侣,比较稳定,”肖尧侃侃而谈:“钱钟书还说,所以蜜月旅行应该放到结婚之前,当作最后一次考验——”

“嗯。”郁璐颖的目光涣散地飘向了餐厅的窗外。

“你还记得,方鸿渐那个时候问……问……赵辛楣?还是孙小姐?问他们说,那经过这次旅行,你觉得我讨厌不讨厌?”

“人家回答他说,”郁璐颖道:“你这人不讨厌,却全无用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没错,”肖尧干笑完,又问郁璐颖道:“那你觉得我呢?”

郁璐颖瞥了他一眼,嘴角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你这人有点用处,但是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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