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起察言观色,石漱秋比贺莱还要擅长,这于他来说已经成了一种本能,不像贺莱,随着位置越来越高,关心的事越来越多,她的察言观色就更多地留在了外边。
而且,他与谢玉生同为男性,又有着不需言说的相互欣赏与钦佩,有些事,只要对着坐一会儿不自觉就说出了口。
谢玉生对石漱秋也没有什么防备心,所以石漱秋轻易就知道了谢玉生视角下发生的事,也明白了谢玉生的迷惑。
他抿了一口凉饮,放了这么一会儿,琉璃杯中的冰块已经融化大半。
因为涉及贺老夫主,他反而什么也不能说了。
贺老夫主有多么在乎门第,他本来就已经切身体会过一次了。
进来贺府虽然只有三日,他已经清楚体会到了贺府的门第。
因着前世的经历他忽视了的也都在圆儿、方儿情不自禁的惊呼中被翻了出来。
他这里一开始是玉生的嫁妆,后来楼下双燕断断续续往楼上送着贺莱惯用的家具物品,他带着圆儿、方儿收拾下来,怎么会心中没数呢?
送过来的物品肯定要经过贺老夫主过目,而贺老夫主并没有亏待他,依着他前世的经历来看,贺老夫主这是想让他知难而退,想让他清楚自己跟贺莱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其实这对于心思叵测的人来说根本没用,见识了繁华奢侈的生活,谁还会愿意回去过苦日子?
对于他这样的人也没有用。
贺莱并不把他当麻烦,他更不会自惭形秽。
贺老夫主,他是注定还是不能让他满意的了。
谢玉生说出后,心中便舒坦许多,他又捻了一块碧玉糕,咬了一口后忽然又想到以前的事,他咽下糕点,嘴角露出了个笑影,“以前丹哥做了这些分给孩子们,营地里比蝉鸣还要聒噪……”
石漱秋看了他一眼,不由轻笑了一声,“丹哥自个儿就比蝉还聒噪了。”
谢玉生想到丹哥那落珠一般噼里啪啦的语速,会心一笑。
他不再说刚才的话,石漱秋却开了口,“我以前常想着要做人上人……”
这句话让谢玉生不由自主看过去,微微睁大了眼。
见他似是不信,石漱秋又轻笑了声,拿手支了下巴,懒懒靠在了软枕上,“我要是没抱着这样的念头,得过且过,这会儿也指不定在什么地方……我没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吧?”
他回忆着同谢玉生说起已经隔了二十年还多的事,下雨时屋里流淌着泥水的关于家的模糊记忆,随船辗转各处被兜卖的流浪生活,做下人被罚时刺在身上的簪子跟如同腹中起了火一般灼热的饥饿感。
最开始时他所求的只是吃饱穿暖有地方可住,可随着年纪渐长,姿色显露出来,这些瞬间不成问题,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残酷的命运。
石漱秋垂眸盯着自己指腹间的薄茧出神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起那之后的事。
为奴还有脱身的一日,入了贱籍,亲人俱无一个,若是姿色寻常的还有能得过且过的,如他这样的,脱离了花巷、花楼,竟是连一点庇佑也没有了。
花巷、花楼里的人来来走走,他还未长成就已经见了太多人的下场,以至于他一眼就能看到自己这样顺其自然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极其幸运地平安到了京都,又遇到了周王世女,还算顺利地凭着姿色跟日以继夜的努力学习才艺崭露头角后,他算是实现了进京都时要做“人上人”的愿望。
有人追捧,有人护佑,如他一样的花榜相公便是横行京都也没问题,可是,在女子这里有多受欢迎,在男子那里就有多受唾弃。
不过,他们也并不接触外边的男子就是了,闭着门就是他们的天下。
过来走关系祈求递话卑躬屈膝任他们取笑的官员不知几多,这些人出了这里又都是看着人卑躬屈膝取笑他人的人,被她们取笑的人还要可以取笑的……荒唐又讽刺,她们所谓的尊卑上下贵贱有别。
他一开始学习琴棋书画只是为了坐到最上面,可渐渐接触的书籍多了,他便接触到了女子们在外的世界,令人不甘心又向往的那个世界。
贺莱跟他见识到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
他对她的心,始于对她琴声的钦慕,对她容色的喜爱,陷于她对人如一的包容,对他尊重爱护的体贴,忠于她愿舍身相护,愿明媒正娶的承诺。
如那时候孤注一掷去了京都一般,他千里迢迢寻到了她,在那样的乱世里尝到了她一力维护起来的平等自由和平的生活。
尽管石漱秋已经很克制地没有多袒露自己的心,谢玉生却还是听了出来,这让他的面色越来越柔和。
他虽是没有这样的心思,至今也很坚定自己并不期盼遇到什么良人,但是贺府里公婆二人,玉生跟贺莱都是令他由衷觉得幸福的存在。
他也在石漱秋的话里豁然开朗,如漱秋这样的经历能做到不卑不亢,他为何不能做到呢?
是非对错也不是谁说了就算。
他如今坐的是什么位置就做什么事,有能力改变的就去做不就成了?
石漱秋看着谢玉生眉头松开,虽不知他到底如何决定,却知道他是不烦恼了,他起身给他续了茶水,开玩笑道,“这些本该是贺莱发愁的,等她回来你只管推给她……”
谢玉生想了想真点了头,“我还想坚持,兰桂只是想同我比试……贺莱若是不出头,我真没办法。”
石漱秋笑着点了点头。
谢玉生过来也是想指点石漱秋练武,只是聊了这么久就到饭点了,他还犹豫着要不要过去陪公公,青溪就已经听过春莺管事说夫主大人要独自用饭的消息,做主把饭摆到了这里。
谢玉生不觉得有什么,石漱秋却又察觉了贺老夫主的心思。
他暗暗叹口气,只能等着贺莱回来再同她说了。
两人一块用了饭,石漱秋便提议在水榭给谢玉生也收拾出房间来。
正好有谢玉生原先搬过来的家具,谢玉生见石漱秋是真心想留他,又看旁边的楼也空着,他住那个楼就像是住相邻的院子,往后再来找漱秋说话练武也都合适,没有多犹豫就爽快地收拾起来。
忙了一个中午,将将先把卧室收拾了出来,谢玉生看着底下太阳正热,便留了石漱秋一同午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