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承乾宫变

嬴稷二年,咸阳发生了一件怪事。

那日,正值中午时分,忽然天色急急昏暗,旋即便黯淡无光,反倒让平时见不着的星星,都映衬了出来。

不过多时,只见那茫茫苍穹中,一道火红的亮光掠过。

一个扫帚状的星体,拖着一个长长的、光怪陆离的尾巴,大摇大摆地踏过银河。顿时,群星失色。

“星孛,星孛!”

“快来看,好壮观也!”

初见异相,所有人都惊喜万状。但很快,皆唉声叹气,如丧考妣。

老头道:“孛者,非常之恶气也。”

“额爷,这又如何说起?”少女道。

“当年,周顷王时,宋齐晋三国之君皆无道,有失德修。顷王六年,有星孛入于北斗,三君皆死。后世都说,星孛乃大不详之物。”老头道。

“可不是么?老辈人都说,彗出而彼死。看来,这咸阳城中,不知哪位王公贵胄要出事了。”老妪道。

“该来的,终究要来的。我等小民,管哪些事儿作甚?”老头又道:“姬秋,赶紧将今日的进货都点点,码到后屋去,可别受了潮。”

“哦……”少女点了点头,开始清点起来。

少女名唤姬秋,租住在咸阳市集最东面的一处屋子。二十年前,额爷从蜀地迁往咸阳,便在此处做起了烟花爆竹、香蜡纸烛的营生。这平日里,烟花爆竹销量极少,全家人都指着年前这俩月多销点货,可抵得一家子大半年的收入。

清点完毕,姬秋将烟花一一搬到后屋,归置好,关上屋门。

刚到前屋,便听到一声叹息传来。

“掌柜的,你再好好想想:你这百年之后,姬秋咋办?”另一个老人的声音。

“哎!”姬秋额爷叹息道。

“姬秋命苦,父母走得早,跟着你们这俩老家伙过日子。家里连个壮丁都没有,这些年来,您这营生啊,也是每况愈下,连租子都交不上,这不才搬到这市集最东面来的?”那个老人道:“你们若是走了,姬秋一个人,莫非还能操持下去?”

“只是……”姬秋额爷道。

“只是甚?”那个老人道:“老夫可是把丑话说到前头,您这药费,都欠了三百四十钱,再这样下去,可别怪老夫不开药了。老夫也是小本买卖,拖不起。”

姬秋听出来了,来访的,正是隔壁村的里正老王头。老王头会些医术,在集市中开了家药铺。

“您就行行好,行行好……”姬秋额爷央求道:“老夫不是舍不得,关键是要看姬秋愿不愿意,她从小性子烈,不愿意的事儿,谁都逼不得。”

“不愿意?还不愿意?”老王头淬了一口,道:“要是老夫有这么个孙女,早就让她去了。宫里招募秀女,一年的工钱就一百钱,还一次给两百钱安家费,一辈子哪能遇到几次?”

“姬秋都十六了,这若是入了宫,不知几年才能出来,怕是要耽误了她终身大事。”姬秋额爷道。

“这不正好吗?您家那丫头,心高气傲的,谁都瞧不上。这入了宫啊,说不定被哪个公子哥看上了,您呐,就烧了高香了。”老王头道。

“如若这般,倒是好啰……咳咳咳……老夫问问她吧。”姬秋额爷道。

“问问?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老王头怒道:“您就慢慢问吧,管您死活!宫里的还等着老夫回话呢。”

“哎!”姬秋额爷又叹道。

三日前。

魏泠领着三个宫女,来甘泉宫。宫女通禀再三,芈月方才仓皇迎接,“见过姐姐。不知姐姐今日来,所为何事?”

芈月面颊红霞飞舞,黑丝虽也后盘成髻,却未像一个太后那般,穿戴些个珠宝首饰——显然,芈月方才起床。

魏泠牵着芈月的手,轻轻拍了拍道:“妹妹好福气,这都日上三竿了,还贪睡呢?”

芈月正想解释,魏泠又道:“无妨无妨,能睡乃是好事,心宽则睡安嘛。姐姐听闻稷儿发脚热症,便带了些宫女来,看是否能帮上忙。”

“姐姐甚是有心呢。”芈月笑道。

“过来见过宣太后。”魏泠指着三个宫女道。

三宫女齐齐行礼,齐道:“宣太后万福金安。”

魏泠又道,这是翠莲,这是翠英,这是翠秀,本是越国公室之女,奈何家道中落,沦为婢女。当年本宫亦患脚热之症,太医令便开了方子,也一并将此三女送与本宫。三女有些功夫,习得些个推拿之术,这三两下一摁,倒是让本宫舒服许多。魏泠一边说,又一边向怡合殿内走去。芈月原本想要阻拦,但哪有客之将近、不请入内的道理?芈月半阻半就道:“哦?越国女子有此等本事?”

“雕虫小技,无足挂齿。”翠莲道。

“诶?谦虚个甚?”魏泠斥道:“今日稷儿有恙,本宫就寻思着,把这姐妹三个送来,看妹妹觉得是否用得上。如若用得上,便也算本宫立了功了。”

原来,嬴稷羁燕多年,餐风露宿、衣食无着的日子没少过,便落下了病根。白日里还好,一入夜,便发脚热之症。即便是皑皑冬日,上身加盖丝被两叠,脚也要抻出被子,方可入睡。

入冬后,嬴稷的脚热之症愈发重了。夜里入睡,竟要在塌上放置四个铜盆,铜盆里都盛满雪,将四肢浸入其中,方能入睡。然睡不多时,待盆中雪化,嬴稷便醒了。宫女又得换上新雪……如此反复,夜里难眠,白日里又要修习政务,嬴稷的身体很快便垮了,眼眶如墨,整日没精打采。芈月让宫里的太医都瞧过,皆无良策。

“姐姐甚是有心,妹妹感念不及,哪还能挑三拣四的?”芈月笑道。

就这样半阻半就,芈月方才领魏泠入内。还没来得及坐下,便见一男子披头散发,正坐于殿中,魏泠着实吓了一跳。心想这宫中寺人,她皆见过,全然不是这般倜傥。魏泠刚要说些什么,那男子却起身抱拳道:“瞿武拜见魏太后,魏太后万年。”

“哦……”魏泠一时慌乱,但想到先前种种,便明白了大半,一朵红霞飘然脸上。魏泠整理好心境,回礼道:“原是义渠县令,本宫有礼了。”

“义渠县令说是有急务,一早便来禀报。哪曾想,本宫是个懒人,方才梳洗,便让义渠县令也久等了。”芈月道。

“宣太后折煞我也。”瞿武赶紧附和道。

“也罢也罢,既然今日妹妹有国是相商,姐姐便也不久留了。”说罢,魏泠便转身而去,边走边叮嘱越女:“你们仨可记好了,好生服侍我那稷儿,如若有半点不周,抑或不能遂了我稷儿心意,本宫非拿你们是问。”

“谨遵懿旨。”三宫女齐道。

魏泠走后,芈月仔细询问了三越女一番,诸如是何手法、师承何人、家中亦有何人、如何进宫等,三女对答如流。芈月见无破绽,便让寺人将之送到承乾宫去。瞿武这才稍事轻松了些,但仍是不安:“你说,方才魏太后是否瞧出些个端倪?”

“瞧出了又怎样?”芈月斥道。

“毕竟您身份尊贵。宫闱之中,有此秽事,也是不妥……”瞿武道。

芈月道:“老娘母仪天下,乃秦王生母,不就有个玩物,如何不妥了?”

“玩物……”一股火猛的窜上瞿武心头。

芈月扭着蛮腰便坐在瞿武身上,凑近其耳根细细道:“在这甘泉宫中,当下就你我二人。你不是玩物,莫非老娘是?”

瞿武恼怒,狠狠的往芈月屁股上一掐道:“再说一遍,谁是玩物?”

“哎哟哟,我的小心肝,疼,疼,疼!老娘是玩物,可好?”芈月娇嗔道。

瞿武将芈月抱起,往塌上猛一摔,喝道:“看老子不弄死你!”

话说那越女,也确实有些本领。她们将片脑、连翘、青黛、重楼、拳参、漏芦等十二味中药,以文火炖上三个时辰,滤之,再用金盆盛好,放入殿外。一日后,待药水成冰水交融状,便取回,用来泡嬴稷的手脚。一炷香后,两越女各执嬴稷一手,推拿半个时辰,中间在加热水两次。半个时辰后,又执嬴稷双脚,推拿。一越女莲则以沉香、柏木脑喂香炉,熏之。

如此三日后,虽然嬴稷的手脚仍是发热,但每夜也能有两个时辰深睡,气色好转了许多。

消息传到甘泉宫,芈月大喜,又亲自到承乾宫来询问。翠莲便将这几日如何医治的,都如实禀报了。末了,翠莲不无忧虑的道:“妾身之法,乃外治之法。我王之疾在内,光靠推拿恐是不济。”

“本宫岂又不知?”芈月叹道:“无奈宫中太医也都瞧过,皆无良策。”

翠莲道:“宣太后容禀,妾身知有一人,可治我王之疾。”

“谁?”芈月道。

“太医令。”翠莲道。

咸阳争储落下帷幕后,关于魏泠、嬴壮和嬴煇的调查,一直由魏厓在暗中进行。但嬴煇退回蜀地,又没有直接证据指向魏泠和嬴壮操控了暗杀和狙击,调查一直都没有进展。直到两个月前,有人夜半去扁鹊馆看病,秦越人之孙秦鲩才瞧出些端倪。

那人道,他父亲忽患怪病,即便是初夏,却仿如身在严冬,一直瑟瑟发抖;即便是额头上汗珠潺潺,身上却要裹着厚实的棉袄。秦鲩又问,令尊是否感染风邪?那人道,他也略通医术,先前也按风邪、痢疾等病来治过,却丝毫不见好转。秦鲩又让那人带路,去府上给他父亲亲自查看一番,却被拒绝了。秦鲩给那人开个方子,捡了些药,那人便走了。秦鲩早已起疑,便跟踪那人,摸清了他的住处,秦鲩才将此事给魏厓报告。旋即,魏厓带兵来查,便逮到了太医令李醯。

魏厓不解,为何秦鲩会笃定是李醯害了神医秦越人?秦鲩才道,李醯无故患上的寒热之症,且发病之时又正好是秦越人死时,两者合计来分析,当是李醯暗杀秦越人时,被秦越人以独家指法封了上气穴。中了这招,外表看不出丝毫损伤,但在十二个时辰内,便会反复发作,时而热、时而冷。身子硬的,可以扛上一年半载;身子虚的,一两个月就得死。李醯本是医道中人,以其高超手段才活到了今日。解铃还须系铃人,走投无路之时,李醯才差人到扁鹊馆求诊。

魏厓将李醯关押在咸阳昭狱,连夜审问。

李醯承认秦越人是他暗杀的。这源于几年前的一场恩怨:秦武烈王嬴荡问鼎王畿之前,广邀天下大力士,在咸阳搞了一场扛鼎大会。大会上,嬴荡因扛鼎扭了腰,卧床不起。太医们,想遍了法子,也没能治好嬴荡的腰伤。后来,樗里疾向嬴荡举荐了神医秦越人。秦越人就开了两幅汤药,便治好了嬴荡的腰伤。嬴荡大喜,当即要拜秦越人为太医令,但秦越人以自己乃江湖人、不喜拘束为由拒绝了。后来,嬴荡走马洛邑,秦越人也随了去。

李醯担心自己的地位不保,便一直在筹划刺杀秦越人。直到嬴荡猝死王畿,秦越人只身返秦,才给李醯以机会。在行刺过程中,李醯才被秦越人封了上气穴。

“就因这点事,你就把神医杀了?”魏厓道。

“秦越人欺我辱我,甚至想取代我,不杀不足以解恨。”李醯道。

“背后可有人指使?”魏厓道。

李醯一口咬定,“没有。”

“单凭你一介医官,就可在咸阳街头杀人于无形、神不知鬼不觉?”魏厓道。

“是。”李醯道。

任凭魏厓如何威逼利诱,李醯仍一口咬定,杀秦越人乃一己所为、与他人无关。魏厓没办法,只好作罢。廷尉判定,李醯杀人偿命、秋后问斩。

如今,越女又提到李醯,芈月这才想起魏厓先前提到过这么一个人,急道:“速传咸阳将军,赶紧的,去昭狱看看!快!”

咸阳昭狱阴冷潮湿,李醯病得更重了。每说一句话,都上气不接下气,豆大的汗珠汩汩的外冒。

一个黑衣黑裳,头顶黑色斗篷的人,背对李醯而立。

黑衣人道:“许久不见,太医令可好?”

李醯道:“原来是你?”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黑衣人道。

李醯挣扎着爬起来:“不知此番前来,找在下何事?”

“敢问太医令,自觉有无活着走出这昭狱之可能?”黑衣人道。李醯略一迟疑,那黑衣人又道:“忤逆作乱,太医令首当其冲。其他人皆为王公贵胄,王上无可奈何。然,杀你一介医官,倒也轻而易举。”

李醯长叹一口气,道:“在下贱如蚍蜉,死不足道。惟愿贵人信守承诺,护好李醯家人。”

“这是自然。你如若应我一事,事成,还可保你全身而退。”黑衣人道。

“罢了罢了……”李醯摇了摇头道。

“为何英雄气短?”黑衣人道。

“在下恐怕是出不去了。”李醯叹道:“即便出去,自觉这身子每况愈下,恐怕撑不了几日了。”

“这个你不必担心,用不了几日,自然有人替你驱了妖邪。”黑衣人道:“当下我只问你一句:干,还是不干?”

李醯本是将死之人,万念俱灰。方才听到这话,又点燃了他求生之欲,连忙磕头道:“愿为驱使!”

黑衣人刚走,魏厓又进了昭狱,将李醯带到了甘泉宫。芈月简单的讲了嬴稷的病症,道:“如何医治,从速说来。”

“治是能治,不过这医治之法,颇为讲究……”李醯面有难色。

“但说无妨,即便是要那龙筋凤卵,只要能治我儿之疾,本宫都设法与你寻来。”芈月道。

李醯拖着手脚镣,步履阑珊地走到芈月跟前,如是这般耳语一番。只见那芈月的脸,仿佛在一瞬间便过了四季,从春到冬,从喜到忧。李醯道,“王上之疾,乃猛火攻心,症在骨髓;落红丹乃至阴之物,可中和猛火、平衡阴阳。”芈月略一迟疑,李醯又道:“不治必危。”

芈月竟沉默了半晌,才道:“此事本宫来办。你可给本宫听真切了,如若有半点欺瞒,你那项上狗头定然不保。”

“不敢不敢。就算借我十颗狗头,也是不够砍的呀!”李醯连连作揖道。

“先押下去。”芈月道。李醯走后,芈月又对芈戎如是这般的交代了一番。

芈戎一脸狐疑,道:“姐姐,恐此中有诈。”

“本宫也觉蹊跷。但稷儿每夜都遭罪,我这个当娘的,于心何忍?”芈月道。

“大弟从未听说世间有此等丹药。要不,找些医官问问?”芈戎道。

“此等事,见不得光。算了,顾不了这许多了。”芈月道:“你只需记住一点,行事需缜密,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芈戎从禁卫军中召来一众亲信,交代道,以三日为限,携重金遍访咸阳,必要找来二八女子百人。三日后,芈戎又将翠莲、翠英、翠秀等越女及七八个宫女也叫了来,凑齐了百人,然后再把李醯带了来。那李醯,俨然已病入膏肓,已经站立不住,喘道,如若再不救,恐熬不过今日。芈戎知是李醯借机要挟,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又叫人把孙秦鲩请来。

秦鲩听闻这李醯便是刺杀其祖父秦越人的凶手,当场便要夺剑,杀之而后快。好在芈戎眼疾手快,把剑拦了下来,又对着秦鲩嘀咕了几句,秦鲩这才悻悻然为李醯解穴。

解完穴,秦鲩又道,“加减汤可知?”

“知道。”李醯道。

“加减汤中,再加沉香、肉桂少许,一日三服,连服三日。再服七厘散、夺命丹。此疾可愈。”秦鲩说罢,又对着秦鲩啐了一口,转身便走了。

三日后,李醯的病果然好了,便被带到了冷宫。冷宫中,早已集聚了那群二八女子。李醯点了点数,人数正好,便对翠莲低声交代了几句,又对一众女子喝道:“全部褪去衣衫,趴在地上,撅起尻子。老夫要一一查验。”

少女们皆未出阁,听李醯如此一讲,顿时哗然。个别人低声骂道,牲畜,不要脸。李醯冷道,我王有疾,非处女经血制成之落红丹无救。尔等既是官家买来的,又是大秦子民,救国救王,实乃本分。少女们又骂李醯恬不知耻,这分明是一个借口,无非是满足其一己兽欲。见众人争执得厉害,芈戎便道:验身之事,宫中的百寺长最为擅长,但凡这秀女入宫,都由他查验。有少女不解,问,百寺长是何人?芈戎便道,所谓百寺长,便是寺人之长。少女问,寺人又是做甚的?芈戎又道,所谓寺人,便是阉人。少女又问,阉人是甚人?芈戎直摇头道,阉人,就是没那家伙的人。少女再问,那家伙是甚?结果,还没等芈戎回答,那少女忽然又明白了什么,一片红霞飞上了俏脸。芈戎又对李醯等人道,此时不便男丁在场,都去门外候着吧。

众女子排成一排,褪去衣衫,露出白花花的身子,真可谓是玉体横陈。翠莲姐妹上前,配合百寺长一一查验。半个时辰后,翠莲出门禀报,查验好了,百女子中,有处子九十六。

芈戎略一思忖,摆了摆手道,逐出宫去吧。李醯连忙阻止道,那四人不良,还是诛杀了吧。芈戎虎目圆瞪,怒道,人命关天,岂可草菅?李醯道,如若放归民间,这宫中机密,怕是不保,必有辱天家颜面。只有死人,最可放心。芈戎想了想道,也罢,诛了便是。

话刚说完,便听冷宫之中又传来一阵哭声,百寺长来报:“哎呀,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撞墙死了。”

“死了几个?”芈戎道。

“三……三个。”百寺长道。

芈戎钢牙一咬,怒道:“全都与我绑起来!”

李醯又道:这半晌功夫,便折了七个,将军还得设法补齐才是。芈戎道,老夫定然补救。不知这接下来,又当如何处置?李醯道,鄙人有一副方子。将军可遣人熬制,命众女子连服十日,一日六碗,即可。芈戎愣了一下,狐疑地望着李醯。李醯又凑过来,低声道,如若平常,一日三碗,五日即可。然我王之疾,片刻耽搁不得,须得下峻药。

“说方子。”芈戎道。

牛膝、鸡血藤、红花、桃仁、益母草、覆盆子、白术、桑叶、槐米、小茴香、女贞子……李醯一口气说了一堆,芈戎听得头大,便问:“这些个药草,有何功效?”

“不过是些补血催经的。”李醯道。

“呃……”芈戎道。

“还有一事,在下差点忘了:每日早晚,这些女子必以冰水冲洗。切记,切记!”李醯又道。

“冰水?”芈戎诧道。

按照李醯的办法,仅一日,“秘方”便起了效力。第一剂药服下,众女子便觉精神了许多,丹田内仿佛有团火被点燃了;第二剂药下肚,便觉五内燥热,丹田内那团火熊熊燃烧起来;第三剂药下去,便觉心火难耐,辗转难安。

晌午,翠莲领着一群女子来到冷宫。这群女子中,既有宫女,也有新买来的寻常女子。翠莲让新来的女子,皆褪去衣衫,学李醯之法,一一查验是否处子。查验不过的,便被诛杀。查验完,翠莲又命寺人抬来水桶,列成一排,冷道:“沐浴!”

冰水一洗,虽然给众女子带来了短暂的清爽,但身体却是诚实不欺,一炷香之后,体质稍微差点的,便开始腹痛、发热、打喷嚏、流鼻涕,甚至上吐下泻。

一个时辰后,宫女又送来药剂。众人服之,又觉得不再腹痛了,打喷嚏等症状也有所减轻。旋即,心火又燃烧起来,整个身子像烧红的铁板一般,竟都盼望着又来一桶冰水。

第六剂药下肚后已是午夜,宫女便又抬来木桶,众人便争先恐后,抢着沐浴。冰水带来的清爽令人着迷,但却又太短暂了。少时,腹痛、发热、打喷嚏、流鼻涕,上吐下泻……便开始发作,众人竟又盼望着服用药剂。

如此反复三日,个个女子都日渐惨白的,憔悴而无血色,象是在暗地里长大的盆栽。第四日晌午,有人便腹痛难忍,滴滴殷红的经血流下……那人也诧异:“七日前刚完,为何又来了月事?”

第五日,全部女子都来了月事。先前早来的,更是滴血不止,半日便接了一碗。是日夜,便有女子失血而亡。

第六日,有人更是血滴成线,如血崩一般。至六日夜,亡者十二。至第七日傍晚,亡者三十有七。即便如此,幸存者仍要日服六剂汤药,日沐冰水两次,不得停歇……就如此憋闷至死、屈辱至死?

是夜午时,天空又开始飘雪,越下越大。一朵朵雪花落在地上,便是一个个巴掌,拍打着沉睡的大地。

旋即,又刮起了大风。

吱嘎一声,冷宫的大门开了。

一个熟悉的、令人生厌的身影飘落下来,“猛虎垂死,亦可捕狼。尔之将死,莫非心甘?”

年关将至,整个冬天都裹着白雪的咸阳城,渐次有了些喜色。有的人家挂上了红灯笼,在门口也插了些梅花。市集也热闹起来——这是商贾最为繁忙之时,日夜不停地从各国购进礼器、果蔬、山珍,来咸阳售卖;又从咸阳购置些牛羊、粟米、井盐,运到山东诸国去。

咸阳市集中,最好卖的,便是蜀锦。蜀锦之胜在二,一曰蜀丝,二曰绣法。蜀地养蚕乃九州最早亦最得法,蜀地也有“蚕丛之国”之称。蜀丝穿着舒适、吸湿性好。蜀人质绣法精巧,以针代笔,以线作墨,施以晕、纱、滚、藏、切等技法,所绣之锦线条流畅、色调柔和,可是灵动之鲤、敏捷之猴,亦可是壮丽山川、多姿花鸟,林林总总。

白起、白文、白武到了咸阳后,也先后入了军。鉴于三人在白家村一战中皆有功绩,也论功封爵。其中,白起爵为“不更”,乃四等爵,任“千人”,顾名思义,乃千人之将;白文、白武皆进爵上造,乃二等爵,任“百将”,也叫“百夫长”。虽则有了爵位,也有了军职,但毕竟三人都没真正当过兵,不谙军旅事务,这半年来便在蓝田大营中受训。

此番年关将至,军中事务不多,三人一合计,便决定告假,买上些礼物,去宫里探望老朋友、白起的义兄——秦王嬴稷。

三人皆是男儿,不善采购,这泱泱市集,奇巧甚多,眼睛都看花了。况且,这秦王又非寻常人,天下珍奇无不有之,要选一个让秦王瞧上眼的,很是困难。挑来选去,白起终于买了一块中意的蜀锦。

白武抓起一看,不解:“起娃买啥不好,买两只雀儿做甚?”

“此乃鸳鸯,啥雀儿哟?”白文哂道。

“是是是,我就一棒槌。你懂,你啥都懂。”白武道。

“那是。”白文道。

这白文白武两兄弟,从来都是这样,见面就要吵上两句,白起早已习以为常。白起摇了摇头,伸手往怀里一摸,道:“坏了。”

白武扭过头来,道:“咋了?”

白起一脸羞赧的望向白文,而白文却故意避开白起的眼睛,兀自低着头,望着脚下的地。白起挤出一抹浅笑,走到白文跟前,拍了拍白文的肩膀说:“二十钱。”

白文乜了白起一眼,道:“甚二十钱?”

白起伸手往白文怀里一探,“别装蒜,拿来。”

白文急忙用手捂住胸口,无奈白起手劲实在太大,眼看自己的钱袋要被掏出来,急忙道:“别,别,别……我给你垫不就行了?”

听白文这么说,白起这才松了手。白文哭丧着脸,摸出钱袋,反复点了点,点了二十钱给白起。又从破旧的麻布袖口中掏出一支秃笔,往舌头上蘸了蘸,再摊开一卷皱巴巴的绢帛,边写边道:“今日,二十钱。加上以往的,算上利,总共一百四十六钱。一百四十六钱,知道不?”

看着白文这副滑稽的模样,白起不禁摇了摇头。

“甚?莫非想不认?”白文怒道。

白起连忙点了点头,又蘸了蘸白文递过来的印泥,在绢帛上杵了一下。白文抢过绢帛来,对着收银连哈了三口气,又仔细看了看,见手印完全干了,这才叠好绢帛,又放入袖口,道:“一百四十六钱,够买一头牛了。话说,今后你俩别总是问我借钱行不?要借钱,你还不如剜我的肉!”

“哼,瞧你那副死德行!留着这些给你陪葬吧!”白武啐道。

“你说甚?”白文气急败坏,扯住白武的衣服,抡起拳头就要砸下去。

白武脑袋一偏,把脸凑得更近了,冷道:“打啊,打一拳,少还十钱!”

“你!”白武气得直跺脚,道:“这是甚世道?吃屎的反倒欺负拉屎的了。”

“为富不仁。”白起骂道。

待白起向店家付完圜钱,便转身朝咸阳宫走去。

一路上,不时见孩童嬉戏追逐,念叨着一首奇怪的歌谣。白起仔细一听,方才听清孩童唱的是:“天无道,妖星出;人无道,立矫诏;妖星出,佞人诛;新君立,万民呼……”

“谁人如此大胆,莫非是不想活了?”白武骂道。

“此事大有蹊跷。”白文道。

“进宫再说。”白起道。

甘泉宫中,芈月、嬴稷、樗里疾、嬴芾、嬴悝、嬴奭、芈戎等人已分列席间。殿末还有三个空位,三人一一坐下。这甫一落座,又觉不是,又齐齐起身步入殿中,朝殿上拜道:“白氏兄弟参见我王、太后、严君、国尉,我王万年,太后万年,严君躬安,国尉躬安!”

芈月举爵道:“今日乃是小年,在寻常人家,当是扫尘、祭灶,是个好日子。这扫尘呐,亦是扫陈,扫除陈旧之物、不详之物、过去之物,统统扫将出去。今年大事太多,然至关紧要之事,便是稷儿归国继位。这件事如今是顺顺当当、圆圆满满,亏得在座的鼎力扶持。本宫便一直想着,选个日子,咱一家人聚一聚,好好饮上一爵。这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刚好稷儿的白家兄弟也来了,本宫便决定今日宴请诸位,便当是过年了。诸位都举爵,随我饮了这爵。”

“我王万年,太后万年。”众人皆饮。

芈月又道:“这百姓过年,还讲究个压岁。咱这王宫中,也不能坏了规矩。这些日子,本宫便命寺人挑选了些各地各国朝贡之物,在座的每人都有:义渠狐裘一件,蜀地上等锦缎十匹,骆越珍珠一斤。”

众人皆喜。特别是白氏兄弟,哪曾见过如此珍宝?更是吓傻了,木在那里。

芈月又举起一爵:“想要这些个宝贝,还得称了本宫的心,这酒还得好生喝。谁要是喝得少,喝得不尽兴,便得不到宝贝。”

“喝!”白武大喝一声,仰头便吞了下去。

见白武喝了,白文赶紧抓起酒爵,也一口吞了。喝完才道:“这王宫里的酒,就是……好!这王上太后,也……好!”

“好,诸位皆好!”芈月很是高兴:“皆有宝贝,皆有宝贝。”

众人饮至深夜,方才离开甘泉宫。白武白文不胜酒力,当场便吐了,便由寺人给送走了。嬴稷跌跌撞撞,由白起扶着回到承乾宫,倒头便睡。白起在王榻前坐了一会,便也酒劲上来了,趴在王案上便睡死过去。

子时,天空下起了雪,刺骨的寒风像利刃一样戳人心窝。夜深人静之时,一群黑影,蹑手蹑脚的,潜到了承乾宫中。

承乾宫丝毫谈不上奢华,中间就摆了一张木榻,甚至连铺垫都没有,就只铺着一张木板,木板上放着被子、枕头。床的正前方,放着一副犀皮铠甲,铠甲旁立着一副金钺、一副强弩。

金钺两尺见方,钺刃处近三尺,钺柄有九尺之长。如此体量,其重就可想而知了,足足有三百斤,乃是当年秦人建国时周天子所赐。

那副强弩也是不得了,纯铁制作,光是弩廓就有成年男子的手臂粗,有百斤之重。要拉开这张弩,需千钧之力;一旦拉开,射出的箭矢也如流星一般,可穿透千尺之外的三寸铁板。

把犀牛铠甲、金钺和强弩放在一起,立时营造出了一种强大的威慑力。

这个场景,着实把一众黑影吓了一跳。胆子小的,立马就成了软脚虾,捂着嘴,杵在原地直哆嗦。

“怕啥怕?又不吃人!”领头的黑影,手握一根拇指粗的花绳,拴成一个套子,又沉声道了声“上”。

众黑影略一犹豫,终于开始行动:两黑影摁住嬴稷的手,两黑影摁住嬴稷的脚,一黑影摁住嬴稷的前胸,一黑影干脆整个人都压在嬴稷腰上;与此同时,领头的黑影将嬴稷的头髻抓起,顺势将绳套在他脖子上。绳子刚一套好,又有人将一张厚厚的麻布捂在嬴稷嘴鼻处;又有数人攥着绳子的另一头,使劲往后拉去……

顷刻之间,气闭胸闷的嬴稷从酣梦中醒来。只觉眼前一片漆黑,有女子咿呀使劲的声音,而自己的喉咙却被勒着,提不起一口气来。嬴稷使劲挣扎,却只能在塌上蠕动分毫。

“再来一个,压住腰身。”领头的黑影道。

嬴稷的身子更沉了。仿佛分身为二,一个身子还躺在王榻上,一个身子却从那个身子上方漂浮起来,向下注视着殿里的一切:十数个黑影,或卧,或摁,或拉,把那个身子团团围住。离王榻两丈之外的王案上,趴睡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寝宫大门处,便是一个长长的黑洞。他从未见过如此之黑,黑得完全化不开,任何东西一旦进入,便被黑色吞噬。

忽然,漂浮的身子被那黑洞牵引,径直飞了进去。

“白起,救我!”漂浮的身子慌忙道。

嬴稷又被自己吓醒了,他的意识又回到了王榻之上。他仍旧发不出一点声音,动弹不得,挣扎不开。旋即,白眼一翻,双脚一挺,脖子一歪,死了过去。

众黑影分明感到,眼前这个王,没有一点气息了,方才松了口气。

“死了?”

“或是死了,都没气了。”

“贼你母!”

压着左腿的黑影,刚一起身,却不想嬴稷的腿一抽搐,往前轻轻一蹬,竟将塌前的油灯踢翻了……

哐当——油灯跌落下来……

“有无解救之法?”芈月赶来时,已是一盏茶工夫后。

“太后息怒,微臣行医二十余载,从未……”太医话音未落,只听见“铛”的一声,紧接着,便是“啊”的一声惨叫——芈月顺手从身旁侍卫处夺来一剑,往太医项上一挥。血流如注,溅了芈月一脸。

芈月恨恨道:“留你何用?”

“稷儿,稷儿怎么了?”魏泠在一众宫女侍卫的搀扶下,也赶到了承乾宫,见殿内局面,即刻吓得花容失色。她看了看芈月,又看了看倒在塌上的嬴稷,一把扑倒地上,大哭道:“老天爷,我王怎么了?”

芈月看都没看魏泠一眼,又将剑往自己胸前一横,怒道:“本宫最后问一句,有无救我稷儿之法?”

一炷香前。嬴稷的一个抽搐,哐当一声,将油灯跌落下来,油撒了一地,火苗顺着塌幔腾腾往上窜……醉酒后睡在一旁的白起似乎也早有预兆,大叫一声“不好”,顺手抽出配剑,一个鱼跃便扑向王榻。“刷刷刷”数剑,便斩杀七人,其余的惊恐万状,大呼小叫,四散而逃。

黑影这么一叫,便也惊扰到宫外的侍卫。旋即,七八个侍卫执戈而入,将众黑影制住。

白起抱着嬴稷的头一阵猛摇,大呼道:“王上,王上……”

嬴稷脸色煞白,不省人事。

白起跳至嬴稷胸前,双手上下按压,喝道:“来人,传太医……”

芈月闻讯赶来,已是半柱香过后了。此时的嬴稷已恢复了气息,然仍若游丝,时断时有。数名太医颤颤巍巍立成一排,皆不敢言,不敢动。芈月大怒,当即便大开杀戒。

“启禀太后,在下斗胆一试。”一年轻太医道。

“秦鲩?”芈月急道:“还不赶快!快!磨蹭作甚?”

“此法甚危,在下也没试过……”秦鲩道。

“试!救了王上,你们便也都有救。如果救不好,在座的,”芈月执剑走了一圈,喝道:“都去给王上陪葬!”

“诺!”秦鲩拉来一位太医,道:“来,搭把手。”

二人走近嬴稷身旁。秦鲩又道:“少时,我让你摁,你便使足气力摁;我让你放,你便抽身全放。知否?”

“知……道。”太医答。

秦鲩从怀里掏出一张丝绢,见嬴稷刚吸入一口气,便用力将他的嘴捂上。出不了气的嬴稷,又开始挣扎起来,但见他小腹越来越鼓,挣扎得越发厉害……

那还了得?这不是公然谋害王上?白起见状,抡起长剑,便要冲将过去。

“慢!”芈月脸色铁青,却依然镇定的摇了摇头。

秦鲩捂了约莫两口茶的功夫,嬴稷的双脚便蹬得厉害,砸在塌上啪啪作响。秦鲩暗忖,时机已到,便喝:“摁!”

太医慌忙全力,冲着嬴稷的小腹就摁将下去。

但见那嬴稷,吐出一口恶气,旋即又吸入一口,一阵咕噜咕噜的怪响从喉咙里传出。

紧接着,一口紫血喷出,一直冲到了墙上。

嬴稷这才睁开眼睛。刚想要说点什么,却又觉胸口一热,连吐紫血数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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