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夜观星语话诚心 之 承诺
我的愿望很简单,只是所珍视的人,都能活下去而已。
紫丞微抬了头,缓缓睁开眼,满头青丝袅袅如梦,随着他似有若无的零落叹息向后滑落,那看去颇有些单薄的肩膀便显露出来,沾染上些难言的愁雾,盘桓不定。
楼澈看着他这般模样,原以为是玩笑的一句话到了此刻终于真正入心。
他的愿望,竟真的只是活下去?
为何呢?虽相识不久,但分明是文治武功都居于上位,江湖中人人称羡的“妙音公子”,官场里覆手一方的刘府嫡长,权势、金钱、地位、才华,甚至男子中绝少可见的无双容颜,似是什么也不会再缺了,但又为何,仅仅只这一个愿望,说出来,竟无端让人觉得,他其实一无所有。
“弹琴的……”楼澈不自觉撑起单臂,身子微微靠过去,伸出另一手握住紫丞放在膝上的右手。
仍旧是有些寒凉的温度,只除了那恍如迷情的一夜,似乎无论何时不经意碰触,都是这般,仿佛自内里心中透出的冰冷,不曾被温暖过。
或者说,纵然温暖,也不过暗影孤鸿,昙花一现。
“楼兄,你说过,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紫丞缓缓抽出手,却只到得一半,又被楼澈抓住,更紧地,不容挣脱。
“是!本大爷向来这么认为!”语气笃定,楼澈虽不知紫丞此话是何用意,但他潜意识里却有种感觉,这一番交谈对他们彼此都是至关重要,所以,他难得不再嘻嘻哈哈没个正经,而是十分认真地开始斟酌下面的字字句句。
摇头轻叹了口气,那双深紫瞳眸终于肯转过来对上他,流波深海,映着一双青白的剪影,但很快就如被淹没般消隐入沉沉渊井。
“如果有那么一些人,不被这所谓‘世道’认可,或许无罪,或许孽深,或许生就如此,无法改变,他们是否,就该死?”
楼澈有些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本以为他们之间是有了些改变的,本以为他们也共同经历了一些事,那种自然而然的默契总应存在。
但此刻,楼澈又一次,被紫丞眼中那种模糊的陌生,乃至杀意所震慑。
仿佛两个人共度了这许多天,都不作数,在这样的紫丞面前,什么都不必再提,这样的紫丞,才是真正的他。
披着一身的孤寂与落寞,独自走着那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楼兄,为何不回答?还是说……紫某这番话出乎你意料,让你不得不收回先前笃信的‘向来’看法?”
紫丞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深色眸子随着这一浅浅动作而愈发沉晦,内中某种波动缓慢流转,渐渐凝聚成浓稠暗影。
楼澈心下一咯噔,不知怎么的,恍惚觉得紫丞此时说话的语气神情竟似在逼问什么一般,让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凭着一股本能急急反驳回去。
“弹琴的你乱讲!本大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么可能收回说过的话!”
“你提到的那些什么,本大爷一个字都没听懂,人生在世,活得痛快就好!哪有那么多奇奇怪怪乱七八糟的界限,还什么世道、什么罪孽的,有必要分那么清楚吗!”
“本大爷说有活下去的理由那就是有,你做什么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本大爷看着想揍人!”
连串的激烈反驳如冲在风口浪尖,一股脑儿全都倾泻而出,也不管正听着的人是什么样的感受。
紫丞浑身一颤,似是终于察觉自己先前的失态,扭过头不再说话。
楼澈先是愣了下,方也意识到刚刚那些几乎未经考虑的责备确实重了些,一时脑热只顾去扳回面子,全然没认真考虑紫丞的感受,现在想要再好好说些什么,却又似堵在胸口怎么也挤不出来一般。
周遭的气氛有些窒闷。
只有浅浅的风声犹在耳畔轻吟。
楼澈忍不住偷眼去瞥身侧默然而坐的人,想着这夜是越来越冷,不知道他犹还带伤的身子经不经得住。
“弹琴的……”楼澈终于认栽地泄气,他承认,要比沉默自己确实只有甘拜下风的份儿,“弹琴的,本大爷虽然不知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愿望,但本大爷至少能确信一点……”
紫丞没有偏头看他,楼澈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自己说,但他仍然觉得,无论怎样,憋不住的话就必须说出来。于是,愈发握紧那在自己掌心温度包裹下仍旧未能增加些暖意的手,一字一句,坚定地道出声——
“本大爷决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然后,转头看向天空,镶着的星斗好像瞬间冒出了不少,正眨着调皮的眼睛看向屋顶上的二人。
深吸一口气,楼澈大声喊出一句话——
“老天爷——你听好了,以后弹琴的由本大爷罩着,谁都不准动他!不然本大爷饶不了你!——”
掌中的手似有些战栗,楼澈笑着回头。半晌沉默后,紫丞终于缓缓抬眸看向他,一双幽深,晕上些朦胧的月色,雾影缭绕,涟涟如梦。
只是,仍旧紧抿着唇沉默不语,但那凝视的眼神已足够让楼澈再度红了面庞。
“弹琴的,咳咳……你、你怎么都不感动一下!要知道,本大爷可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会出手保护的!对你这么说是因为、因为你是本大爷的朋友!”
“……朋友?”紫丞低声喃喃着这个词,忽而心头一暖,胸口有些泛酸。
从小到大,他从来不知自己也能有朋友,官场如是,武林如是,而楼澈,这个自己处心积虑要利用的人,竟然当他是朋友,还如此坚定地许下保护的承诺。
保护?他有太多想要保护和必须保护的人,到头来,原把自己给忘记了。
而他却说,要保护他。
楼澈见紫丞兀自沉思,以为他还在怀疑自己,不禁有些气急败坏,大声道:“对!谁教本大爷英明神武勇力过人,难得遇到对手!可你现在这样子,根本都不能打架!收服不了,也不能拿来使唤!只好、只好和你做朋友!”
说罢又是一阵脸红:“你、你应该感到荣幸!”
荣幸吗?因为多了一个——朋友?一个说要保护自己的朋友?
这是种什么感觉呢?
帝台与自己曾经看来那样深刻的感情,他却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或者说,他怜惜他,但终究像个等待自己长大的兄长和前辈,有的时候,顾虑太多,也成了残忍。
楼澈终究是不同的吧……
可是,他总有一日会明白,“保护”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十分可笑,他到底比不上帝台聪明,看得出某些隐在表象背后的真谛。
微微一笑,紫丞站起身,只淡淡回了四个字:“多谢楼兄。”
虽然只有这样一句,但楼澈却从他语气中明显感觉到,先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势已经消失不见,紫丞又恢复了那般温文静雅的态度,只这一点,就足够令他松一口气了。
即使楼澈也能看得出来,紫丞对自己的话仍旧是将信将疑,未完全放在心上,但他觉得,假以时日,定能以行动证明,他楼澈大爷言出必行的豪气。
“弹琴的,时候不早,本大爷先送你回去。”楼澈上前一步,欲要像上来时那般带紫丞下去,却不料对方此时早已有了准备,一旋身便自行跳下房顶,直让楼澈惊出一身冷汗。
从房中取了琴出来,紫丞见楼澈杵在门边一脸赌气的样子,便轻轻一挑眉:“紫某尚还未不济到如此地步,楼兄不必这般挂心。”
楼澈转头正欲回答,却见紫丞怀抱虚籁,外衫齐整,哪里是行将歇息,分明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紫丞也不待他问,便径直绕过他下了楼梯,“歇过半日,紫某肩伤已无大碍,洛阳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趁着子时夜深,还是速速离开的好。”
“唉唉!弹琴的!”楼澈一跺脚,直嚷着要拦住他,却见那背影没有分毫犹豫,一个腾身飞出了客栈外墙,顿时心下知道劝不住,也只好跟了上去。心里还在不停地嘀咕——
都说了建业那边没事的嘛,弹琴的还在瞎操心什么?真是奇怪!
他只是不知,紫丞心中早已有了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