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保持着方才的姿态, 楚君山微微弓着身,跌在梁星渊的臂膀中,远远的看去, 仿佛正在热恋中的恋人之间的絮语。
可只有梁星渊知晓, 他们正在决定这个世界的未来。
梁星渊看得出来,楚君山并不喜欢这个世界——甚至算得上是厌恶。
他厌恶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 工作、社交、人类, 甚至是他自己。
因为,曾经有一个人背叛了楚君山。从无限游戏中出来之后,楚君山就陷入了精神恍惚之中,足足一年时间,才逐渐变回了表象正常的状态。
……虽然,那也只是表象。
“你不喜欢这个世界。”梁星渊微微垂着眸, 声音落在楚君山的耳边, 恍若无数个夜晚中, 他们贴在一起说的悄悄话。
“你喜欢就够了。”楚君山回答他。
梁星渊对于这个回答有些讶异, 抬起眼, 却发觉, 爱人的眼睛在橘红的火光之下显得更加清透明亮,恍若一汪能够映照世间所有东西的泉水。
清楚明白地映照着整个世界,宛若日月。
对于楚君山而言,深渊意志接管这个世界, 并非是完全不好的事情。
作为无限游戏中杀出一片天地、存活下来的顶尖玩家, 他完全拥有自保的能力,即使在怪物横行的世界中, 他也能保证自己不会被怪物世界吞噬。
并且——他还是那样的厌恶人类。
如果怪物能够将人类同化为怪物, 这个世界应当会变得美好得多。
——这些都是楚君山曾经预设过的想法。
可现在, 他却拥有了一点儿动摇的权力。
他并不喜欢这个世界,可是,他喜欢的怪物却喜爱。
他发觉,梁星渊应当比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更加热爱这个平平无奇的世界。
广袤到沙漠海洋、高山场合,渺小到一花一树、一草一木,他都热爱。
他应当……很向往这个世界的存在吧。
楚君山漫不经心的想,这个肮脏渺小的世界,如果有梁星渊的存在,也许也会变得有存在的必要。
于是,他抬起眼,望向梁星渊:“你还想要待在这个世界吗?”
梁星渊愣了愣,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楚君山再一次低声道:“如果你还想,那么我愿意陪你一起。”
“在你诞生之前,我就存在于无限游戏中。”楚君山的语速飞快,低声陈述着过往的一些信息,“深渊意志靠着吞噬恶念来壮大自己的力量,来创造出其他的怪物,原先我以为,它只能够吞噬同类的恶念,但是后来我才发现,它也可以吞噬人类。”
“这个世界的深渊意志还很渺小——这要得益于我们之前对于怪物的剿灭,对于他来说,增强力量性价比最高的方式,就是吞噬那些对它而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了。”楚君山道,“所以,如果你确定的话,我们要快一点。”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梁星渊的触手就延申出来,宛若浪潮一般,卷上了楚君山的腰——
“小心点!”
劲风在耳边吹拂而过,楚君山望着周遭熟悉至极的街道、高楼与绿树,眼底涌动着复杂的神色。
他愿意守护这个世界。
就像曾经的楚君山一样。
工厂之中,火灾还在继续。
还未到那边,楚君山就能够感觉到那里浮起的热浪,远远的看见黑雾中挥舞着手臂的人影——
那是蒋纯。
和惊慌失措、大惊小怪的其他人不同,蒋纯超乎常人的意识已经让他感知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危险。
这绝对不止是一场普通的火灾!
饶是这样,可蒋纯仍然没有失去自己的判断力,站在人群中,努力的维持着周遭的秩序。
在黑暗中,没有任何幸存的人发觉,燃烧着的工厂就像是一朵橘红色的鲜艳灿烂的花——而黑暗中逐渐涌现出来的触手,则像是包裹着花朵的花萼,显得诡秘而邪恶。
“得先把这些人转移开。”楚君山快速的吩咐着,跳下触手,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只被人丢弃的防护面罩,“不能让他们被深渊意志吸纳。不然等到它的力量壮大,我们处理起来会很麻烦。”
与此同时,方才还在二楼的露天走廊上指挥的蒋纯终于发现了楚君山,两眼一亮,蹬蹬蹬地跑下来:“楚楚!!你们终于来啦!!我的天哪,这里竟然起火了——我已经让睡着的人们互相叫醒,准备到另外一个避难所去——”
他说着说着,目光就漂移到了一旁的梁星渊身上。
也许是看过了他的真身,蒋纯到现在还是仍然没有适应那个温润的幼儿园老师、跟他一起生活交往了这么久的梁星渊是一只怪物的事实。
他心虚地撇了一眼梁星渊,又在下一秒钟漂移回来,仿佛害怕多看怪物一眼,就要被他杀死。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蒋纯低头咳了一声,对着楚君山道,“我觉得这并不是什么普通的火灾。”
“它盯上你们了。”梁星渊淡淡地道。
他没有明白地指出“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却让蒋纯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那只隐藏在黑暗中的怪物,竟然盯上了人类!
霎那间,在蒋纯轻轻地颤抖中,他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一段回忆,逐渐与面前的场景重叠起来。
不,不会吧!
他用眼神朝着楚君山求救,可是,对方给他的回应却是沉默。
那是一种无声无息的爱莫能助。
“可、可是!”蒋纯好不容易消化完了这一大堆难以理解的信息,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抬起头来看楚君山,牙齿几乎都在轻轻地颤抖着,“我们并没有……”
“这件事以后再说。”楚君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不咸不淡的看了蒋纯一眼,开口截住他还未说出口的话,“现在先把那些人转移出去吧。你应该找到了新的避难所,对吗?”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过镇定,竟然给予了蒋纯一种“他好像什么都能解决”的错觉。蒋纯努力平复下心情,然而,看向楚君山的眼神还带着一点担忧,但语气多少平静很多,恢复了往日的逻辑:“是的,我们在确定工厂作为第一避难所的时候,连带着寻找了很多隐蔽的地方,一时半会儿不会被发现,就算有怪物想要抓人,也是易守难攻之地。”
楚君山望着工厂后逐渐扩大的黑影,微微眯起眼睛,低声问他:“把这些人全部转移出去,需要多长时间?”
蒋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楚君山的神色,不确定的说:“大、大概……十分钟?”
十分钟……
太慢了。
楚君山的目光一动不动的锁着化作怪物的深渊意志。
如果贸贸然在这里开战,那些没有清退的人类一定会被波及到。
而且——在生死关头,人性的弱点就会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变成深渊意志击溃他们的突破点。
“还能多快?”楚君山皱紧眉头,“我们必须尽快缩短时间,不然……”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侧的一道声音打断,他冰凉的右手被一只温暖的掌心贴紧:“别担心,君山。”
梁星渊似乎并没有任何的危机感,神色浅淡,仿佛比起面前即将到来的灾祸,他更加关心的是此刻楚君山的状态:“我有办法。”
他的话音落下,一道黑色的、散发着银光的裂隙就从他们的眼前出现,那道细小的裂缝逐渐变得宽大,仿佛要吞噬面前的一切!
“既然不能将他们转移开的话,”梁星渊的声音不疾不徐,仿佛正在调节两个小朋友之间的矛盾,语气温柔,“那就把怪物隔离开来吧。”
银色的光芒越来越盛大炽热,逐渐将楚君山、工厂后的黑影,还有梁星渊本身一起吸纳进去。
在空间关闭之前,在原地发愣的蒋纯在隐约之间,听见了梁星渊温和的嗓音:“蒋纯,要麻烦你暂时操持一下外面的事情了——君山会很快出来。”
话音落下,银色的光芒从大片快速的缩短成一条直线——最终凝结成一个银色的光点,彻底消失在火海之中。
隔绝了嘈杂的声响,银色的空间内,只余下静默在流淌。
时间仿佛在此刻定格,凝结成了某种浓稠的胶质,在他们之间缓慢流动着。
面前化作怪物的深渊意志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计划再一次被搅乱。
它彻彻底底的被这个举动惹怒了!
“为什么……为什么!?”
它银色的眼睛几乎从眼眶中暴突出来,彻底沦为了一只不伦不类的怪物,朝着面前的两个“罪魁祸首”要着自己的答案。
“没有为什么。”楚君山冷淡地道,“如果不是你运气好,在三年前,你就该消失了。”
方才在梁星渊与它交谈的时候,楚君山一直没有说话。
如今他贸然开口,终于让一旁的深渊意志发觉了他的存在。
“你是谁?!”
它的触手延伸出来,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危险一般,后知后觉的想要攻击面前这个被自己忽略了的、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
“楚君山。”
他干脆利落的回答,毫不闪躲地望着怪物的眼睛,忽然微微的笑了一下:“还记得我吗?”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咒语,忽然点醒了面前的深渊意志。
往日的回忆如落日时逐渐退潮的海浪一般,渐渐的浮上水面。
“楚君山……楚君山……”
深渊意志焦急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要从那些似是而非的记忆之中寻找到某个锚点,让自己安定下来。
终于,在某一霎那的灵光一闪之间,深渊意志终于发觉,面前这个人类到底是谁。
“是你!!!”这句话就像是指令,那些触手如海浪一般冲了过来,直直的砸向楚君山,“你竟然还没死?!”
是他!!是他!!!
那个离开深渊之前,险些杀死他的小杂种!
他竟然还活着,甚至还和自己挚爱的塔伦多混到了一起……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承蒙您记挂了。”楚君山微笑,“我确实还没死。而且,你好像又要死在我手里……”
他还没说完,完全被触怒的深渊意志就冲上前,它身上绞缠着的花纹就像是获得了某种生命一样,陡然闪烁着银光,仿佛壁画上面精美的浮雕一般微微凸起。
楚君山反应的很快,抬脚向后拉开一段距离,沉默地望了梁星渊一眼。
那一刹那,某个不约而同的念头就在默契间产生——
他们必须在这里杀了它!
然而,深渊意志似乎并不清楚这两个对昔日的他来说、异常弱小的东西竟然敢萌生出这样不知死活的年头,下一瞬间,巨大的触手飞快地缠上了他们的影子,宛若死亡的阴翳一般追逐着他们的身影。
楚君山灵巧地避开了两条朝着他劈头盖脸袭来的触手,却被另一条触手偷袭,躲闪不及之时,被梁星渊及时赶来的触手卷住腰身,险险地避开了危险。
如今,那些昔日在楚君山眼中异常可爱的、漆黑的触手,已经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突兀的黑色倒刺从触手的柱体上生长出来,远远看去,比起水生动物的触手,它更像是一条漆黑的藤蔓。
“塔伦多……塔伦多……”深渊意志一边操纵着身体、疯狂的对着他们发起攻击,还要一边碎碎念着什么,“你如果知道他曾经对我做过什么……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类对我做了什么,你就永远不会选择爱上他!”
楚君山闻言,眼睫毛轻轻地颤了颤,却没有选择去抬头看梁星渊。
他不想从对方脸上看出任何的表情——他竟然有些惧怕,惧怕从梁星渊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里看出探究和迟疑,又怕那双眼中中只含着明明白白的信任和赤诚——
那些残存在记忆之中的过往,称得上是痛苦与不光彩,楚君山并不害怕将它告诉梁星渊。
只不过时机未到,有些事情,他没办法开口解释。
可是,那只爱慕他的怪物却像是懂得他的心思。
梁星渊的声音很轻,落在楚君山的耳畔,却显得很有力量,无疑令人产生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
“没关系。”他的声音如往常一般温润,不疾不徐,就像是上等的一块玉石,只不过比平时更多了一份沙哑,“君山,我只信你。”
这句话就像是一块小小的石头,骤然投入了楚君山激荡不已的心湖中,荡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无端令他安定下来。
楚君山抓住机会,反手抽出魂刃,在怪物的触手再一次奔袭上来之时,狠狠的抽断了它!
作为主要攻击器官的触手骤然断裂开来,对其他触手造成了不少的震慑。
那是深渊意志身上所有的最粗壮的一根触手!
深渊意志终于暂时停歇了想要攻击他们的想法,它收回了大多数触手,以防被楚君山尖锐的魂刃割断。
高大的怪物就像是一座小山,断裂的触手仍然没有失去活性,在落在地面上之后,不断地蹦跳着,仿佛想要为自己争取到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但它最后的结局仍然不佳。
黑色的触手从尖端开始慢慢泛起生冷的白色,青色的花纹缓缓变得僵硬,方才倾注进去的生命力都在一瞬间被抽离,化作黑色的烟雾,如有实质一般,朝着深渊意志的本体飞去。
“你们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它低低的冷笑着,“塔伦多和我,明明是一体的啊——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东西!你以为伤害了我,他就不会受到反噬吗?!”
楚君山蹙起眉,终于将目光落回到方才一直靠在自己身后的梁星渊身上。
深渊意志的话也许不似作伪。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梁星渊作为人类形态的身体终于缓缓地消解,露出他属于怪物的、本来的非人面目。
那些触手断裂的地方与深渊意志所受伤之处一样,泛着淡淡的白。
楚君山的神色终于像是裂开了一条缝隙的面具,显露出里面真实的情感来。
他面色起伏不大,可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垂在身侧的指尖正在轻轻地发着抖。
“梁星渊。”他低低念着他的名字,似是惩戒,又像是叹息,“你在骗我。”
他早该知道的——
塔伦多是深渊意志的化身,早就在成为深渊之主的那一刻,就与深渊意志融为一体。
这也是为什么深渊意志能够毫无二致地模拟出塔伦多形态的缘故——也正是因此,方才的深渊意志,根本不敢攻击梁星渊。
如果这样说的话,深渊意志遭受到创伤的部位,也会逐步反馈到梁星渊身上。
时隔多年,他终于又走上了那条重蹈覆辙的路,梁星渊昔日的问题仿佛一道谶语,完美地击中了楚君山。
他是不是,差一点点……就杀死了他第1001次?
楚君山的睫毛就像是蝴蝶的翅膀,轻轻地颤个不休。
他低下头,望向已经不再能维持住自己人形的梁星渊,对方仿佛现在才积攒出一点儿力气来,轻轻地对他说——
“是啊。可我不想看见你一直被属于我的一部分伤害。”梁星渊微笑起来,清晰的上目线微弯,连眉尾都带了一点儿弧度,“这是我心甘情愿,为你受的。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