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鸣

对于梁星渊来说, 空间里的时间仿佛在某个瞬间静止,停止在了某个点位。

这里和人类的世界不同,没有白天和黑夜, 也并不和深渊类同,四周则是白茫茫的一片, 像他去年曾经去北部旅行时看见的雪原。

梁星渊——已经化成本体的塔伦多安静地面对着这一片白色, 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在这看上去无穷无尽的等待之中, 深渊意志卸下来所有的伪装, 苍老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明显的讥讽意味:“别等了,你在等什么呢?等一个注定不会践诺的人类?”

“……”

塔伦多想的却不是这个, 他翻转过来自己的触手,看着上面的残痕一点点消失, 变成完好如初的一根触手。

应该是五十八天。

塔伦多想。

距离他送走他的楚君山之后,他已经自己在这里待了五十八天,如果按照人类的计算方式, 应该是快到两个月了。

两个月能干什么事情呢?

他的君山会做些什么?会不会跟那些人类一起重建家园, 还是仍然在和讨厌的怪物对抗?

塔伦多不知道, 但塔伦多想让他过得轻松一些。

所以,最好还是前者吧。

在这两个月, 这个空间中也并不是毫无变化。

深渊意志脱离了他的身体, 重新变成了漂浮在空气中的一团能量。每一天来,它简直每时每刻都在叫嚣着什么, 甚至企图激怒塔伦多, 让他自己毁灭这个困囿住两只怪物的空间。

但是, 那怎么可能。

塔伦多觉得自己平静极了。

他不会被任何事情激怒的, 因为, 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深渊意志融化以后,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身上残存的断肢也在缓缓地复原,心脏枯萎,复又生长出来的过程极为漫长而痛苦,即使是一只怪物,在面对第一千零一次的重生时,也会带着一点畏怯。

他应当是被这片空间抛入了虚无,游离在任何一根时间线和世界线之外,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应该是看不见楚君山了。

楚君山……他的爱人。

怪物垂着软软的触手,任它们毫无目的的向外探索,又在片刻探寻无果后收回来。

也许是因为深渊意志在这里的缘故,塔伦多发现,自己的伤口比平时还要好得快很多,而且更让他感到惊喜的是,自己身体内的某些回忆似乎被一些原因刺激到,现在回馈给他的,不仅仅只是完好如初的身体,甚至还有一些原本就属于自己、又被自己忘却的记忆。

“塔伦多……你听我的吧,我带你回深渊,只有我们俩的世界……”深渊意志仿佛还没有放弃坚持引诱他,一直在低声絮语,“你想想,人类只会欺骗你!只有我一直在相信你,你也完全可以相信我——这是你可以放心的事情……塔伦多,你为什么会信任一个初次在人类世界见面的人,你甚至和他只相处了几个月?”

深渊意志的话,塔伦多是向来不放在耳中的。

对他而言,它的声音更像是这片虚无的空间中自带的背景音乐,可有可无。

但是无可否认的是,它确实勾起了塔伦多作为怪物时的某些回忆。

因此,他罕见地回答了一声:“不是的。”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和楚君山,并不是在人间完成的第一次见面,也并不是,只认识了几个月。

他们认识的时间,远远比这一千零一次重复的生命更加长久。

在塔伦多还是一只不成形的、只能生活在污泥之中,以低等的怪物为食的、长满触手的怪物时,他就已经认识楚君山了。

那应该是人类口中的春节,天气寒冷,水生的怪物失去大部分活性,只有这个时候,塔伦多才会出来捡拾一些人类和其他怪物不要的食物来吃。

然而,深渊世界之中有一套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食物链法则。

塔伦多是一只低等的怪物,他能吃更加低等的末流怪物,也自然有怪物能够来吃他。

那时的无限世界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怪物不满于深渊中越来越焦灼的形势和越来越稀少的食物,于是迫不得已,选择来到人类的聚集地横行霸道,街道上随处可见嚣张跋扈的怪物。

它们已经违背了只会出现在副本中的承诺,出现在了现实世界中,侵扰着这一方最后宁静的土地。

塔伦多为了躲避那些怪物的追杀和屠戮,迫不得已,躲进了一片污泥中。

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泥土浸染着他透明的身体和触手,将他的气味和身形完全遮盖。

那里的水很冷,冰花漂浮在水面上,没有怪物和人类愿意从这边走过。

塔伦多轻轻地呼吸着,就像是一棵小小的浮萍,或者水草。

他用还未发育完全、因此只剩两只的眼睛安静地窥探着这个世界——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他看见孱弱苍白的人类被怪物尖利的刺甲、冰冷的鞘翅杀死,血红的肉和血洒了一地,温热的腥气蔓延在整个街道上。

这样的屠戮已经进行了数不清的日子,他只是安静地观察,像一颗水草那样浮在水面下。

人类的口中发出他听不明白的声音,塔伦多明显感觉到,那一天,人类居住的中心城里,似乎发生了不一样的事情。

原本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被当成家畜屠杀的人类似乎找回了自己的自信,团结成一支一支的小队,朝着怪物发起了进攻。

人们在说:“会长回来了!”、“楚君山……他到底去干什么了?”、“楚君山凭什么把我们丢在这里!”

楚、君、山。

这三个未成形的字发出的语调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在怪物口中不熟练的复述着。

楚君山……是什么?

这是塔伦多潜伏在这片污水地的这些来,用他构造简单的大脑思考的唯一问题。

在无限世界终于下起雪的那一天,他终于得到了答案。

纷纷扬扬的白雪落下,像鹅毛,似柳絮,随着风吹拂而起,掩埋了怪物和人类的尸体。

血腥味被洁净的气息取而代之,彻底消失不见。

塔伦多几乎要在这样的低温下陷入冬眠——那是怪物从动物进化而来时,低等怪物所特有的、仍然能够被保留下来的习性。

塔伦多知道,他很饿。

因为饿了,所以没有力气,没有力气就没办法进食,像他这样的怪物,会很快死在这个冬天。

可是他不知道他会死,他只觉得饿和冷。

他在冰雪中沉睡了多日,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人类似乎已经取得了和怪物的这场斗争的胜利。

被驱逐的怪物四处逃窜,躲避着人类的追杀。

塔伦多在几只怪物的侵扰下彻底醒来。

他被尖锐的盔甲抵住变色的触手,萎缩的软体动物似乎看上去不堪一击,只能当一个怪物进食前的凉菜。

他毫无知觉的触手艰难地抬起,缠着怪物的盔甲,却被尖利的骨刺划出几道细小的痕迹,流出汩汩不息的透明血液。

在麻木的疼痛中,塔伦多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好像要死了。

然而,一个穿着白色单衣的青年拎着一把长刃,出现在了塔伦多的面前。

雪亮的剑光闪过,魂刃不偏不倚的划过它们的命门,却似乎偶有失误,留下了塔伦多一条命。

他奄奄一息地浮在结满了冰花的水地里,用两只银色的眼睛望向那个人类。

高大,清瘦的人类。

浑身泛着冰凉气息的人类。

他……就像凛冽的霜雪,好像比封冻的冰河还要冷。

他杀了那么多怪物,一定是个坏人吧。

塔伦多想。

可是,塔伦多看见,那个本应该离开的人类青年却停在了他身前的某处,弯下腰来,抱起了一个哭闹的人类幼崽。

他比自己看过的所有怪物幼崽都要讨厌,哭闹不休,嘴里哭闹着塔伦多听不懂的话。

可是那个冷冰冰的人类却没有把他杀死,还买了一根红彤彤的东西给他。

“吃吧,吃完就不难过了。”青年身边的一个娃娃脸男生笑得亲切,指了指那个人类,“他叫楚君山呀,你好好长大,以后我们一起出去。外面的世界,比你想得还要好很多哦!”

外面的世界……

不知怎么的,塔伦多竟然听懂了这句话。

他盯着那个叫“楚君山”的人类离去的背影,安静地想,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也想去外面的世界。

为此,他受千刀万剐,赴汤蹈火也愿意。

如果可以的话……

他想要自己今生唯一的伴侣,也是一个和楚君山一样的人类。

……

回忆在此中止,塔伦多回过神来,对着喋喋不休的深渊意志低声问:“你知道糖葫芦是什么吗?”

深渊意志停滞了一瞬,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那道阴沉沉的目光从看不见的地方直直地投射下来,落在塔伦多身上:“你想说什么?”

“那是山楂和红糖浆做的。”塔伦多忽然换了一副语调,甚至带了一点儿深渊意志不可置信的欢快,“是甜的。”

深渊意志:“……?”

塔伦多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没吃过。”

“…………”深渊意志的声调又急又气,压低声音咒骂,“你是疯了吗?那个人类不会再来找你了,你也不用再想以前的事情了——人类的世界并不是你的家!塔伦多塔伦多塔伦多!你是一只怪物——一只货真价实的怪物,如果没有我的话你根本没办法成为深渊的王嗣,也没办法获得从深渊里出去的机会!塔伦多——我不许你这样背叛我!”

塔伦多却像是接收信号不好的老式收音机,并没有应答深渊意志气急败坏的灌输。

他只是恢复了安静的状态,好像刚刚那个开口“挑衅”深渊意志的并不是他。

楚君山,楚君山。

就算见不到他,也没关系。

楚君山……楚君山……

深渊意志还在努力的说服他:“塔伦多,塔伦多……你听我的吧!我们一起回到深渊去!我还是让你当王,我让你成为这个世界最高的主宰,那么多的权力,你竟然不想要吗?!”

“……”塔伦多沉默了一下,“不想。”

“你真的以为我没办法治你吗?”深渊意志见说服不成,只能暴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你好像已经忘记了,我才是创造出你的人!你想要回到这个世界吗——不!你完全不可能的!我完全可以现在就吞噬你!”

塔伦多给他的回答,是沉默的一个眼神。

那对深渊意志而言,就像是一个无声的挑衅,无疑激起了他的暴怒:“你在挑衅我?!”

随着它的话语,塔伦多明显感觉到了周遭的空间正在缓缓地形变,空气扭曲成一簇簇的波浪,在白色的空间内无声无息地翻涌着,仿佛下一秒钟,整个墙壁就要无法承受这样大的压力,而破裂开来。

塔伦多皱紧眉头——

……深渊意志竟然没有说谎,它确实是有这个能力,回到最开始的、诞生它们的世界去的。

只不过,深渊意志仍然在忌惮着他本身,因为它们同根同源,如果贸贸然开战,最终落得的下场也只是两败俱伤。更何况,现在看来,两方的势力恢复得并没有那么好,只剩下原来的三分之一。

如果像这样的话,不如和平共处,更适合现在的它们。

“你不相信我的话,我只能采取别的方法了。”深渊意志癫狂的笑着,“你以为我一定要有求于你?塔伦多,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你只是我创造出来的一只傀儡——就算两败俱伤又何妨?我今天一定会把你杀死!”

随着这道话语的落下,塔伦多感到身边的两堵墙向着自己的方向紧密的压来。

它们已经失去了主人对它们的控制,沾染上了深渊意志独有的气息,因此也变得癫狂起来。

塔伦多眨了眨眼睛,银色的瞬膜瞬间出现在他的眼眶之中,严严实实的覆盖上黑色的眼球。

而身下蜷曲着的触手早就如潮水一般延伸出去,准备在深渊意志袭击过来的一瞬间给予反计。

以他现在的状态,和深渊意志最多是五五开!

就算无法战胜,两败俱伤,都死在这片无人知晓的空间里也不错!

这样……甚至可以消解他对楚君山的思念。

时光易度,思念难熬。

他这样想着,每一根触手上都浮现出浮雕一般精美繁复的银色花纹,尖端的黑色几乎要黑得发红起来。

每一根触手都做好了缠绕着猎物的准备,准备在对方袭击过来的一瞬间,就绞缠上猎物的致命处。

但是……等他真的死掉了。楚君山还会记得他吗?

如果不记得他的话……

塔伦多的眼睛转开一抹弧度,瞳孔也在轻轻地震颤着。

……不记得他的话,也好。

他挺身出去的一瞬间,深渊意志的力量也化作尖锐的骨刺,朝着他奔袭而来。

千钧一发之时,塔伦多似乎听见了周遭形变的空间墙壁发出的微弱撕裂声。

下一瞬间,一抹银亮的剑光横在了两只怪物之间,强烈的力量将它们强行分了开来。

塔伦多微微一怔,在这一抹银光之中,窥见了一丝熟悉感。

他还未反应过来,那柄长剑直直的避开了他的触手,精确无比的刺入了虚空中深渊意志的咽喉。

楚君山穿着与那日他初见到他时一样的白色衬衫,神色冷清,可是这一次,那双总是装不下世界上任何东西的眼睛里,却明明白白的倒映着一只长满怪异触手的怪物的样子。

他朝着他伸出手,微微垂着眸,低声柔和的说:“别怕,我来接你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