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转头,石漱秋也能觉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收回视线,默默往东边走。
余光中,身侧的人几乎是立时便跟了过来。
他微微挪开眼看向别处。
周王府的景致很是不错,枝上花苞嫩芽争相绽放,鲜妍明媚又生机盎然,若是换了往日,他看多久都看不够,可此刻眼前景物再美也不及身后他看不到的那人。
他初时还能勉强自抑的心在只剩了他们二人时便完全乱了套。
又走了一会儿,面前豁然开朗,全是篱笆围起来的一丛丛牡丹,如今还未到时节,只有绿叶葱葱郁郁。
听着身边的人还是没有开口,石漱秋转了转折扇下的穗子,轻声道:“我今日过来是想同世女辞行——我想去南边了。”
贺莱愣愣停下脚,呆呆地看着前面的少年。
石漱秋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他却不敢停下,逼着自己继续往前走,步子迈出去后他忽然便也能笑着说话了,“原是想悄悄摸摸一回,那想会这般巧……世事总是不如人意。”
贺莱只觉得一字一句都像是重锤,明明漱秋也是笑着同她说的,她却听不进去。
她原想着她都听他的,他不想认就不认,她原本就拖累了他,日后是什么光景也不能预料。
可他一见她便要离开,还不打算告诉她……
贺莱没办法接受他这样的安排,这简直就像是前世他就给她留下那么一句话就昏迷至死的重现。
“漱秋,我……我回来了。”
她疾步过去,只走到他身后,她的头便抬不起来了。
石漱秋也走不动了,他也没想到她会对他说上这么一句话。
她说“我回来了”就好似回应了他一直以来的等待一般——那天夜里他也曾盼着她推开门告诉他这么一句话。
无论他昨日在心中对自己说了多少遍,都抵不过她这一句话。
她知不知道她这一句就足以让他妄想的心思跟野草一般疯长起来?
眼睛瞬间湿润起来,他抖开折扇挡住了自己的脸。
即使低了头,前面少年微微颤抖的肩膀已足以表明他此刻的情绪,贺莱眼中湿热,颤抖着伸手。
她并不是第一次抱漱秋。
前世在她得知娘亲死讯呆若木鸡时,在她蓬头垢面要被流放时,在他们时隔两年再次见面时,在他为她受伤他们还不得不四下躲藏时,在他们成亲时,她都抱过。
可她是头一次被他推开。
她不敢落到实处,他轻易便能挣脱出去,她也没有再伸手的勇气,可伸出去的手一时半会却收不回来。
贺莱头垂得更低,心中翻江倒海一般的难受。
她不该再说这些话也不该伸手挽留,可她太高估自己了。
不知过去多久,她忽然听到漱秋开口了。
“你莫不是忘了自己已是成过亲的人了!”
听得漱秋话语里似是厌恶之意,贺莱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她急急收回手摆着头,“不是,漱秋,我不是,我……”
石漱秋深吸一口气打断了她,却又别过脸不看她:“我如何你也知道……你——收收心罢,既是同以前不一样了,你便好好待人家……有谢家在,你……定会顺风顺水,我只盼着你平安喜乐。”
贺莱喉中梗着,心中也梗着,她定定看着面前的少年,恨不得时间能先暂停了。
可时间无情往前走,她很快就又听到了漱秋开口。
“我不要你觉得愧对我,你跟谢公子原就是一对儿……若是一早就顺顺当当在一块了,也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我——”
石漱秋又深吸了口气,“我同世女说想去看看天下美景,这话我也同你说过,你也不要再说留我的话……我们既是能好好儿见上一面,那便好说好散……”
贺莱很想听漱秋说完再开口,可她实在听不下去。
她昨晚同谢小公子聊了许多许多天下美景的事,其实只是想着漱秋说的,她在现代那一世真的希望自己能浪迹天涯,也真的去过不少地方,可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世,她只想守着自己珍惜的人,可她谁也没守护好,如今又有了重来的机会……
“漱秋,我跟谢公子……”
石漱秋听到贺莱开口了,可他并不想听下去,所以他只停顿了一下便飞快接着道:“我要说的也都说过了,世女那里你替我告罪,我便不过去了……”
贺莱不得不伸手拉住了石漱秋的衣袖,着急地再次解释:“漱秋,我跟谢公子是假的!我们只是假夫妻,真的!我……”
石漱秋呆呆地看着贺莱,他疑心自己是不是太不想听她说谢公子的事以至于都魔怔了。
“我说的是真的!从成亲以来就是他睡床,我睡榻!”
贺莱见石漱秋似是懵了,她急忙压低声音再次解释,“他不想嫁人,又不愿违逆父母,是觉得我不会对他动心,还不会逼迫他,也压制不了他才同意婚事的。”
石漱秋听是听清楚了,可他忍不住晃了晃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贺莱还以为石漱秋摇头是不信她,顿时便更急了,“我要怎么说你才肯信……我让他来见你,我们当面说……”
石漱秋回神见贺莱急得眉头紧皱,他不由自主开口,“你怎么……总是遇到这样的事?”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不对,只好重抬了折扇又挡住了自己的脸,心中那才割了一茬的野草再次疯长。
贺莱傻了下,仔细回味了下石漱秋的话,她无奈地扯了下嘴唇,“你信了啊。”
石漱秋抿抿嘴唇,心中野草割也割不尽了。
他想了一天一夜才打定了主意,可她居然同谢公子也是假夫妻。
若是假夫妻……也不用成亲那么多次——贺莱她到底要成亲几次……她到底成亲了几次?
念头转到这里,石漱秋便压不下去了。
他动了动手指,握着扇骨的手不由自主收紧,“你……怎么回来了?”
他一直都想问的,可又不敢问。
贺莱抬手想揉脸,可一摸上去她又想起自己脸上还搽了粉,只能改为捏手指缓解紧张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睡了一觉,醒来就……就回来了。”
石漱秋暗暗松口气,无病无灾就好。
他悄悄挪了下折扇,迅速瞥了一眼对面的人,见她低眉垂眼没有看他,他重又挪回折扇,“那,你……年岁几何了?”
贺莱提着心听完,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先喘口气,“三十。”
石漱秋微微有些惊讶地挪开了折扇,两人目光对上,他迅速别过脸去。
她只不过比他晚回来两年,却已活到了三十?
若是一年两年的也就罢了,三年或许还有点指望,五年……只怕她孩子都应该能跑能走了。
她既是回来了也不来找他,方才也不敢同他说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不是……
石漱秋不由自主捏紧了扇子,忽觉心中刮起大风吹得野草匍匐在地。
他单想着他知道的事竟忘了她比他晚回来的。
她又经历了什么他全然不知,但依她对贺老夫主的孝顺,她自己宁缺毋滥的心思……她若是又成亲了,定是也是心甘情愿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