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事情, 都是梁星渊所熟知的那些了。
楚君山从那个决出生死的副本之中离开之后,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修养一段时间, 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开启了新一轮的加强与组织。
……他很清楚, 现在最为当务之急的事情,并不是有关自己的,而是要尽快成立一个有强大实力、凝聚力的新公会,以求跟这些不怀好意已久的公会们进行对抗。否则,他曾经做下的一切努力与准备,都将变成毫无作用的泡影。
相比之下,楚君山自己, 倒显得不那么重要起来。
他对那个副本里面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 就算是跟他出生入死的挚友卢比, 也绝不透露分毫。
……那一段尘封的记忆只是隐约透露出了一些风声, 可是,没有任何人明白, 那禁闭的三十天内, 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 也没有人敢去询问在以前一直跟随着楚君山身后的弗兰大人去哪里了。他的名字跟流逝的时间一样,隐入尘烟, 再也消失不见。
好在, 在无限游戏这个体量庞大的空间中,一天要发生无数事情, 这件事情就像是一粒存在感不大的尘埃, 很快就被人们忘却脑后。
梁星渊忠实而安静的陪伴着楚君山。
他看着他的公会从一个小小的组织到现在庞大的、新人类成立起来的庞然大物, 曾经神色淡漠的青年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www.youxs.org,如潮水般消弭无踪。
无人清楚他变化的来由,如今,楚君山身居高位,敢靠近他的只有那几个以前就跟他交好的亲卫,更何况,现在压在楚君山肩膀上的担子更沉重了,www.youxs.org,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所有人都认为他的变化是理所应当,心安理得的跟随着首领的引导,朝着更加光明、也更加危险的未来行去。
很快,楚君山的公会就扩大到了一个很难以理解的程度,几乎所有自由民,还有从各大解散、倒塌的公会中逃难而来的低高级玩家,都不由自主地投靠了楚君山的新人类公会。
强大的力量支撑着楚君山的公会运转,也同样,支持着他能够与其他人类创立的公会进行对抗。
青年一天天的更加沉默下去,组织基础也一天天的增大。
多少个夜以继日的副本之中,只有无形的一只触手怪在陪伴着他。
梁星渊没有出手干涉,但是也许是他身边所承载的能量实在太过雄厚,因此,周遭的空气都随着他的到来而轻轻地波动。
他在虚空之中悬浮着,却看见楚君山无数次抬起头,静默地凝视着半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那个地方确实有着什么东西的存在。
月明星稀,稀薄的银色月光穿透明亮的窗框,在红木地板上洒下薄薄的银辉。
丝质的窗纱随着清风的吹拂而微微摆动,晃出一层层波涛与涟漪。
“……梁先生?”
楚君山抬起头,凝视半晌,而后重新垂眸,目光落回自己正在工作的那一沓计划图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微微摇了摇头,笑意浅淡,明显含着一点儿名为自嘲的兴味。
那个npc先生……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在自己面前出现过了。
与其说确有其人,不如说,那位梁先生,也许从始至终,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
就算他是真的……
那又怎样?
萍水相逢,他乡之客,相见已经是莫大的缘分。
他又怎敢奢求再见。
况且,在楚君山的认知之中,任何关系似乎都是可以被摧毁的——即使它原先的模样看上去多么坚不可摧,其实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已。
被背叛的隐痛并没有消失,而是时时刻刻地缠绕在他身上,宛若跗骨之蛆一般阴魂不散。
有一段时间,楚君山每一个夜晚,都在循环做同样一个梦境。
他梦见弗兰从火焰之中重生,用他带着微笑的娃娃脸,温和地逼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那些语义不明的质询、难以分辨的狡辩与掩饰,都成为了他噩梦中挥之不去的诅咒,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他就像是被放逐在冰川之中的囚徒,日日夜夜受此煎熬,溺水一般的窒息感紧紧的抓住他的衣领,扼住他的咽喉,让他简直不能喘息。
但是,楚君山不能停下。
除却这一点,他的身上还肩负着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除了弗兰之外,他还曾经应允过别人的请求,要尽可能将他们重新带出去,达成这个夙愿,是楚君山最后的愿望。
至于他自己……
楚君山垂下眸,浅棕色的眼眸在晦暗的光线中闪烁片刻,如暗夜之中的星火一般明灭不定。
他听说,假如想要开启或者关闭一个空间,那么,必定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比如说,这个无限游戏,需要一个人在这里镇守。
放眼望去,没有比他更适合这一场“献祭”的人了。
也许他是有罪的,也许他没有。但这并不重要,甚至不能动摇或是影响到楚君山的想法。
等到他完成最后一件事情,将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送回他们原本应该在的地方,楚君山认为,自己的任务就彻底完成了。
他抬起眸,将一张新的计划图拿起来,钉在墙边的软木板上。
这是这个月,他制定的第6张计划图。
主系统的狡猾程度出乎楚君山的意料,想要从这个游戏中出去,不仅仅需要能够压倒主系统的强大力量,还需要一个天衣无缝的时机,才能够将他的计划付诸实践。
当然——
楚君山的目光缓缓地变得晦暗。
当然,他甘愿赴死的计划,并不包裹在其中。
这是他和主系统之间定下的潜规则,没有让除却自己之外的所有人知道。
楚君山垂着眸,目光重新变得清明坚定起来。
他转过身,因为身形变得更加清瘦,而显得稍长的衣袖轻轻撞在玻璃储物柜上,随着一声清脆的微响声,一件东西从储物架上掉了下来。
楚君山微微挑起眉,仿佛并不清楚那是什么。
他躬下身,看清地上的东西的那一秒钟,这位高挑清瘦的领导者的动作忽然停了一下。
他微微蹙着眉,在犹豫片刻之后,旋即捡起地上的那枚老式电话机。
……经过那么多漫长的岁月,只有这只电话机,还在提醒着楚君山,他曾经所经历的一切都并不是一厢情愿的梦,而是真实存在过的。
他眯起狭长的眼睛,纤长而卷翘的睫毛随着呼吸的起伏而轻轻的颤动着。
他还记得,在分别时,那位npc先生曾经说过什么。
他说——
只要楚君山需要的时候,他就会来到他的身旁。
可是,这句话成立的条件,对于楚君山而言,本来就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悖论。
他不可能会需要任何人的陪伴的。
帮助也不需要。
饶是这样想,楚君山看向那只电话机的时候,神色还是停顿了片刻。
几秒钟后,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一样,转过身,信手将那枚掉下来的老式电话机重新放好,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个小小的插曲,似乎并不能在他的心头掀起片片涟漪。
时间一晃而过,三个月之后,主系统内的情势更加水深火热。
即使楚君山的计划已经在很久之前,作为招揽势力的宣传词释放出去,但是,在这个畸形的世界之中,仍然有效部分的掌权人不认可这一项互惠共赢的策略。
首先,由于楚君山的吞并和招揽,他们惊恐的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折损了小半势力。就连留下来的那些部将,也显得很是军心动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原地溃散。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势力与势力之间的对立更加严重,矛盾冲突仿佛一触即发。
在这种危机关头,楚君山看上去仍然很是冷静,并没有擅自决定任何行动,一切都在按照原计划进行着。
即使现在的楚君山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做,就连下副本的频率也大大降低,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什么也不做了。
这段时间,楚君山的计划也排得很满。
时至今日,已经到了计划完成的紧要关头,他的态度变得更加小心谨慎。
也许是主系统终于意识到楚君山真正的意图,它终于放下了自己的身段,主动朝着楚君山递来了橄榄枝。
主系统不仅许诺,可以将原先那些站在金字塔上层的高级势力的全部拱手送给他,甚至愿意割舍下一些系统层面的权限,下放到楚君山手中,以此来求和。
这样优渥丰厚的条件,对于大多数玩家来说,都是令人无比心动的。
但是,楚君山却是一个异类。
自从主系统想要跟他谈判之后,就不断的发送信息来求和,到最后,避免不了骚扰的楚君山只能选择全面屏蔽讯息传送功能,将那几百封从主系统那里发来的通讯文件屏蔽在外。
同时,为了降低在副本中被主系统阴的几率,楚君山非常明智的选择了歇业一段时间——
毕竟,在之前,楚君山攒下的一大批启动“资金”数额十分庞大。就算楚君山转行不干救世主这个职业了,安安心心当一个普通玩家,他存下来的积分数量足够楚君山原地躺平二十年,甚至多出来的钱还绰绰有余。
万事俱备,楚君山唯一在意的问题则是,怎样将自己指定为那个镇守副本的人。
他已经对这个问题冥思苦想了好几天,将自己关在会议室中,没有出去跟别人交流。
亲卫们和几个熟悉的朋友已经熟悉了楚君山的作风,虽然担心,可还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贸然打扰到他,这让楚君山拥有了更多可以好好思考的空间。
然而,也许这本身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楚君山思考了好几日,都没有得出任何结论。
今天又是一个阴雨天。
阴沉沉的天际聚起层层厚重的乌云,萧瑟的冷风自由的穿行在树梢之间,摇动着枝叶,不时发出“簌簌”的轻响声。
不多时,沙沙的小雨就落了下来。
一线线透明的雨丝在窗上留下浅淡的痕迹,又在片刻后残存,最后归于消失不见。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阵敲门声。
“楚君山!楚君山!快点开门!”
门外是卢比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往常沉稳的他今天的声音听上去异常激动,不知为何,带给了楚君山一种山雨欲来的不祥预感。
楚君山蹙起眉,打开那扇休息室的门,神色平静,与往常无异。
但是,如今站在门外的卢比的样子,却让人大吃一惊。
他身上还穿着一身医生的白大褂,但是这样大的雨落下来,他竟没有打伞就匆匆前往,因此,褐色的发丝和身上所有的衣物都被雨水打湿,弄的那张万年不变的脸有些狼狈。
可是,现在的卢比明显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的声音除却平时的冷淡,更添了一点儿不可名状的焦急与惧怕——
“我刚刚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皱着眉,语速飞快:“刚刚,主系统给所有玩家都发送了一则传讯——它说,如果想要从这个地方离开,就必须有人自愿放弃生命,留在这里镇守,他会获得永生,在这个名为地狱的游戏中沉沦,世世代代,永世不得超生!”
楚君山蹙起的眉头更深了一些。
这个要求,应当是想要贿赂楚君山不成,而后恼羞成怒的主系统泄露给别的玩家的。
不需要卢比介绍,楚君山都能想象到如今的外面,都变成了什么样子。
既然要有一个人牺牲,那么,本就不坚固的联盟玩家自然会将目光投向更弱的人。
毕竟,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仰望着更高层的位置,日夜不朽的渴望着成为更加强大的人。
在这样黑暗污秽的世界之中,只有强大如斯的能力,才能被万人敬仰,成为无论在哪里都无往不胜的利器。
因此,没有人知道,最后被推出去献祭的倒霉蛋到底是不是自己。
一个还好,如果是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呢?!
长此以往,猜忌的种子已经种下,这将是人类社会难以拔出的恶劣根源。
假以时日,他们之间的结局并不会落得好处,而会像主系统所希望的那样,跌入一个无可避免的深渊。
在这种地方讲求人性,无异于自杀。
楚君山心下了然,可是,面上却丝毫不显,仿佛并不在意这一则爆炸性消息即将带来的后果。
他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抬起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望向卢比。
对方正在紧紧的凝视着他,像是要从他的眼睛中得出一个两全其美的答案。
可是……
楚君山终究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神明。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充斥着些微意义不明的歉意。
“抱歉。”
楚君山抬起眼睛,目光越过卢比湿透了的肩头,看向外面风雨交加、晦暗不明的天色:“我也没有任何办法。主系统说的是真的。”
“你打算让谁去献祭?”卢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下自己急躁的心情,“照我看来,事到如今,我们真的不能功亏一篑!所以,我建议,我们应该在联盟内部提出一个自愿意见箱,总有人无依无靠,不想回到原来的世界的,一切都按照他们的意愿来定,如果没有,我们再……”
“总会有人牺牲的,卢比。”楚君山转过身,走到桌旁,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他不再抬头看向卢比,而是微微垂着眸,苍白的指尖拂过一页页书卷的纸张,声音很淡,和窗外沙沙的雨声融为一体,“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价值都同等宝贵。”
他很清楚卢比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没有人愿意自己的领导者献出生命,出于道义,或是出于别的什么妨碍情面的东西。
但是,总是要有人牺牲的。
如果有人凭借自己的身份地位、乃至于从副本中带出的力量,道具,来迫使不情愿的人变成“自愿”牺牲的那一个,这件事情的本质仍然极其恶劣。
“那你的意思是?”
卢比若有所感,看着楚君山的眼睛——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卢比,语气在黑夜之中变得无端柔和许多。
楚君山对自己的老友,以作为单纯的楚君山的身份,轻轻地说:“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