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怜君往还亲何在 之 决意
掀帐而入,白衣男子正席坐正中,展开一卷行军布阵图,对身边一名红铠将军说些什么,两人前边还站着一人,着黑色夜行服,看上去颇有些矫健的身手。
楼澈一时有点莫名,帝台和苏袖他当然能认出来,只是那正背对他的奇怪家伙,也不像打仗的行头,究竟是什么人?
“首辅,原来你还未回雨苍山。”紫丞直接迎上去,帐内三人这才纷纷看向他。
楼澈眼见那黑衣男人回过头,立时戒备起来,“小明?原来是你啊!怎么?又来找弹琴的麻烦?”
毫无表情的脸,嘴角只是极小极小抽搐了一下,宵明只当楼澈不存在,就转向紫丞道,“‘那边’已经开始行动,要引你现身,务必小心行事。”
说着,竟单手一扬,抽出紫丞腰间佩剑,楼澈大惊,还未等他做出反应,那剑光一闪,竟重又稳稳归鞘。
“喂小明!你干什么?”楼澈将紫丞扯到自己身后,浑身炸毛。
轻嗤一声,宵明懒得理他,直接转过身,临去时瞥了紫丞一眼,在收到对方递过来的点头示意后,便从帐帘闪身离开。
“你不在的时候,多亏宵明和苏都尉二人协助,目前西夷那边局势已经基本稳定了。”帝台站起身,对紫丞微微一笑,既不问江陵之事,亦不说这段日子以来腹背受敌还要坚持作战的艰辛。
但紫丞却全部都懂,光是他关切怜惜的神色以及眼下那隐约的两带暗影就已经昭示了一切,略有踟蹰,仍也默契地选择不点破不问询,只道一句,“大哥,辛苦了。”
轻轻点了下头,帝台不改和煦的笑容仿似扩大了许多,收起案上书卷,对身边明显早已憋了一肚子话的苏袖道,“苏都尉,楼澈一路陪同大将军,旅途辛苦,你且先带他去偏帐歇息,我与大将军还有些事情要商量。”
“啊?!”楼澈刚要下意识拉住紫丞,整个人就已经被向后扯出老远。
“喝!男人婆,没想到在军队里待了几个月,力气倒长进不少!但是,本大爷绝对不可能会输给你!”说着还真要作势较起劲来。
苏袖一愣,见紫丞和帝台皆是含笑看向他俩,顿时尴尬不已,压低声音怒道,“笨蛋假仙人,军师说话那就是军令,军令你懂不懂!快走!”
楼澈坚决不肯放弃,几个大力扑上去,死死抱住紫丞,大吼一声,“才不听什么军令,本大爷又不归他管!”
分盟是借公事之由行私事之实,本大爷才没那么傻让弹琴的单独跟你在一起!
心里暗道,同时朝帝台露出一个挑衅的眼神,完全不顾其他三人正处于哭笑不得的可怜境地。尤其是紫丞,刚刚历经长途奔波,现下被他这么猛力一撞,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差点稳不住摔在地上。
“楼兄,确实是军机要务事关重大,紫某需得与军师单独商议,这次匆匆赶回来不就是因为这个,你怎么临到眼前又要反悔?”
说到最后,语气里除了隐约的无奈,更兼一丝淡淡的疲惫。
楼澈于是只得乖乖闭起嘴巴,咽下本来要说的话,咕哝半天仍旧不忘试探着挣扎一番,“本大爷在这又不会妨碍到你……”
话音未落,齐刷刷四道绝对怀疑的目光顿时射得他面红耳赤,除了帝台尚算给面子把头别到一边,另两人分明的不信任完全都写在脸上了,苏袖更是毫不留情瞟他,“假仙人,你这话说出来也不害臊,就你那冲动不看场合办事的性子,啧啧啧……难啊!”
拼命憋住笑,到底还是不太能忍住,肩膀已经开始发抖了,帝台想自己这小师侄还真一点没变,依旧是白纸一张,到哪里都能被人看穿。
苏袖极具杀伤力的一针见血,让楼澈顿时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只能红着脸可怜巴巴望向紫丞,祈求心上人的同情。
然而紫丞这边的辛苦程度绝对不亚于帝台,而且楼澈此时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大型猎犬,又可爱又可恶又可怜,“楼兄……”
楼澈顿时兴奋地竖起耳朵。
“……”强自保持镇定情绪,紫丞费了好一番力气方才忍住没笑出声来打击他,“你还是出去吧。”
一声令下,楼澈终于完全泄了气,被苏袖顺势拖出帐外。
长剑出鞘,果不其然,带出一张小纸条。
展开,上面简单写着两行字。
帝台看着紫丞蓦然凝重下来的神色,心下也隐约有些不好的猜测,“是什么?”
“……”紧紧捏起,片刻之后松开手来,宛如碎雪般的纸屑纷纷扬扬飘落在地,“血池令被刑天偷走了。”
“什么?!”帝台大吃一惊,“血池令?不是藏在落仙谷中好几年了,他怎么能找得到的?”
“是首辅,”紫丞解了他的疑惑,“从千华山出来后,我们即有共识,现在并不是弃暗投明的好时机,刑天那边情况叵测,仍需首辅周旋其中,所以,他现在不能不按刑天的要求办。”
“血池令……”帝台喃喃道,眉心微蹙,寻思中那种模糊的不安更加明显了,“丞儿,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而且显然是针对你的,我看你还是先不要出面的好,且容我去调查一下流影门。”
“不,”紫丞摇了摇头,“我倒觉得这或许是个转机,让我们看清刑天那家伙真面目的好机会。”
“太危险了,”帝台看见他唇边忽然漾起那一抹冷笑,带着平日绝不可见的阴狠,心顿时往下沉了沉,“丞儿,你可是真的想清楚了?血池令就相当于你,武林中人不认落仙谷主,只认这血池令,刑天或许会利用它让你成为众矢之的。”
“我并不这么认为,”紫丞直视帝台,“虽然我恨刑天入骨,但他的目标却显然不是落仙谷,我仔细想过了,这号仇人莫说是我,就连爹当初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而且,这三年来他有的是机会置我于死地,却一直藏身到现在,实在令人费解。”
“……看来他的真正目标,绝对比落仙谷流影门要大得多。”帝台想了想,半带肯定地道。
“莫非……地位?”紫丞眼前一亮。
“是,武林至尊的地位,”帝台这次已比最开始更加坚定了几分,“其实论起来,他算我的大师伯,当年他与我师父二人同为流影老祖关门弟子,且武功技艺均高出我师父一截,但老祖当年却并未将流影门传给他……”
说到此处,帝台顿了顿,似有些为难,神色间恍惚多了些悲哀和感怀,然而摇了摇头,他选择继续说下去,“后来我师父隐疾发作去世,老祖又将流影门传给了相丹,他与我同为师父嫡系弟子,而在那之后不久……老祖也去世了,临终前强行让刑天闭关十年。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晓,但其实大致也能猜得出来了吧……”
紫丞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发冷。
“其实从小,我就看出老祖偏爱刑天更甚于师父,有一次,我向师父问起,他告诉我刑天幼年不幸,被老祖所救,如亲子般养育教导……可是……”
他有心魔。
帝台猛然一震,咬了咬牙,不自觉看向紫丞。对方也正凝视他,眸光中隐含淡淡温柔,“别说这些了,大哥还是先告诉我,曹操那边动向如何吧。”
“……”略有些牵强地笑了笑,帝台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选择接受紫丞的好意,“不管怎样,刑天其人绝不简单,丞儿你无论心里作何打算,都要记得留有退路。”
见紫丞点头,帝台方才又道,“自夏侯渊撤退,曹操那边并未立即行动,不过在前日西夷宣布投降归顺之后,我军探得曹操亲率十万兵马朝芫城而来,目前正驻扎在距此二十里开外的一处峡谷。”
“曹操这是打的什么旗号?”紫丞微微眯起眼。
帝台隐约觉得他好像在笑,而且还挺开心的样子,“清除余孽。”
“余孽?呵……”这次再清楚不过,紫丞确确实实是笑了起来,衬着那眸中一两丝狡黠与调皮,笑容更显真切而澄净。
帝台不觉看得痴了,迅速反应过来,赶紧平复雀跃的心跳,只如平常般问他,“这莫非就是丞儿所希望?”
“可不是?简直正中下怀!”
仿佛也被他的快乐所感染,帝台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笑而反问,“此话怎讲?”
“我正愁不知如何才能彻底摆脱朝廷那些烦心事,既然曹操这么大阵仗送上门来,我岂有不好好利用的道理?”
帝台立时恍悟,“将计就计?”
“对!”紫丞眼神发亮,“不过届时恐怕还需借大哥一臂之力,曹操到底是只老狐狸,简单的方法只怕谈不成。”
“我知道,丞儿你尽管放心,”帝台心中一暖,忽而想起刚刚被生生扯出去的可怜人,“你想现在就动身吗?”
紫丞点头,“事不宜迟,自然马上就走。”
轻轻叹了口气,帝台提醒他,“楼澈那边若要问起,怎么办?现在这种情况,你我也无法再装下去,更没有那个必要。”
“可是……”紫丞想了想,歉然低头,“那时候拉大哥下水是我欠考虑了。”
见他如此,帝台心中顿生不舍,“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不过丞儿,你现在去见曹操,带着他确实多有不便,今夜你出发的时候我可以替你掩护,但明早他一定会问起,到时候我想还是告诉他你的去向为好。”
“嗯,”紫丞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只能先这样了。若是楼澈一定要找我,就请大哥让他随军过来,你且见机行事,切莫让他一时冲动坏了事。”
帝台正要答应,却低头见他眉心深锁,十分苦恼的样子,顿时觉得有些好笑,“丞儿,我也算与楼澈相熟了,有时候他未必如你想的那般不知分寸。”
尤其事关于你,他只会更加小心。
“……将来你们是要在一起的,所以你得学会多相信他一些。”帝台温声笑道,看紫丞耳根渐渐泛起绯红,心中竟涌起某种似苦又似甜的感觉。
只是,好像苦更多一些吧,否则为什么说着话的时候喉咙会这样干涩,好像不用力就发不出声音一般。
丞儿,对不起,那些祝福的话,我暂时还是没有办法……
被自己心头卷涌翻腾的、几乎就要掩饰不住表露出来的真实想法惊住,帝台下意识猛然退后几步,好在紫丞被他刚刚那句话一调侃,心神亦有些不稳,欢喜悲惋交错盘桓,并未注意到帝台的变化。
二人就这样默然而立,各怀心思,直到帝台主动提出送紫丞出去,过分安静的气氛才少了些尴尬。
借着夜色掩饰,在未惊动旁人的情况下来到营地东郊。
帝台将马缰递给紫丞,“丞儿,去吧,我会布置好一切,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摸了摸驾雾雪白的鬃毛,安抚它半夜还被叫出来的不满情绪,紫丞轻轻笑开,“多谢大哥,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帝台微微一愣。
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唇畔不自觉牵出一个轻浅的弧度,帝台揽了揽紫丞,就像亲兄弟之间那种默契又温暖的拥抱。
这样,就够了,真的够了。
……
远远望着一人一马消失在丝绒般绵延的夜幕中,帝台心底刻意压抑的那句话也失了掌控,一字一字浮现出来——
他有心魔。
心魔……
那时,几乎齿摇发落佝偻着背的老人,仿佛突然就那么朽坏了,在流影禁地后那高山流瀑前站立许久许久,直到摇摇欲坠,再也站不住。
“孩子,流影门就交给你们了。”
尚还年幼的帝台紧紧揪着他青白的袍袖,一声声唤“祖师爷爷”。
而相丹只是看着,帝台记得,那时候他的眼睛还是有神采有感情的,而非如今这般仿佛比千年冰雪更加寒冷。
轻轻拍着帝台的背,老人笑了笑,笑自己即将留给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居然还是他多年来重复了许多遍的老话——
“不要怪天儿……”
“不要怪他,他心魔太重,太重了……就连我也,没有办法啊!”
“师兄,心魔是什么?”帝台握着老人渐渐冰冷的,枯瘦如柴的手,呆呆地怔愣过后,这样问着相丹。
相丹将他拉起来,然后跪下,“心魔就是心里非常想要得到的东西,过于执着的欲求让人丧失本性,就成为魔。”
过于执着的欲求让人丧失本性,就成为魔……
丞儿,知道么?那时候,只差一点呵!差一点就让你成为我的心魔。
不过幸好——
“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能得到你这样一句话,我已经很满足。
剩下的,请给我时间,一定会有一天,纵然仍旧不能不爱,我也可以坦坦荡荡、祝福你跟他,祝福你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