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津柳浪今年三十岁,觉得下半生没有什么可期待。
光论天气的话,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糟糕的上午。
假如一个靠近海的城市昨夜下了雪,那么在第二天的上午,靠近陆地的海边云层一定阴沉得令人叹息。似乎就连来来往往的轮船也被冻坏了一般,今天上午的横滨港比起往日里要安静许多,偶尔才会看见船只高耸的烟囱里冒起黑烟。
但是私底下的交易是不会停止的——广津柳浪提着一个盖着黑布的笼子,坐在里头塞满过期水泥的集装箱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有个英国商人出大价钱收购一件文物,但是文物是国家不允许出口的东西,检查十分严格。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被安排到了这件事的广津柳浪从东京那边的线人手里接手“文物”的时候发现送过来的是一只臭烘烘的猴子,文物被藏在猴子的肚子里。
现在他在这里等待来接手文物的人,提着那只关在黑布笼子里的猴子。猴子已经饿了好几天,奄奄一息,在笼子的一角缩着,偶尔会伸出爪子挠一下笼子的铁丝。
“再忍受一下啦。”
广津柳浪敲了敲笼子,和猴子好声好气地对话:“过一会儿就有人给你打麻醉针,然后就可以安心死去,不用受罪了。”
猴子没理它——指望一只不通人性的猴子和他说话当然是不可能的,广津柳浪叹了一口气,把烟摁灭在集装箱上摁灭,然后用手指弹下去。
但是当他想再点一根烟的时候发现烟盒已经空了,于是不得不把地上那根烟再拾起来重新点上,一直抽到只剩下烟屁股。
从他这里能够看到不远处的仓库,以及飞翔在那些钢铁做成的庞然大物之间的白色海鸥。有些海鸥绕着收起来的帆飞舞,在甲板上捡一些那些洋人大兵吃剩下的残羹冷炙。
风的声音很大,大到了都让人不知道风声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耳朵也快要被冻得失去知觉。广津柳浪紧了一下衣襟,眺望着不远处的港口。
这里二十年前是什么样子呢?
很多岩石,海浪冲过来会打出白色的泡沫。海鸥从不亲人,不过偶尔会叼着捕获的鱼飞过来往石头上面摔,直到鱼被摔晕,才会叼着鱼飞走。
“……”
他摇了摇头,似乎要把脑海里的画面给甩出去,再往那边看的时候,看见不少船上的洋人站在甲板上喂海鸥。
他们把白面包掰碎了丢在那里,当有海鸥飞过来的时候就爆发出来一阵欢呼,一眼看过去全都是一张张年轻而又充满活力的脸。
洋人的五官大多数都很深邃,很多人脸上有淡淡的小雀斑。他们都很为自己的祖国骄傲,因为他们的祖国是那样的强大,让他们即使是在遥远的异国都能够随心所欲的当街拿走商品,殴打那些黑发黑眼的本土人,对女学生吹流氓哨也无所谓。
与之相对的是日本连自己的国民都无法保护的,令人失望的政府。
烟头已经短得火快要燎到指头了,里头的烟丝也被烧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这样的话就算是再抽下去也不会有味道——也就在这个时候,广津柳浪终于看见了来接头的人。
两人对了一下约定好的暗号,广津柳浪把笼子提起来交过去。
“在里面?”
来人用帽子把脸遮住了大半,还染了头发,但是这瞒不过广津柳浪的眼睛。
是与港口黑帮不太投契的GSS的人——此时广津柳浪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这又是一桩洋人牵头,GSS吃肉,港口黑帮只能喝汤的生意。
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拔枪把他打倒还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交易,很快广津柳浪就做出了选择;这个选择并不算难做,因为假如现在发难的话,港口黑帮连汤都没得喝。
他觉得对面GSS的人也认出了他,但是不管是谁都没有说话,假装若无其事。
GSS组织的人从来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投靠了洋商,虽然大家都知道GSS就是洋人手里牵着的狗,指哪咬哪,但是面子到底没有撕破。
人生来就要学会向这个社会低头;广津柳浪已经不是那个十二岁离家出走加入黑帮的少年了,他已经三十岁了,明白了这个道理。
接过装满钱的箱子,他淡然转过身走上大路,然后在某一时刻忽然闪身顺着两栋房屋中间用来排污水的狭窄小道进了贫民窟地势错综复杂的小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其中。
港口黑帮源起于贫民窟,鼎盛时曾经拥有过港口那一块的绝对掌控权,也因此得名。
那大概是广津柳浪二十多岁的时候,他正是那段时间养成了对香烟的挑剔,以至于现在完全难以忍受烂牌子的烟——因为那是一个就连黑帮的底层成员都能抽最贵的香烟的黄金时代。
可惜的是现在港口黑帮已经被众多后起之秀逼到了角落里,广津柳浪觉得或许自己已经达到了对“某一天早上醒来忽然接到了自己供职的这个老帮派解散了的消息”这种事都丝毫不感到惊奇的地步。
……
蓓梨夫人街,舞厅。
已经快要到了交班的时候,充当门童的永井趁人不注意理了一下衣领,把打得过于紧的领结悄悄拆开了一点。
他本来负责的是走私那一块的工作,但是现在港口黑帮势不如人,已经收缩了那一方面的生意,身为武斗派的永井也全无用武之地,只能当一个看场子的保镖之类的人物了。
西装可真是紧,他想,他几乎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此时身上的这一身门童的衣服裹得人难受。
“永井,今天是你值守吗?”
正在他心中发牢骚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这个声音并不算熟悉,但是喊出了他的姓氏,于是他也勉强抬起头来,看看这个自来熟的家伙是谁。
那是一个正在跑过来的青年,似乎后面有豺狼虎豹追着一般;他到了永井荷风的面前,对他笑了笑:“我是街里的医生,森。虽然你未必认识我,但是我认识你;总之,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们的菊池准干部交流一下。”
“谁认识你啊!”
永井荷风皱了眉。他觉得这个人想要闹事。
“假如再拦着我的话说不准就来不及了。”
森鸥外耸了一下肩。
虽然口中说自己是在“人家的地盘上讨生活”,但是他这样像是狐狸一样狡猾的人,又有一技在身,根本就是在哪里都能过得下去的。
与其说他现在是来通风报信,不如说他只是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顺便想在其中投机倒把,看看有什么便宜可以捞。
他来的时候就有想到今天看场子的家伙是永井这个新调来的家伙,已经做好了被福泽谕吉追上来打一顿的准备,但是能不被打还是不被打比较好。
“昨天晚上刚打完架吧?大约是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和菊池君一起,应该是在青蛙租界那边。总之我只是不想给入门费而已,假如我的情报被证明没有用的话,那个时候再采取措施也不迟嘛。”
时间是从伤口状况上推断出来的,地点则按照时间逆向猜测。猜错了也无所谓,总之没有什么能够瞒住医生的眼睛,即使一时可以,也无法一直都做到。
他成功进入了舞厅里,此时舞池中的人并不多。早起的舞女们凑在玻璃面小圆桌边嗑瓜子儿打花牌,互相炫耀客人给的首饰,见到他来了便纷纷笑嘻嘻地打招呼。
“森医生!”
一个舞女笑着喊他:“今天怎么到这里来了呀?是要来跳舞吗?和我跳舞的人是您话,跳一整夜也可以哦!”
其他舞女便起哄,闹嚷嚷要开唱片喇叭。
“原来是年子小姐——最近又酗酒了吗?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哦。”
此人游刃有余地拒绝了——然后溜进了下楼的阶梯。
……
“你上过战场?哪个师?”
福泽谕吉没有拔刀,因为阻拦他的人手中只是……一根晾衣杆。
作为一名崇尚公平的武士,他的还击也用带着鞘的刀身。
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简单的脱身,但是没有想到的是意外被缠住了。
久见秋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虽然他的刀法也是杀人的刀法,但是将它磨练出来的战场却早已经成了历史的尘埃。
他没有回答,福泽谕吉虽然心中怀疑却也不再问,转而专心对敌。
晾衣杆还是太轻了,而且脆。即使是久见秋生已经极力避免硬碰硬,在几下交错之后,晾衣杆还是断成了两截。
以后要用什么晾衣服呢?
他诡异地想到了这一点,那一瞬间福泽谕吉的刀尾扫过了他的脸颊,擦出了一条小小的红痕,与此同时,断裂的晾衣杆锋利的断口也堪堪削过了福泽谕吉的手背。
两个人才悚然一惊——由于两人的刀法都太过于锋利凶残,一旦无法收手或许就会将对方打成重伤。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无论是福泽谕吉还是久见秋生都下意识地开始束手束脚。
卖鸡蛋的收摊了,推着车经过巷口,好奇地往里头看——便看见福泽谕吉挥刀似乎要斩久见秋生的颈子,快要斩上去了却忽然速度变慢;久见秋生几乎要刺中福泽谕吉的肩膀,却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
这两个人在干什么……叫人看不懂,我还是和我的老猫一起相依为命快乐玩耍算了。
这场小小的,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械斗的街头斗殴以久见秋生手中的晾衣杆彻底碎掉终结——放下刀,久见秋生的战斗力直线下降,被福泽谕吉轻而易举地用刀鞘抵住了喉咙。
“走。”
他简短有力地说,目光略过了一边的扫帚,感觉假如说被久见秋生拿到扫帚可能两个人还要缠斗一番,于是决心把他看守在眼皮底下。
久见秋生没有意见。
两个人就这样不尴不尬地往舞厅走,当走到门口的时候,福泽谕吉二话不说把正伸着头往里看的永井一刀背打翻,踢开了门。
倒是久见秋生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你福泽谕吉浓眉大眼的,也会正义的背刺。
他双手插在怀里,跟在福泽谕吉后面十分平静且自由地施施然走了进去。
里面的舞女们正围着一个女孩子说些什么“你以后就听医生的话少喝点酒嘛”之类的话,那女孩子撇着嘴说“客人要我喝,我能怎么办”,从桌子上抓了一把瓜子在整齐的一口白牙间泄愤似地“咔咔”嗑着。
她们忽然瞧见有人踢开门走进来,本来有些害怕,但是很快又不怕了;在福泽谕吉严肃地说讨债专用台词“欠债还钱”的时候,甚至有一个袅袅婷婷地从桌子边站起来含笑道:“先生要我们还什么债啊?我们姐妹们钱债没有,情债倒是一堆,您要咱们还的又是这一堆中的哪一个呀。”
福泽谕吉:……
他把刀抬起来警惕地护在身前,无声地拒绝这些舞女上来搂他的胳膊。
刚才说话那舞女遂懒洋洋坐下来翘起腿,从桌上小碟子中拿了一颗瓜子嗑,对福泽谕吉翻了个白眼儿,“呸”地把瓜子壳吐在地上。
她眼波流转,瞧见久见秋生站在门边,遂嫣然一笑:“喂!那个人,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为什么不过来呀?”
“我在等人。”
久见秋生认认真真地回答道。
……
森鸥外在往地下延伸的楼梯上遇见了一个头戴礼帽,臂提手杖的的人。
在两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忽然往左边微微侧了身子,好似不小心一样将那个人撞得往后退了半步。
与此同时,他的脸上漫不经心的笑一点一点褪下来,变成面无表情。
那人似乎不想惹是生非,于是把礼帽往下压了一下,偏过身子要继续往上走。
“听说横滨市政厅空降了一位有军方背景的议员。”
青年医生却轻轻地说:“您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他看着楼梯下面,轻轻地嗅了一下,当没有闻到血腥味的时候,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才缓缓地停下来。
夏目漱石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份被人点破。
他缓缓将挂在手臂上的手杖取下来在握着手中,轻轻地抵在阶梯上,敲了敲。
“聪明的人从来都不会问这些问题,但是能够想到这些的人都是聪明的人,你说,这人为什么要这样问呢?”
他们谁也没有转过身来,背对着彼此如是锋芒毕露地试探,好像一言不合就要见血。
森鸥外忍不住回头了。
但是夏目漱石却还沉得住气——他站在那里,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白手套,脸上露出来一个浅浅的笑容。
……
广津柳浪提着装满钱的箱子到了舞厅门口,看见永井扑倒在地上,被人打晕了。
他的神色慢慢地沉下来,伸手打开了枪的保险栓。
然后他看见菊池宽带着一群人若无其事地走出来,甚至互相拱了拱手,齐乐融融。
广津柳浪又把枪放下了,他十分地迷茫。
“我们这是搭上了政府的线了。”
菊池宽心情好,不吝啬与为他解释:“那些家伙能够搭上洋人的线,我们难道不能搭上咱们政府的线吗?”
他似乎踌躇满志,但是广津柳浪只是把箱子往他面前推了一下:“这次的货。”
还是那句话,他已经过了踌躇满志的年龄,只关心眼前。
……
福泽谕吉自从在这里见到了夏目漱石似乎就一直处于愣神状态,大概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敬重的参谋长会出现在这里——事实上夏目漱石也认出来了他。
这就有一点尴尬,但是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得不把尴尬都往肚子里吞。走出门,寒风扑面,福泽谕吉想起来自己似乎并没有要到债,心情很是沉重。
“你来了横滨,这很好。”
是夏目漱石先开的口。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森鸥外,微微笑了笑:“不过现在我有些事情要与这位聪明的小家伙说。”
“曾经在军中的时候,很受到参谋长大人的启发。”
福泽谕吉严谨地回答道。
“我是不会参加进黑帮斗争的。”
森鸥外把一直跟在后面默不作声的久见秋生袖子一扯转身就走:“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医生而已,没有任何值得利用的地方。”
“在我眼中并不如此。”
夏目漱石依旧很和气:“虽然我有在电视之中露面,但是作为能够准确地指认出我的人,我想你一定是十分关心这座城市。”
“不,我讨厌横滨,这个城市就和污水河一样肮脏不堪。”
医生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度嫌恶的神色:“简直需要一次彻头彻尾的消毒。”
“那为什么不是你呢?”
夏目漱石从后面追上来,他依旧微微笑着:“我明白你一定是把我当成了政客,认为我拉拢港口黑帮是为了让他们与洋人的走狗们互相撕咬,但是你弄错了。”
“你要把我灭口吗?除此之外您也有没有说的事情,比如您也在利用黑帮洗钱。”
“对参谋长尊重一点!”
福泽谕吉反应过来。
他是一个有点固执的人,当他决定相信夏目漱石的时候,绝不会因为任何事情,包括他出现在黑帮聚集的舞厅这件事——而减少半分。
“不那样做的话,我就无法让市政厅那群固执的反对派让步。”
夏目漱石把手上的白手套脱了下来,塞进西服的口袋里,然后他正如英伦的老派绅士一样拄着手杖骄傲而笃定地站在那里:“让他们成为共犯者,就能够实现我的计划,这是一件共赢的事情。”
“我只想知道这种共赢会不会让横滨被彻底割让。”
“不会。这是一个伟大的计划,你要加入其中吗?”
没有等森鸥外回答,夏目漱石便已经自言自语起来:“我认为森君最好加入其中,毕竟森君你已经看见了它的一部分面貌,而我不会容许任何人破坏我的计划,尤其是——”
久见秋生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但是他觉得似乎这个人在威胁收留了自己的森鸥外,这让他情不自禁地警惕起来。
而他的直觉没有出错,夏目漱石的确拿住了森鸥外的软肋。
或者说,他拿捏住了所有异能者的软肋。
[夏目漱石
异能者
异能名:我是猫
效果:化身为猫,感应到周围所有的异能者与其威胁程度]
在这个异能者依旧被不明真相的普通人认定是“妖怪”,由于某些异能者的犯罪行为而导致异能者这个群体被恐惧厌恶着,一旦被发现立刻就要被逮捕缉拿,送进军事基地进行研究的现在,能够感应到异能者的存在的夏目漱石,可以轻易利用自己“全知”这一点,强迫所有恐惧被缉拿抓捕的异能者为他做事。
“我有在我的朋友那里听说过你,森鸥外。”
他冰冷地说:“我检查过你的履历。你是一个相当优秀的,自控能力极强的医学生,甚至可以说你在这一方面上是天才。本来我的朋友,也就是帝京大学医学院的院长,已经决定让你成为交换生去德国留学,但是在临近毕业的时候,你却因为严重违反校规而被开除了。”
“这其中的原因,真是相当的令人怀疑——”
“你被开除到底是因为你无意间违反了校规,还是因为,你发现自己是一个异能者,于是故意设计了这件事呢?”
异能。
这是久见秋生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袖子似乎被扯紧了,森鸥外无意识地捏紧了他的袖子。
“在下真没想到,就连私德有恙这种事情都被会联想到异能力上呐。”
森鸥外已经冷静了下来:“完全没想到我这样的小人物竟然能被议员大人您记在心上。”
他极为风趣地摊了一下手:“假若我有异能力的话,我一定去抢银行,毕竟我太穷了。”
事实上他现在已经有些怀疑这是夏目漱石布置出来让他上当的陷阱,为此他甚至连久见秋生都怀疑起来,但是他依旧没有松开久见秋生的衣袖。
假如久见秋生真的是夏目漱石派来的卧底,那么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福泽谕吉已经做出了拔刀的准备动作,因为他认为夏目漱石揭穿了森鸥外是异能者的真面目,一定是想要逮捕他。
但是夏目漱石的下一句话让他目瞪口呆。
“其实福泽君你也是异能者。当时我十分担心福泽君在军队中会闹出事来,所以才十分的关注福泽君,或许对福泽君造成了困扰。但是后来我意识到福泽君是一位优秀的武士,优秀的军人——就现在而言,我十分为自己当时的想法感到抱歉,希望福泽君能够原谅我的行为。”
福泽谕吉:?
福泽谕吉:!
“在下也有异能力?”
他有些不可置信:“在下从小习武,从来没有感到自己有任何异于常人的能力……”
“真是有趣,异能力在您的口中宛如烂大街一般。”
森鸥外站在一旁冷笑:“或许你会说他也有异能力?这样的话,现在站在这里的四个人全都是异能者,要出动一整个军队来逮捕。”
“我不知道。”
夏目漱石依旧彬彬有礼,但是他微微皱了眉:“他与常人不同,但是我感应不到他的异能。”
躺枪的久见秋生:……
“你是他的监护人吗?”
他听见夏目漱石如是询问森鸥外:“假如你愿意把他交给我带走的话,我不会外泄你是异能者这件事。”
这是一个语言陷阱,无论森鸥外回答愿不愿意,都相当于他默认了自己是异能者。
……
“你被人背叛过?”
森鸥外给久见秋生倒了一杯白开水。
他看见久见秋生把手握在瓷杯上,似乎是想要暖一下手。当听到他的话的时候,久见秋生看了他一眼。
“嗯。”
他简短的回答了一下,没有说明到底是什么事情。
森鸥外也不问,只是笑了一下:“刚才你好像很紧张。你是害怕到那个人那里去吗?看不出来你人不太聪明,但是还有点直觉。”
久见秋生:……
他觉得自己的安静人设立得太好了以至于森鸥外把他当傻子看。
“你要不要逃走呢?”
于是他开口问道:“说不定过一会儿就会有人破门而入。”
“假如说那个人真的打算对我动手的话大概我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森鸥外敲了敲桌子:“他想要利用我,我就只好成为一个值得被利用的人,这真有够叫人恶心的。”
在刚才,夏目漱石对他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森君十分地让人觉得可惜,假如想通了的话,就通过港口黑帮联系我——我会代替你曾经的老师教导你完成剩余的学业。当然,附赠一张医师证。”
“你要医师证吗?”
久见秋生想了想:“假如你信任我的话,可以让我看一眼医师证上要盖的章的样子。”
“你会做假证?”
森鸥外略有些惊讶:“我现在有点好奇你之前到底是做什么的了——不过这可不是一张职业医师证的问题。”
黑帮在政府面前其实不堪一击,因为政府掌握着最大的武器来源。然而政府一直以来都没有对黑帮采取具体措施,其一是敢怒不敢言,想要利用它们的莽撞作为利刃打击洋人的嚣张气焰,其二就是因为忧虑那些藏匿在其中的异能者的誓死一搏,尤其是在这等整个世界都泥足深陷在可怖的战争主义之中的时候。
夏目漱石是一个站在异能者与政府机关部门之间的存在,由于在大战中的功勋他拥有一定的话语权,而自己也是异能者这一点让他能够以一种尽量公允的态度面对异能者与政府的冲突。
我真的不想改变这个世界吗?
我真的心甘情愿吗?
因为是异能者,明明是拥有着强大的力量的存在,反而被排斥,像是老鼠一样躲在城市肮脏的角落里,连学业也匆忙放弃——明明,相当委屈!
明明是从暴徒手中截取暴利的黑医,森鸥外没有钱的原因是因为他的钱大多数都花在了走私来的德文医学书上。
他对于自己没有完成的学业梗梗于怀,甚至他无时无刻不想比那些完成了学业的同学更优秀。
夏目漱石的确曾经仔细看过他的履历,他站在上帝视角抓住了森鸥外的弱点。
他知道自己的要求不会被拒绝,因为藏在这个青年心脏里的变革之火始终在汹涌的燃烧着,否则的话他不会选择来到横滨。
横滨并不是一个和平的,有利于生存的城市,它严苛,残酷,选择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各自故乡的弃子,无论是福泽谕吉还是森鸥外。
在这里人们苛刻鄙薄地对待彼此,又拥有着可怕的求生欲与对操蛋的生活百折不挠的爱。
即使是胆小鬼在这里都会敢于去触碰幸福——尽管“胆小鬼遇见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但是这座城市是没有枷锁的,魔盒被打开后罪恶与黑暗跑出来了,希望与爱也跑出来了。
心底有伤痕的人,你要来横滨。
这里不停的变化,而每个人都是这变化当中的一员,让人情不自禁去爱它。
你知道你正在做的事情能够改变它,因为它容忍变化。
夏目漱石厌恶战争,但是他却参加了战争,而后在其中寻找着那些自知或者并不自知的异能者们,在他们的心中种下一个名为“横滨”的种子,诱导他们在战争结束后来到制度崩坏的横滨。
这是他选择的,实施自己构想的城市,就现在而言还没有想好名字,但是棋子已经纷纷落在了棋盘上。
他今天很高兴,因为他预感自己已经找到了一颗优秀的棋子,他的手里已经握住了很多牌,而这一张或许能够君临黑夜。
或许这枚棋子有反噬的一天,但是他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并且为之甘之如饴——如若必要,为了守护这个他深爱的国度,他愿意将自己也放上棋盘。
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很看重福泽谕吉,但是依旧十分有耐心地与他交谈。
“所以说,是为了自己师门的兄弟才背井离乡的吗?”
福泽谕吉点了点头。
“很小的孩子啊,才两岁吗?真是让人担忧。”
夏目漱石想了想,看了一眼这个老派的武士,对他提出建议道:“要不要把他送到慈幼局呢?”
“这……”
福泽谕吉感觉有些不安,他并不是不明白这有类似于“人质”的意思,但是他与此同时也认定了——只要自己足够有用,交出的人质就会被妥善对待。
“慈幼局是政府开办的,为了抚养孤儿而存在的组织。当然,现在大街上的孤儿简直成群结队,要是全部收容的话政府根本无法承担其中的成本,我想你应该理解这一点,对吧?所以现在里面暂时只收容战死的军官的孩子。”
夏目漱石对他解释了一下:“就算是这样,慈幼局的局长也一天到晚抱怨个不停,说真的,把一个孩子健康养大可不是容易的事情,里面的名额很紧张,假如你愿意的话,我倒是可以走关系给你搞一个过来。”
“那里的大孩子会欺负小孩子吗?”
福泽谕吉艰难地从记忆里找出来了一些事情,有些犹豫地问道:“我觉得很抱歉于那个孩子……我有时候甚至想,假如说我没有到来的话,他的母亲或许会坚强的活下去也未可知;不,我甚至觉得假如我没有冲动行事而是给予那位伟大的母亲足够的尊重……我当时说了很过分的话……”
夏目漱石拄着手杖熟练地带着这位青年武士穿过一道道巷子,他的手杖在石砖与尘土之间上敲得嘟嘟响:“我问你一个严肃的问题,福泽君。现在你在外出的时候只能把孩子留在你的雇主那里吧?我相信你一定和他说你会很快回去,但是有时候你总会被各种事情绊住脚步,这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十分的危险。”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福泽谕吉惭愧的低下头。
“而且就算是你将他拉扯长大,然后你要怎么和他说呢?福泽君!”
夏目漱石狠狠地敲了一下地面,呵斥他道:“你要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怯战逃跑的逃兵,然后母亲靠出卖身体换钱将他养大,然后自杀而死这样一个悲惨故事吗?还是说你打算编造一个他是你的亲生孩子,但是母亲逝世了的谎言?你要如何和他解释你和他的姓氏不同?你愿意让他姓福泽吗?”
“这些你全都没想过吧。”
面对着哑口无言的福泽谕吉,夏目漱石循循善诱:“我给你的建议是让他与那些英勇作战而死的军官的孩子们一起长大,你可以以资助者或者老师的身份在工作之余去看望他,引导他,教导他成为一个优秀的人。而且在慈幼局,教育的专业程度也有保障,只要那里的长辈没有死光,就一定会用生命保护那些孩子们。”
“参谋长大人。”
福泽谕吉郑重地将刀放在面前,自己对夏目漱石行了一个跪礼:“您是一个十分有智慧之人,愿意出手为在下取得一个慈幼局的名额,实在是足以让在下肝脑涂地的郑重恩德。假使您有什么需要在下去做的事情,在下必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这是出乎夏目漱石预料之外的事。
然重诺,轻生死。
武士精神……
他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这又算是什么足以赌上生死之事呢?福泽君请起,鄙人不敢当此大礼——若是不嫌弃鄙人学疏才浅,鄙人愿暂为福泽君之师,报此一跪之恩。”
森鸥外是一柄利刃,用之或许会被反噬。虽然夏目漱石并不畏死,却也不嫌命长,只愿到了自己强行收下的那个不孝徒羽翼丰满暴起行凶之时,能够有弟子在前挡一挡,叫自己再在世上逍遥两日。
但是,真的能等到那样一天吗?
他看了一眼横滨上空阴沉地压下来的云,想着自己的计划。
夏目漱石清楚自己正在两座悬崖中间架着的钢丝上走,随时会摔落下去,跌个粉身碎骨。
几乎所有的异能者此时都很恨他。
而只要发现他行为的本质,政府马上就会把他投进最深最黑的军事监狱里。
但是他不怕也不恐惧,他是猫。
“要是那一天真的能到来,就算是死去也无所谓。世人都会记得夏目漱石。”
他有点得意的想,带着福泽谕吉走出这片连电线都胡乱地交错重叠在一起,把天空切割得七零八落的巷区。
一个穿着古典的武士服,腰佩长刀,一个穿着西洋礼服,臂挂手杖,消失在路的那头。
……
“你会用枪吗?”
森鸥外将书柜上的一些书拨下来,露出了一个窄小的空间,在那里有一些零件。
他似乎没有打算等久见秋生回答的意思:“按照时间来算的话你还是拦住了那个莽夫一会儿嘛,不过还是太弱了,我要教你用枪,我猜你一定不会。”
他迅速地把那些零件组装在了一起,手很灵巧,像是穿花蝴蝶一样,而那双手又很好看,手的主人又很年轻,五官俊秀。
“真倒霉。”
他说:“现在你知道我的秘密了,我没法放你走。”
说这句话时,他站在那里,穿着白大褂,面对着一排医用酒精。
他是医生。
不过似乎也没有规定说医生不可以杀人。
年轻的医生回过头来,翘着嘴角微笑了一下,那完全不是觉得自己倒霉的模样,反而像是兴趣盎然。
“爱丽丝。”
他轻轻地对空中伸出没有拿枪的右手,随着他的呼唤,空气中缓缓地出现了一个美丽的,人偶一样的小女孩,有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穿着漂亮的和服,随着身形凝固,她缓缓降落。当脚尖碰到地面时,她的裙裾荡开涟漪飞散后沉降,浪花一般叠在一起。
“我的异能力。”
森鸥外把被称为“爱丽丝”的异能体抱进怀里,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像是炫耀自己的大宝贝一样对久见秋生道:“可以随我心意而变,具有超强的战斗力哦!”
“美少女战斗现在完全过时了吧,而且爱丽丝这样的名字也太过于随便了。”
久见秋生的目光完全被爱丽丝吸引走了:“但是假如是这个爱丽丝的话感觉没有问题,真是可恶,为什么会有人拥有这样方便的异能力呢?”
森鸥外……森鸥外忽然挫败地意识到这似乎是久见秋生一直以来对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