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没有说话,弃天看上去是放松了些,但依旧显得惴惴不安。他左一眼右一眼地偷偷去瞧裴忱,裴忱只当是没看见。
他知道弃天在担心些什么,也知道弃天一定不敢把话说出来。
他想来看见的是裴忱在虚空里握住了什么东西,那可能是相当诡异的一幕,再联想到近日来旁人传闻裴忱种种,能只露出这样的神情便算他是沉得住气。
当然,弃天这十几年都在流离之中,他是远比常人能沉得住气的。
“这么晚,你还不曾歇息?”裴忱也无意叫征天出来同弃天见上一见。征天本就对裴忱给弃天起的这个名字不大满意,还不知会说出些什么来。
现下征天就已经在一旁抱着臂膊面色不善地瞧着弃天了。
弃天低低道:“想起白日里的事情,有些担心师尊。”
裴忱怔了怔,失笑道:“难为你这样替我周全。”
他欠身从一旁把那信纸拿了过来。
弃天大概是看他白日里的神情,担心明日便听见他安排手下人去攻打灵月阁,因为白日里他知道自己的神色的确很难看,难看到灵月阁的使者几乎要站不住,周围人也是一副担心自己忽然伸出手来捏死一两个的架势。
裴忱其实不大明白,自己分明没那么做过,至于用了魔君的名号之后还没杀过人,为什么便会有这样的效果。
信是苍枫晚写的,苍枫晚和他并不对付,因为知道他和镜君之间的关系更好些。但是这事情他也不得不来请教裴忱,信写的不情不愿,要不是上面所描绘的情况太过糟糕,裴忱一定会笑出来,而不是一副随时都会杀人的模样。
那上头说圣湖太久没得到应有的血祭,已经快撑不住了。
雪无尘愈发频繁地深陷噩梦之中,有的时候便会梦见那个令人为之战栗的声音。
苍枫晚顾念着雪无尘的面子,没有说他剩下的梦都是些什么,裴忱却大抵能猜到。
毕竟他在梦中是见过那个女子的。
一转眼已经十年过去了,不知道那个幽闭在湖底的女子现今又如何,既然从前她不曾死,那么现在应该也不会死,可是长久的幽闭能把人催磨的十分可怕,十年前那女子便已经像是一个活着的幽魂了,现在又不知道会何如。
裴忱不知自己是不是在怜惜她。
他和灵月阁之间本该有深仇大恨,这足以叫他看着雪无尘发疯而后在疯狂中自取灭亡,但是现下他不能这么做。
为了不教魔主破封,总得有些牺牲。
所以他甚至能容忍自己同雪无尘联手。若他有朝一日真疯了能不顾一切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么他就应该把那所谓的圣湖给拆了,叫那女子向雪无尘复仇——可是随之而来的,是魔主会向整个世界复仇。
他已经到了炼虚境,可是还没有把握能够同魔主抗衡。
毕竟他从来只是对着七分之一的魔主便要竭尽全力,甚至还不能说那便是七分之一的魔主,各处的封印替他和征天挡下了多少,他其实无从知晓。
现下听见弃天提起这件事来,他不由得又细细读那信。
信纸不是中原人常用的样式,但上面倒是写着汉话。苍枫晚写起字来要比他说话时强得多,那一手字总叫人想起嶙峋的山石来,但若说风骨,总还欠缺着一些。
仔细读来,便发现其实苍枫晚已经竭尽所能地客气了一些,甚至用一个请字。
以他对大光明宫的仇恨,裴忱与大光明宫之间的关系这样好,本应该只能得苍枫晚一个白眼的。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苍枫晚也一样是委曲求全,裴忱便也不觉得那么难以忍受了。
“那是灵月阁的来信。”裴忱并不避讳弃天。这少年的根骨其实比他所想要好上很多,若说一开始说要收弃天为徒不过是觉得他身世堪怜,现下便实打实有些惊喜。“倒也没什么旁的,邀请我去一趟罢了。你若是想看看外头的风光,也可跟着一起。”
弃天眼底先是爆出一点喜色,而后又犹犹豫豫地摇了摇头,道:“我理应留下看顾——”
“拿什么看顾?”裴忱打断了他。“拿你如今炼气境都不曾到的实力么?只管收拾了和我便是,我的弟子再不用这样瞻前顾后。”
他顿了顿,半开玩笑道:“你总不会比旁人更怕我罢?”
看弃天那神情,倒是很想承认这一点。
不过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他的确很想去外面看一看。
弃天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是颠沛而仓皇的,他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这样的现世安稳,于是一面总觉得自己这是梦不知什么时候会醒来,一面又舍不得失去。
他在幽冥之中活成一个影子,几乎不与旁人说话,总觉得旁人还是有些看不起他,大抵要说不知他是怎么得了青眼的。
所以他唯一能抓住来维系眼下这一切的只有他的师父,偏偏他又看不透他的师父。就好像悬吊在崖上的人抓住了绳索,却总觉得那绳索摇摇欲坠,不知会从什么地方就断掉了。
弃天猛地一激灵,慌慌张张地开口道:“我今夜来不是为了叫师父带我去——”
“我知道。”裴忱几乎要抬手去按自己的额头。“只是我想带你去罢了。”
他其实对此真是感觉很头疼,想着总是要让这孩子更自信些,别什么事情上都像一只惊弓之鸟,他自己倒是不大在乎面子,就怕弃天到时候又觉得自己丢了他面子而更郁郁不得解。
裴忱其实很理解弃天的患得患失,只是很多话他说了弃天也未必会信,便还不如叫他自己去体悟。
比方说这一趟灵月阁之行。
裴忱觉得自己非得带弃天走不可,就算弃天今夜不来,他明日也得叫弃天一起上路。
这孩子眼下还算得上是弱不禁风,幽冥之中也没见谁对他表露过什么善意。幽冥才刚刚组建,还未来得及大浪淘沙去辨忠奸,他不能让弃天冒这个险。
“前日教给你那些术法,都使来看看。”裴忱沉默了片刻,总算想到该怎么去尽一尽师父的职能,开口吩咐道。
弃天这一回总算是不再紧张了,他像早等着这一句一样,从头到尾在裴忱面前施展开来。
裴忱自己所学颇杂,教导弃天便也跟着随心所欲,觉得有用的便拈来,单看弃天自己能不能领悟。也幸而弃天足够聪明,不然一块璞玉被这么乱七八糟地雕琢一番,总也有些废了的嫌疑。
这一回裴忱交给弃天的便是游云宗的本事。
他看着弃天在他面前施展拳脚,像是一缕流云。
弃天做得很好,好到叫他觉得有些怅然,像是看见了故人。
很久之前,他也是这样在徐秋生面前演练拳脚,徐秋生看着他的目光总是既骄傲又感慨的,前半截倒是能看出是为什么,后头一半,裴忱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弄分明。
大概徐秋生看见他,便能想到裴行矣。
而如今裴忱看着弃天,又想起了徐秋生。
裴忱忽然很感慨地笑了起来,道:“你知道么?我的头一个师父,就是死在灵月阁。”
他的确是有些恍惚。
因为他说完了这句话,才意识到对于弃天来说这句话听着像什么。
眼见弃天几乎瑟瑟发抖起来,裴忱忙把手中的信纸一扔,三步并作两步转去他面前将他一把拉住。
“我不是说我会死在那里。”他对着有些不明所以的弃天苦笑。“我只是想起一些往事,想起我也曾经在师父面前用这一套拳。”
弃天终于笑了笑,道:“那我比起师父当年如何?”
“你和我当年很像。”裴忱叹了口气。“只是我当年总还心怀一点侥幸,所以其实不如你。”
他所说的侥幸自然是指征天。
裴忱心里很清楚,他这一辈子其实从未真正生出过破釜沉舟的决绝来,在他要冲上去为什么事情而送命的时候,他心里最深处其实都还期盼着会有人来救他。
而征天也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其实征天也一直知道这一点,不过眼下,他们两个人更清楚的是,裴忱终于到了能与征天并肩联手的地步,而他们要面对的,也终于不再是一个征天便能解决的危局。
所以才会有那样的契约。
一室的寂静。
弃天半晌没有说话,大概是没想到裴忱会这样与自己推心置腹。
他还不是很习惯同裴忱的接触。
良久,他才轻声道:“师父,你又忘了将军说的话。”
将军有很多,不过和他说过要紧话的只有共潮生一个。
共潮生说,叫他赶紧把自称给改了。裴忱也记下了这一点,他很努力地在人前称起本座,但是总很不习惯。
方才他只同征天在一处,弃天一时闯入,他甚至没能反应过来。
但裴忱装作没听明白弃天说的是什么。
他笑了笑,道:“在你面前似乎得称为师,可那总显得老气。”
弃天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的笑里最后一点惴惴终于淡去,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