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千军阵前清秋色 之 两地

第一百零八章 千军阵前清秋色 之 两地

千帐灯,一盏盏熄灭。

空旷盆地,秋风飒飒,吹起主将帐前明火曳曳。

“丞儿,还不休息?”男子掀开垂帘,白衣挺立如雅意云鹤,面容虽清瘦了些,却仍称得上丰神如玉,朗逸非凡。

搁下朱毫,紫丞揉揉酸痛的肩膀,“大哥不是也没睡?不以身作则反倒来怪我,未免也太矫情了吧?”

背上突然传来温柔按捏的力道,紫丞微微眯起眼,满足轻叹,“唉,真舒服……力气好像又都回来了。”

假意惩罚似地按重了些,帝台知他言下之意,“别跟我说精神好了可以晚些睡的话,想让大哥我背黑锅,你可还修炼不够!”

吐了吐舌头,紫丞想反正他等会儿有的是办法蒙混过关。至于现在嘛,就不要拂逆帝台美意了,免得他一发狠也跟自己挑灯夜战,岂不罪过?

“大哥,说来奇怪,这都多久了,我怎么还觉得你身体始终没好全似的?”微微仰起头,紫丞怀疑地看向帝台,只见对方眸光轻柔,正专注手上动作,对他的问话,仅不置可否轻轻“嗯”了一声。

“……”紫丞干脆放弃,反正也问过好多回,他总是说没关系,要么就称难得恢复忙碌之身可能疲累了些,而一旦自己建议回休舆山或者就近去江陵休养一阵,他便兵来将挡戏说闲惯了不好好忙一下一定会未老先衰。

总之,紫丞明白自己就算再巧舌如簧,遇上这个总是能以柔克刚,谈笑间四两拨千斤的大哥,真的也很没辙。

索性就随他意,紫丞心想,自己再多加注意些,想来帝台身体一向健朗,应该也不会有大碍。

两人于是都不再言语。

一个忙于照顾人,一个趁机想心事。

帐内淡淡的宁谧气氛让人昏昏欲睡,紫丞有些撑不住,架着眼皮努力让自己脑内回复稍许清明,“大哥,还没看完,西夷那边……”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先小睡一下,到时候我自会叫你。”帝台微微低下头,温柔轻语,看紫丞终于敌不过积累一整天的疲惫,缓缓阖上眼,心头的怜惜与柔情便一点一点溶漾眸底眉间。

忍不住,浅浅吻上额际细软的发。

“丞儿,做个好梦。”

梦里,有他。

千帐之间,主帐灯火,又一次,彻夜无眠。

同时,江陵。

月轮格外明亮,一带玉河缓缓流淌,隔绝开两地星辰。楼澈坐在雕檐之上,一手抓着只酒坛,却并未往嘴里灌,只是张大眼痴痴看着脚下。

河水清波粼粼,月色投影在上面,被流动的水源切割成绵长细瘦的带子,仿若一条银亮的小白龙,缓游于高烛红灯妆点出的烟色楼台间,细碎鳞片盈盈泛起幽光,映在楼上人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闪闪烁烁,好似雾气沾上睫毛,未曾干透。

风起,本还明朗的夜空似乎飘起几片浮云,淡淡蔽弱了星月清辉。

楼澈神色陡变,身子稍稍前倾,呆凝半晌,却是突然颓躺下去。

刚刚最后一眼,只剩下被风揉碎了的,那满塘波光,任凭他如何苦心勾画,也再映不出那仿佛还坐在自己身边,与君笑酌同卿共醉的人了。

闭了闭眼,楼澈唇边不自觉牵出一丝涩意。

离时荷坠千重露,如今秋霜覆菊英。可那个人,却还是一别一杳无音讯。就好像,彻底从这人间消失了。

莫非真是那九重宫阙的仙子,不过来这十丈软红走一遭?

手里捏着那张唯一留下的字条,苦守着上面近乎绝情的四个字,山河踏尽,最后仍是只能回到这希望最大也失望最大的地方。

江陵,无论如何,是那个人的故乡。

就算只是多年不归的故乡,总也沾染着他些许独特的味道,而且,必定是会永远住在他心上的,一个地方。

这样想来,好像自己在这里,便也住上他的心一样。

楼澈喜欢凡事都往好处想,虽然关乎紫丞会难免意志消沉,信心大挫,但他还是总觉得不能相信,自己认识的弹琴的会是那么无情无义之人。

纵使与旧**破镜重圆,也委实不该只扔下那样四个字就不辞而别。

还是说……弹琴的就是这样?半夜扔下他出门,醒来丢下他离开……楼澈觉得自己好像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紫丞,甚至那么多**倾心的日日夜夜,都好像真的只是自己做过的一场美梦般,虚幻。

最近时常会有这样的感觉,不真实的感觉。

分开了,清醒了,就开始回忆,再因回忆而喜,而悲,而患得患失,而痛彻心扉。

紫丞,真真切切就是一个谜。关于他的人和事,都神秘到不可思议,都仿佛包含着许许多多自己所不了解的过往。

被排斥在外的处境让楼澈觉得难受,而这种清楚却又莫名的难受在遇见他师父的那天达到了顶点——

那个时候,楼澈才知道,自己跟紫丞跳下悬崖的事曾经在江湖上引出不少风言风语,虽然现在这些话已经随时间淡去在人们的印象里,但楼澈知道,自己心里,事实就是事实,永远不会湮灭。

毫不犹豫的坚决承认,换来了脸上火辣辣的一巴掌,楼澈跪下,却抬头挺胸,心里不知为何,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反而质问那个他从小到大最为尊敬的人,“师父,为什么男人和男人就不能在一起?为什么我喜欢弹琴的就是不对?为什么我必须看别人的眼色行事?我又不是为他们而活,为什么要按他们的规矩办事?师父,我就是喜欢紫丞——问心无愧!”

“你……你这个孽徒!”相丹气得不轻。就连一旁的伶叶也暗道不好,“澈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快跟你师父道歉。”

“师父,伶叶先生,”垂下头,楼澈觉得满腹委屈,他拼命想要保护一个人,即使在孤军奋战的时候,但那个人却仿佛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的保护,然而就算如此,他还是无法放弃,“顶撞你们是我不对,可那件事,我仍然不觉得我做错了。没有理由就要我认错,我不服!”

“孽徒!孝义大道天理伦常,你小时一条一条记得清清楚楚,有哪一行字说男人和男人……这、这成何体统?”相丹只为楼澈痛心疾首,不由反省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教导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会铸成如今这般大错。

“是!”楼澈握了握拳,“我是记得清清楚楚,可那些东西,又有哪一条规定我不能喜欢弹琴的?顶多不就是无后为大那个么?反正我没爹没娘……”

“澈儿!”伶叶惊呼。

“……对不起,师父,”楼澈始终挺直的身躯颤了颤,他知道自己是大不敬了,无论如何,师父养育他教导他,恩同爹娘,可是……

真的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么?

脑中猛然有什么一闪而过,楼澈隐约觉得不对,“师父,你如此反对我喜欢弹琴的,除了因为他是男人以外,还有其他原因吗?”

还有其他原因吗?

楼澈反复回忆自己当时问那句话时的心情,究竟为什么非要那么问呢?为什么呢?以至于让他一直到现在,都很后悔,后悔自己把自己逼得进退两难。

甚至直到这个问题气走了相丹,楼澈都还没有觉悟到它所可能隐含的禁忌意义,仍旧不放弃地死死扯住伶叶衣袖,不愿站起,就那么跪着恳求他。

“放手吧……”从来都那般温柔的人,打小看着楼澈长大,总是在相丹生气时出言维护的伶叶先生,叫他放手。

未解其意,楼澈不愿就这么放开,好不容易捕捉到的疑问,仿佛能揭开一切困惑的谜题,还没求得答案,怎么可以放?

“……澈儿,”眼神过处,含着楼澈看不懂的无可奈何,“我知你对紫丞是真心……你没有错,错的是天。”

错的——是天?

“放手吧,澈儿,放开他,对你们都好……”

错的,是天……

“你师父于他,有杀父之仇。”

杀父之仇——?

楼澈呆呆地松开紧紧攥着衣袖的手,眼里的光一丝丝涣散,又一丝丝笼聚,再一丝丝,飘摇着撞进伶叶微微透明的瞳孔。

“放手吧,你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错了。”

“为什么……总是错?”

“迟早有一天,他会为他父亲报仇,而你那时夹在其中,又当如何?”

“我……”

劝那个人放弃报仇么?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呵!自己在他心里,又是个什么人呢?或许,从一开始就什么也不是吧……

伶叶看楼澈恍恍惚惚轻轻的笑,比哭还要让人心酸的笑,就像感染上那笑里些微的苦,剩下的话便就这么梗在喉间,再也无法说出口。

他是真的,如此在乎那个可怜的孩子,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超出太多太多。

然,杀父之仇已经难以跨越,更何况,那是相丹曾经深爱过的女人——背叛的证据!那孩子的模样,是他心中跟血熔融在一起,最顽固也最无法拔出的一根毒刺。

澈儿你,永远都不会懂,你师父将心冻结的那一天,恨,就从此如影随形。

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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