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生有些许紧张,但他又觉得贺莱会处理好便没有抬头,果然公公话音才落他就听到贺莱接话了。
“我也不清楚,只是他也许心中有恨,他出家后我就没有了他消息,大概是觉得我们府中比别处待着要好一些?”
柳明月生气道:“这算什么?荒唐之极!我们家的规矩……那位,唉……”
贺成章却在沉思女儿这话背后的事。
为何跟玉生定了没成?
为何会被赐婚?
为何到了三十还孑然一身?
为何……会那么恨那位?
无论哪一个细想下去都让她心惊肉跳。
“女儿原是想等过了秋闱上进些再同爹娘你们讲,只是慧郡君同我们一样,且不知晓这世上到底还有多少人也是如此,若是再瞒下去,只怕以后更是变化莫测。”
贺莱顿了顿,待爹爹娘亲都肃然看过来,她才缓缓接着道,“诸王进都春祭,为进贡礼,沿途征丁服役,致多地空无一人……为运山石将城墙拆洞,为得千年沉香拿人填泽……”
她越说,喉中越是发紧,只能停了下来。
她当时并不知发生了这么多,后来知晓只觉得沉重,而如今,明知发生了什么,她却如蚍蜉撼树无可奈何。
贺成章恨恨捶了桌子站了起来。
贺莱知晓娘亲有多难受,只是这可恶的等级可恨的掌权者根本不是一两人能动摇得了的。
“诸王进都后,那位盛情款待,下了无数恩赐,边境几位兵权在握,重重献礼的岁供翻了一番,各路将军几乎被架空,一些州一年所得也不够岁供……此后两年,国中天灾人祸不断,汛期决堤沿河诸城十之三四尽数淹没,夏末北部多地蝗灾干旱,南方秋冬暴雨暴雪……赈灾银抽不出,多地流民起义,东边,南边同时作乱……”
哪怕只是听着也让人心惊胆裂,这么多天灾人祸集在一起,这……
贺成章颓然扶着桌子坐了下来,她已经有些不忍心听下去了。
贺莱硬着心肠继续讲下去,“娘亲您多次谏言均被驳回,请职巡视赈灾被罢了督察院的职位只留了祖上的荫职听朝,后东胡作乱,您被点了巡查使。”
她停了下,闭上眼睛,“守城……无回……那位斥责里通外敌致城破人亡,抄了家中,下了流放南疆的旨意。”
话音落下,四人均是如同被冻住了一般完全不能动弹,室内一片死寂。
贺成章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为女儿的话惊痛不已,她听到自己当了巡查使时便隐约知道自己下场了,可女儿被流放,他们贺家被抄……这何其荒唐!?
难怪女儿会是这般模样!
难怪女儿会这般恨!
难怪到了三十还孑然一身!
她手指用力到发白,眼前也扭曲开来。
可很快她就听到了夫郎哽咽的声音。
“怎会如此……莱儿,你……我们……”
她想也不想便先抓住了夫郎的手安抚,“明月。”
柳明月眼泪滚滚而下,他泪眼朦胧看着自己的妻主和女儿,完全无法接受女儿的话。
怎么会呢?
他的妻主怎么会就那么……莱儿还被流放了……
他越是不想相信,心中就越是清楚这些真实,到最后他只能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调,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贺莱看着娘亲起身将爹爹揽入怀中,她默默让开位置站在了谢玉生身后。
谢玉生匆匆别过目光,心中沉痛的同时却又觉得这一幕格外让人心中宁静。
贺莱没有再接着往下说,只说到这里就已经让爹娘无法消化了,尤其是爹爹。
她能看出来爹爹努力想让他自己振作起来,可她话中隐藏着的娘亲逝去而她被流放的事实让爹爹已经心乱如麻,张口也是语无伦次。
贺成章也顾不得那小两口还在眼前便直接揽了夫郎,柳明月只坚持了一下便放弃了。
他在这个世上最在乎这两个人,可现在女儿告诉她在将来她会被流放,而妻主会死于非命,这让他怎么接受?
贺莱本想带着谢玉生出去,正好她同他再详细说一下,但还没走一步,她就被爹爹抓住了手。
柳明月泪痕还未干,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拉着女儿的手却紧握不放,“你们就在这儿,就在这儿。”
他重复着这句话又坐直了拉住谢玉生,这回却说不出话来。
贺成章轻叹一声冲贺莱点点头,又轻轻拍着夫郎的背让他放松。
她看了一眼低垂着头沉默不语的女婿,再次看向女儿,却只见女儿沉稳与她对视。
除了在祠堂跟她提起时失态过,如今却跟无事人一般……这还只是说了一丁点,她没有护卫他们爷俩的那些年,这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
南容和……果真没有一点挽救的余地了吗?
她们贺家该何去何从,她要如何做呢?
女儿明摆着是要“同流合污”,她……
厨房按时送来了晚食,贺莱跟谢玉生两个倒还好,柳明月跟贺成章两个全是在勉强,若不是不想俩孩子一直担心看着他们,他们或许一口也吃不进去。
食不知味用过了晚食,一家四口例行去花园散步消食,却没了往日的温馨宁静。
没走上几步,宫里那位指定迎宾使的旨意就又下来了。
贺成章紧紧攥着手指跪在最前面接旨,心中再无一丝侥幸。
她早知自己不能如母亲大人,祖母大人那般遇到一位明君施展抱负,可也不愿跟那群阿谀之辈混在一起一味奉承,身在其位尽心尽力才是为臣的本分。
只是这些年她明是执掌督察院其实却空有其位,她早知南容和记恨母亲大人,视她们贺家为她登位的绊脚石,可却还想着她们家行得正坐得端无可指摘,也是南容家的姻亲,便是南容和不想容忍也得容忍,可她却没想到南容和竟能这般冷酷。
明知贺家家规却硬要赐婚,明知她们贺家忠心却肆意践踏,旨意非要在晚上来下,不是膈应人又是什么?
身为上位者,毫无度量亦毫无心胸,这样的上位者,这样只一味求奢,醉心享乐的帝王……
贺成章再次进祠堂供奉圣旨,头已然低得无法抬起了,她还有何颜面对着列祖列宗,又要如何转身面对夫郎,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