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八十三章 功勋旧臣不允许提功勋

“辽人使节此番安于四方馆内,狄卿有大功!”

垂拱殿中,太后刘娥和官家赵祯端坐,众位宰执这次也同样在圆凳上坐了下来。

辽人使节团入京后,本以为会爆发一场激烈的冲突,结果出乎意外的顺服,昨日正使萧远博入宫觐见,更是态度恭谨,礼数周全,完全没有为难的意思。

两府重臣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一向咄咄逼人的辽人猛然转性,明显与此番破格提拔的馆伴使狄进有很大的关系。

宰执里面,并非人人都喜欢这位新晋的三元魁首,但在对辽面前,还是能保持一致的,所以众臣子的脸色都很好看。

除了曹利用。

他也想扮出欣然的模样,却实在是装不出来。

一方面是之前力推机宜司的劳而无功,与狄进任馆伴使后平息风波的立竿见影,形成鲜明的对比。

另一方面还有被取代的恐惧。

以前对辽外交,曹利用可是宋臣中的头把交椅,每每出现应付不了的局面,才会请出他来,而只要将当年与萧太后、韩德让谈判的经历拿出来,辽人臣子也免不了收敛几分,气焰不就被压住了?

结果现在……

理智告诉曹利用,事已至此,最佳的策略是装死,他终究是功勋旧臣,又久居枢密使之位,偶尔犯了错还是能维持的,但他又真的不甘心,老了老了,被一个毛头小子比下去,成了垫脚石。

再加上太后和官家左一句狄卿,右一句狄卿,曹利用彻底忍不住了,起身道:“太后寿辰未过,辽人如今俯首,尚有包藏祸心之嫌,老臣以为,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此言一出,殿内一静。

众人很是扫兴,又不得不承认,曹利用说的倒也不完全错,或多或少,确实还有些风险。

辽人使节团前来,主要是为了太后祝寿,三日之后就是大寿之日了,万一到时候突然在宫中发作,难免闹得双方都下不了台。

但这种可能性很低,辽以中国自诩,他们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蛮夷,使臣毫无铺垫地在别国太后寿宴上发作,丢的先是本国的体面。

所以风险确实存在,却又实在很小,这个时候揪住不放,未免有些膈应人。

刘娥看了眼曹利用,见这位老臣梗着脖子,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淡淡发问:“依曹卿之言,该当如何?”

以前都是曹侍中,现在叫曹卿,这其中看似微不足道的差距,可能就是倒台的关键,曹利用的眼神一厉,愈发下定决心:“依老臣之见,应传馆伴使狄进,命他将辽人的动向禀明,尤其是细微之处,不可有半分缺漏,我等再行商议,辽人若假意逢迎,该如何压制这等恶念,避免扰了太后的大寿!”

赵祯顿时皱起眉头,这个建议不仅在质疑狄进的能力,更方便于分功,只要装模作样的指点一番,倘若事后辽使真的安安分分,度过此次风波,曹利用说不定会将功劳揽到自己身上!

不过一来宰执指点年轻官员,确实挑不出毛病,另一方面曹利用此番也是带着众人一起,所以赵祯强忍住没有出面,眼神频频朝一個人看去。

陈尧咨没有令官家失望,即刻站起身来:“老臣反对!”

张耆慢了一步,但也坚定起身:“老臣反对!”

曹利用脸色沉了沉,却并不意外,如今这一位枢密使,一位枢密副使,算是跟自己对上了,毫不客气地摆出唇枪舌剑的架势:“两位因何反对?难道要置太后寿辰的安危于不顾?”

张耆自身水平确实不行,明明身为枢密使的他,不抢着说话,干脆立着,给枢密副使陈尧咨撑腰。

陈尧咨即刻开口:“曹侍中不必危言耸听,狄伴使每日都有奏劄呈送中书,其上记有与辽使的详细往来,现在将人传唤过来,也不过是将那些言语重复一遍罢了,又有何益?”

曹利用断然道:“狄进年少,又是首次与辽人往来,他的那些奏劄,能有几分可信?当面问询,方知真伪,老夫自会考校,看他是否中了辽人奸计!”

“此言荒谬!”

陈尧咨驳斥:“依曹侍中之意,当初迎辽使时,便该由你直接出面,何必多此一举?中书不信伴使,让辽人窥得有机可乘,反倒发作起来,岂不是葬送了此等大好局面?机宜司恐担不起应付辽人的重任!”

曹利用怒声道:“老夫承认,机宜司新立,确未起到应有之用,然这也不是将国朝的安稳,寄托在一位资历浅薄的馆伴使肩上的原因!你岂可因一己之私,将太后的寿辰置于险地?”

陈尧咨冷笑:“一己之私?老夫倒要问一问曹侍中,到底谁因一己之私?举荐馆伴使时,曹侍中就诸多失态,如今狄直院证明自身才干,足以胜任馆伴使一职,李公有识人之明,所荐无差,你却还要从中作梗?分明是将自己的恩怨,凌驾于太后的寿辰之上!”

枢密副使其实是不该这般与枢密使说话的,但从某方面来看,两人有些相似,都是明明知道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也不愿意委曲求全的人,所以此时此刻,曹利用可算从陈尧咨身上,感受到自己在反对别人时,有多么可恨了。

争了几个来回,眼见不分胜负,曹利用终于被迫拿出看家绝学:“先帝昔年命老臣出使辽营时,寇相见老臣资历浅薄,便也耳提面命,万万不可许辽国重利,今老臣提议要见狄进,行昔日故事,有何不妥?还望诸位告知!”

殿内再度一静。

除了争执的三人外,其他几位宰执的面色迅速变了变,赵祯也忍不住侧头,看向太后。

场中人人都知道,真宗朝名相寇准,实在是刘娥的死对头。

当年反对刘娥为皇后的臣子不少,李迪就是其一,但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寇准,且直截了当,“出身微贱,不可以为一国之母”,为此寇准顶了整整五年,直到刘娥把李氏生的赵祯养到了自己膝下,母凭子贵,寇准才无法阻挡。

这倒也罢了,毕竟理由正当,关键是后来在真宗临近驾崩的最后几年,寇准以天书祥瑞回京,又与刘娥争权,险些让年幼的太子监国,以他为首的一群老臣辅政,那样的话,就没刘娥什么事情了。

有鉴于此,现在曹利用居然敢将寇准搬出来,显然是知道自己早就被太后不喜,干脆也不管不顾,一定要占住这个理了。

在赵祯眼中,大娘娘眼神平静,脸上并无半分情绪表露,只是沉默。

而太后一沉默,殿内也不由地安静下去,渐渐的酝酿出一股沉重的气氛。

待得这种气氛,压到宰执都有些撑不住的时候,刘娥古井无波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苍老的声音从帘布后透出,清晰地回荡在殿内:“曹卿将四方馆比作辽军大营,将辽国区区一使节团,比作二十万逼近京师的铁骑,诸位卿家一并默许,是皆有此意?”

此言一出,其他本就坐不住的宰执忙不迭起身,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臣等绝无此意!”

曹利用变了色,也赶忙道:“太后,老臣不是此意……”

“曹卿忧国之心,老身自能体会,然今日的宋辽,不是昔日的宋辽了!”

刘娥直接打断,开始定性:“辽人威逼之态,不过恐吓,它若真有大举南侵之意,早已陈兵边境,而非这等小小把戏,此番作为莫过于外夷贪婪,想要多得财物罢了……”

不得不说,此言一针见血,辽人如果真要发兵南下,不会在一个大使的儿子上做文章,宋一日拿不回燕云之地,就一日没有山川之险,那铁骑汇聚,长驱直入便是,找这些借口作甚?

所以群臣继续齐声:“太后圣明!”

“即便如此,老身也不会允许!”

刘娥的声音愈发凌厉:“辽人狼性,不知餍足,若得小利,必贪大利!此次若真应下,在他们眼中,不是我国朝宽和仁厚,而是可争利的软弱,有朝一日,反要兴兵!相较于天下安定,老身过个寿又算什么,那辽国正使真要闹,便让他闹,看他能怎样撒泼,丢辽人自个的脸面!”

听到此言,哪怕对于女主当国有所担忧,群臣也不得不生出佩服之情,再度齐声道:“太后圣明!”

到了这时,刘娥才缓缓站起身,上前一步,目光透过珠帘,刺在曹利用身上:“国朝之安定,绝不止于一纸合约,曹卿日后不必再提澶渊故事,反让群臣生出依赖之心,记住了么?”

曹利用身躯剧颤,面容发白,咬了咬牙,但最终还是躬身下去,闷声道:“老臣遵旨!”

其他宰执垂着头,并不侧目,但也不禁心头一懔。

曹利用完了。

太后何止是不让辽人得逞,更是趁此机会,用一个寿辰可能承担的风险,毁去了这位功勋旧臣的根基!

功勋旧臣不能提功勋,那曹利用的地位就不再难以撼动,恰恰相反,这些年骄矜狂妄,大肆提拔亲友门生的行径,很快会带来反噬。

眼见刘娥重新坐了回去,即刻恢复到平日里端庄威严的姿态,赵祯已然意识到,自己之前以为长大了,可以让太后还政的行为有多么天真。

他要和大娘娘学的,还有很多!

他也确实要和大娘娘多多学习,如何做一位真正的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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