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生一进门便对上公公惊喜的目光,这让他心里的愧疚又升腾起来。
自进了贺府,他得了公公许多东西,首饰衣物自不必说,更难得是公公有什么都想着他,他几乎没有跟生父相处的记忆,可公公待他比亲子还要体贴。
偏偏他自小学的这些跟公公的生活毫不沾边,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回应公公。
祖上虽是征战时也得了不少战利品,可家中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价值,他也不懂那些,不好拿出来班门弄斧,好不容易给公公送了一回,却又被春莺哥哥点拨了。
公公是不好接他的陪嫁,传出去名声不好。
他彻底没了法子,刚才想带点什么过来让公公开心也找不到。
“好孩子,快坐!”
“春莺,快让人打水。”
“来,喝点茶,天儿渐热,你出门一趟,合该好好休息才是。”
柳明月见女婿过来,忽然有了些精神。
他看女儿女婿回来只想着让两人好好说说话,可自己回来后又担心祠堂里的妻主又担心女儿女婿,左右摇摆,心中也越来越乱。
“贺莱呢?她怎么不陪你?”
看着谢玉生喝了茶,柳明月才想起女儿来。
谢玉生捏紧手指,轻声道,“她去祠堂了。”
柳明月下意识想起来,可想到妻主今日跟女儿一起回来的模样,他又忍了下去。
如今也不是能把女儿还当小时候娇养的时候了。
他拉了谢玉生的手,“你放心,爹爹会护着你的。”
谢玉生觉得点头不对摇头也不对,他低头看了眼公公仍旧洁白如玉的手,想到自己的来意,他轻声道谢后不待公公接着这话细说,便说起贺莱去找婆婆的事。
“今日进宫,她……妻主说陛下还安排她做了春祭迎宾使,似是春祭诸王会回都……”
这边谢玉生对柳明月说着,那边贺莱也才进了祠堂同贺成章说。
她已经尽可能委婉了,贺成章听后还是勃然大怒。
“荒唐!你哪里……不,你……”
贺成章气得说不出话来,她还跪在祠堂前,扭头看着跪在自己身后的女儿,只觉得眼前直冒金星。
贺莱赶忙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娘亲,却被甩开了手。
“你……”
贺成章张口想要斥责却不知说什么,女儿如何能抗旨,若是换了她,还能当场……
她控制不住这样想,却又清楚知道一切已成定局。
想到母亲大人临终的遗言,贺成章闭上眼睛,关住了满眼酸涩,怆然转头。
她们贺家蒙太祖看重,一直都是外姓显贵中的第一人,却只过了两代,到了她这一代,世祖还是好好的,却英年早逝传位给当今陛下。
这位都坐上了皇位却还记恨为亲王时的事,亲诸王远朝臣,扶佞臣轻贤良……这是乱世伊始的征兆啊。
诸王回都春祭……再加上女儿要迎娶慧郡君的事。
贺成章只一想太阳穴就突突直跳。
贺莱目不转睛盯着娘亲的背。
她以为娘亲会气得揍她,却没想到娘亲连呵斥的话都没说一句……固然是到了此时还疼爱她,可何尝不是也根本不把她当成年人看呢?
她闭了闭眼,她还是太久没有过被娘亲庇佑的生活了,连度量都把握不住。
娘亲不怪她,那就根本不会在意她做什么说什么。
娘亲太过相信祖上积累下来的荣耀,倘若再等下去……就又要到了那时候。
她本来没想这么快跟阿娘说的。
贺莱睁开眼,直视着上面的牌位。
她来到了这个世界后才意识到宗族的力量,哪怕到现在她也没有深刻的光宗耀祖的意识,可无论在流放途中还是后来随着诚王征战,她的际遇都是因为贺姓先祖名声积累才换来的顺风顺水。
可成也声名,败也声名,娘亲手无缚鸡之力,明知败局也不肯后退,为的不就是她们贺家的名声?
娘亲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拿命居然换来的是截然相反的结局吧?
贺莱重又看向娘亲,她一点儿也不想再失去她,也不愿意她一人孤身支撑。
重生的人实在太多了,她不能再抱侥幸心理了。
“娘,我早知道诸王会回都。”
身后传来的女儿的话让贺成章的怒火不可抑制地高涨,她下意识回头,却怔住了。
她的这个女儿生得朝露明珠一般夺目,从小到大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无忧无虑得令人心生艳羡,常常令她觉得这样的孩子就合该被放在台上供着,捧在手心疼爱着,即使是个女孩。
可如今这个近在咫尺散发着惊人气势,青涩眉眼间已满是威严决绝之色的……是她的女儿吗?
贺成章愣愣看着,心忽然像是被什么抓住了一般,她的女儿……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好似被万斤重担压着却又拚命挺直背,好似眼中充满了泪水却又像是早已干涸的枯井,好似从地狱归来浑身都是熊熊业火……
“莱儿……”
她喃喃出声,声音低不可闻。
贺莱却没再看娘亲,慧郡君的胡闹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却也牵动了她心底的伤处。
她已活了很多年,见过许多人,走过许多地方,可留在心中的人还是只有这些。
无论再活多少年,她也做不到在他们面前喜怒哀乐不形于色。
“我是您的女儿,却不是十八岁的您的女儿……娘亲,我已过了三十生辰……”
贺成章被贺莱口中说出的话惊得魂不着体。
“贺莱!”
她高声叫了女儿名字又飞快压低声音像是怕吓到她一般,“莱儿,你怎么了?”
她飞快转过身想要摸女儿额头,女儿这是撞到什么了吗?
不应该啊,这可是家中祠堂!
她慌乱想着却又跟女儿对上了目光,贺成章再次定住。
女儿没有胡言乱语。
这还是她的女儿。
两个念头几乎同时跳了出来,贺成章觉得自己像是被浸入了冰水中完全动弹不得。
贺莱伸手拉住了娘亲的手,“娘,我是成亲前一天回来的,原是想回来时就同您说的,可我又知道您是不会相信我的。”
祠堂天然阴凉,即使两人双手紧握也并没有温暖,贺成章自幼学的都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此时对着面前的少女,她却无法不相信这样诡异的事情。
她的女儿——三十岁的她的女儿?
尽管脑海中还纷乱着,贺成章却被这个数字绊住了。
“三十岁?”
她声音颤抖着问,说出话后她像是抓到了什么一般用力反握住贺莱的手,“你……怎么回来?莱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都经历了什么?”
方才还能关住满眼酸涩的贺成章一下子便破功了,眼前是她的女儿没错,可她的女儿,朝露明珠一般的女儿怎么会……
她抬起另一只手,却不知要放哪里好,哪怕对着她满眼都是深沉的感情,她的这个女儿却一身锋锐冰霜,好似接近了就会被划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