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璐颖的家是典型的石库门老房子,狭窄的正门进去居住了四五户人家,共用一个“皂片间”(厨房)和涮洗间。
说是涮洗间,却无法如厕也无法洗浴,除了用毛巾沾热水擦拭身体以外,就只能使用塑料浴盆。
真正属于郁式母女的是一个大单间,大概有十七八平米,进门便正对着墙上的“痛苦圣母”像:在这张圣像中,玛利亚眉头微蹙,用手指着自己的心脏——那里中了七只利剑。
靠门的那一侧摆着一张沙发,沙发前面有一张拼起来的小茶几,茶几的底下横躺着一把低音提琴,正对着吃饭的方桌。
方桌是靠着窗户的,一张大床则紧靠着最里面的角落,床头有一个小小的祈祷台。
这个巴洛克式的祈祷台虽小,却五脏俱全,且是这件朴素的房间中装饰最华丽耀眼的部分:正中间摆着一个纯金的十字架,左侧是国外的拉丁文经书——只有一张黑白男人的照片,摆放其上有些格格不入。
郁璐颖从床上坐起来,木木地看了一眼自己父亲的照片,又垂下了眼睑。
睡了一觉的她感觉自己的精神好了许多,便翻身下床,用脚尖在地板上摸索着拖鞋。
她的身边是空着的,那是母亲的床位——据郁璐颖所知,都上高一了还和母亲睡同一张大床的人,除了她自己以外,几乎不存在。
房间里很安静,房门外也没有声响,这就是说,母亲大概是出去了。
每当意识到这一点时,郁璐颖都会感到一阵轻松。
由于楼间距和房间朝向的缘故,虽是白天,房间里却暗蒙蒙的——屋外的灿烂阳光并没有太多能分享给她,却丝毫不影响少女的心情。
倒不如说,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幽暗宁静,好像一只潜藏在森林里的幼鹿。
打破这份宁静的,是手机的振动声。..
寂静中,这种声音显得特别响,把她吓了一跳。
果然是肖尧打来的,她下意识按掉了。
未读消息有(4)条,郁璐颖没有点开阅读,而是直接把翻盖合上了。
随即,手里又传来了收到新短信的欢快铃音。
郁璐颖继续用脚尖搜索着她的拖鞋,却始终没有找到。
她抬起自己的右脚,搁在左腿膝盖上,轻抚自己的掌心。
他拿自己的裤子干什么?
……她用力摇了摇头,驱散了自己的想象,拍拍有些发烫的脸颊。
就是一句话,恶心!
电话再一次响了起来,郁璐颖一把拿起它,掀开翻盖,手指向接听键移去。
就在这时,房门被“啪嗒”一声打开了。
是妈妈回来了!
郁璐颖下意识地按掉了电话,静音,把手机藏到身后,一气呵成。
“颖颖,”郁母在门外喊道:“快来帮妈妈拿东西。”
“来了!”郁璐颖喊了一声,跪在递上撅起臀部,从床底把拖鞋扒拉了出来。
“怎么这么慢……”郁母一边进门,一边嘟哝道:“帮我拿菜呀?”
她转过头去,看到自己的女儿头发竖了起来,身体微微蜷曲,双脚离地悬空几厘米,就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提着。
母女两个人尖叫的声音填满了整个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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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好吧?”沈婕关心着脸色煞白的肖尧。
“我很好呀,这有什么,洒洒水啦。”肖尧语调颤抖着说。
还真是个爱逞强的家伙啊,沈婕想。
“我说你啊,是第一次坐过山车吗?”
“其实……是的。”肖尧想了想,承认了:“我幼儿园小学初中都是在外地念的,我们那好像没这种东西。”
“啊,”沈婕有些意外:“你不是本地人啊?”
“我父母是,”肖尧解释道:“他们两个都是上山下乡的知青,最后在刚波落户工作,我是最后一批返户知青子女,中考还加了12分呢。”
“真好,”沈婕随口答道:“那你爸妈呢,也回魔都了吗?”
“没……他们,离婚了。”肖尧的语气有些黯然:“然后又各自再婚了,我现在和我奶奶住在一起。”
“我很抱歉……”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
双人自行车已经被归还了,少男和少女沿着森林公园的小径并肩而行。肖尧把一只手插在裤袋里,沈婕则把双手别在背后。
“刚来魔都的时候,我很不适应,”肖尧回忆道:“过去的同学,朋友,都没有了,有种人在他乡为异客的感觉,特别孤独。”
“稍微适应一下,很快就会有新的朋友圈子了。”沈婕道。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我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怎么说呢?”
“这里的高中4点就放学了,没有晚自习,周末双休,作业也少……我和同学说,怎么高中比初中还轻松啊,人家都拿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我,说初中更轻松好吗?”
“那,这不是好事?”
“明明是区重点中学,年级主任却在年级大会上公然鼓励大家谈恋爱,当时我诧异极了,周围的人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肖尧说。
沈婕欲言又止,最后才说道:“所以,你比较喜欢管得严一点?”
“也不是吧……”肖尧挠挠头:“可能我这人就适合被管得严一点?”
“能理解,又不能理解。”沈婕歪着头想了想,这么说道。
“我在这里根本交不到什么朋友,”肖尧在路旁的木头长椅上坐下:“放学以后我都不会回家,总喜欢在学校里逗留,一直到门卫赶人……就是想能碰到几个走得晚的同学,和人家聊几句话,男的女的都行。”
“没关系,以后我就是你的朋友了。”沈婕拿出一小包湿巾,擦了擦长椅,挨着肖尧坐下。
“朋友?”肖尧看了她一眼,觉得还不是纠结这个字眼的时候:“我呢,总是和同学搭话,想参与到他们的谈话或者活动,明明自己没钱,还总是请人家吃饭,最后换来的是被全班孤立。”
“为什么?”沈婕惊异地问。
“我不知道,”肖尧的神色有一些悲哀:“我怎么知道?”
沈婕伸出手,摸了几下肖尧的上胳膊。
“有个女生,前一周我还请她吃饭,后一周发现我被孤立了以后,我再和她说话,她就冲我翻白眼。”肖尧继续说道:“甚至有一次,放学以后,有一个男生当着七八个留下来的学生的面,公然嘲笑侮辱我,然后别的人就跟聋了一样,坐在那边。”
沈婕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当时我血往上涌,就要上去揍他,是郁璐颖站出来叫那个男生闭嘴。”肖尧笑了笑:“否则我可能早就因为打架挨处分了吧?”
“如果是我,我会帮你揍他。”沈婕捏了捏自己的指关节,发出明显的响声。
“谢谢,”肖尧说:“欧阳千千也是这么说的——就是我那个干妹妹。”
“至少,你在班上还有两个好朋友,不是吗?”沈婕提醒道。
“嗯,后来我和她俩就走得很近,尤其是郁璐颖,因为她和我都是诗社的骨干成员。再后来,很多人都默认我们两个是一对……”肖尧的脸上出现一丝幸福的神情。
“诗社?”沈婕没听明白。
“诗,现代诗。”肖尧解释道:“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说这句话的人最后砍死了他老婆,然后自杀了。”沈婕脸上的不悦一闪而过,又换回了微笑。
肖尧一愣:“你放心,我不会的。”
沈婕不动声色地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推开:“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你接着说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