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后来不知哪一天开始,他周围的哭声越来越少,相反,校场中央跪着的禽兽们的哭声越来越响。
明明也没有上刑,明明也没有人再逼着她们跪下,可她们竟伏地痛哭至不能起身。
他知道在这乱世里人跟禽兽并无区别,可却有人坚持人就是人。
她毫不犹豫让人处决了罪大恶极的人,冥顽不灵的人,手段之残酷严苛足以颠覆她的形象,可对待剩下的人……她又好似成了菩萨。
她让苦命人来选人,跟挑奴隶一般。
不能接受的会有士兵带走,能被大家接受的则留在了营地赎罪,而留下的奴隶也被完全隔开,每日都有两人结伴监视。
他已然见过不少被掳掠到异地的男子,他们往往除了寻死便只有被随意配人的下场,可在这个营地,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下场。
他们不必担心自己一群男子聚居不安全,因为她给他们留了足以震慑外人又能被他们掌控的女子,她还留了人教他们排兵练习,营地里有老人指导种植生产,又有各处捡来的婴儿小孩需要照顾。
哪怕他并没有在那个营地待很久,可是,离开时他听到了久违的欢声笑语。
他也是男子,他知晓这世道里一个普通男子所求的有多简单,可这样的简单却只在这里实现了。
所向披靡,威名远扬的武将在那几年里层出不穷,可治理地方,安抚百姓,所到之处人人夹道叩迎的文官,她是其中翘楚。
听着她种种事迹甚至亲自见闻过,他潜意识中也觉得她便是众人口中所说的仙人转世。
再次同她定亲,他是怀着崇敬的心思过来的。
可他终究只是普通人,见到还是少女一脸“无忧无虑”的她,他不自觉就拿她当了小辈照顾。
然而就算是他拿她当小辈,她也总会让他感慨年少的她竟已经如斯体贴入微,不知不觉便安心下来。
贺莱见谢玉生忽然盯着自己出神,她劝说的话就有些进行不下去了。
而她一停,他立马就清醒了,迅速得像是不曾发呆一样。
“我听你的。”
谢玉生坚定的话让贺莱微微一愣后又忍不住笑了。
“我们明日回去,一来可以安抚我爹,二来多陪陪将军,三来也方便过些日子你回去小住,此外,回去次数多了,府里有什么事你也容易知晓,过去如何已经不能再改变,他们不知道只有我们记得,总比他们承受而我们被蒙在鼓里好吧?”
贺莱细细跟谢玉生分析起来,“况且,我们也不是要一直瞒下去。”
见谢玉生微微睁大眼睛,贺莱轻轻点头,“眼下瞒着他们是时机未到,他们是我们最亲近的人,也是最想守护的人,只凭我们自己是不能成事的。”
谢玉生心知贺莱说的都对,可有些事,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口的,对着阿娘不能,对着她也不能。
同谢玉生“坦白”后,贺莱对着他便越发小心照顾了,他不是心里无法藏事的人,但对着真心为他好的人,他也根本做不到隐藏。
只是,爹爹不知为何像是忘了要同玉生谈话的事。
贺莱心中有些不安,没等她想好怎么哄了爹爹,第二日,宫里的人便来传话了。
“怎么突然来传你进宫?”
柳明月有些不安地攥着帕子看着贺莱换衣服,“传话的嬷嬷什么也不知道……”
那位登上皇位后的这几年,他们家根本没有谁得过单独召见。
有公公在,谢玉生也免不了围着贺莱整理衣服,他虽没开口,眉头却一直皱着没松开。
贺莱心中却大概猜得到是为什么,她笑着安慰自己爹爹跟谢公子。
“肯定也不是什么大事,您安心啦,您看,玉生都让您说得紧张起来了。”
柳明月下意识看向女婿,谢玉生更是反应不过来。
“乖儿,没事啊。”
柳明月赶忙安抚谢玉生,“我教人递话过去,你婆婆她……”
贺莱一听便笑着打断自己爹爹,“还是别让我娘出头了,我都多大人了,安心啦。”
眼见自己都要出门了,爹爹还是静不下来,贺莱忽然想到前世自己每每去前线时爹爹木然的神情,她心中酸涩难当便探身抱了下爹爹,“好爹爹,我知晓轻重。”
女儿虽是整日里还跟小时候一般抱他胳膊趴他腿上撒娇,可这样迎面拥抱却似乎是头一次。
柳明月忽然觉得女儿似乎真的长大了。
余光瞥见身侧的女婿,他心中轻叹,都已经成亲了的人了,有秘密应当,长大也自然而然。
安抚了爹爹,当着爹爹的面,贺莱也不能忘了谢玉生,她凑过去,又保持适当的距离,“我发带有没有歪?”
谢玉生下意识看了一眼,见她冲他眨眼,他才反应过来,忙伸手轻轻拨了一下她垂在耳畔的发带。
虽只一个简单的动作,等他再转头看时,公公已然没那么紧张了。
他定定看着贺莱跟着传话的嬷嬷出门,心中忽然放松下来。
※※※
贺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进过宫中,但她也没有心思多看,光是压下去自己心中涌出的仇恨就要花费她许多力气了。
她凝神想着如何在那位面前表现出一个纨绔女的模样,不知不觉便跟着领路的嬷嬷进了御花园。
被花枝蹭了下脸,她才反应过来。
那位要在御花园见她?
许是她刚才塞的银子够了,领路的嬷嬷突然就主动开口解释了,“刚接了传话,圣上凤后各位主子都来游园了。”
贺莱笑着谢过,心中却忍不住一叹,看来她是要在宫中待一天了。
循着游廊走了不知多久,她便看见了那明黄的身影。
贺莱掐了掐掌心,低头不再看周围,只是一切之于她却成了慢动作播放,通传的声音是,她自己跪下、行礼也是。
南容和瞥了一眼跪坐着的少女淡淡道,“朕听如一讲你想参加秋闱?”
贺莱垂首木然着脸却闷闷道,“回陛下,是。”
南容和哼了一下,神情莫名:“你原是勋贵之家的小姐。”
贺莱没说话,只默默把头又低了一些。
她一动,南容和便下意识看了她一眼,忽然想到什么,南容和挑了下眉,“你抬头说话,怎么成了亲这般腼腆了?”
贺莱便慢慢抬头,顿了顿,又缓缓抬眼,只看了下上首那位脖颈间的宝石扣便又垂下眼眸。
果然耳边寂静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