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林!”
当晚,收到信件的四方馆使曹牷,就登门拜访。
曹牷是曹彬的嫡孙,其父曹珣,官至东上阁门使,属于曹家二代人物里比较平庸的一位,但之前接待辽国使节团,狄进和曹牷相处时,却发现这位三代子弟处事稳妥,外粗内细,颇有能力。
实际上,勋贵之家只要家教严格,子弟的水平就不会太差,曹家显然就是其中的翘楚,因此入了正堂,稍作寒暄后,狄进就直入主题:“此番请信义兄来,正是为了西夏之事!”
曹牷面容严肃起来:“当真有夏人谍细潜入京师了?”
狄进点头:“十名西夏人藏于辽人谍细组织的据点里面,目前还无口供,但他们咬紧牙关,什么都不交代,这基本证明了,这群西夏人是有备而来,带着命令潜入京师!”
曹牷有些迟疑:“仕林之意是?”
狄进道:“‘金刚会’是二十多年前,辽军入侵时南下的,试问如果是辽人在和平年代,派出大量谍探,潜伏到对方京师,那代表着什么?”
曹牷沉声道:“自是有军事意图!”
狄进道:“那为何换到西夏,却有疑问呢?”
曹牷苦笑起来:“自是因为朝中重视辽国,却向来看不起夏州党项……”
狄进也轻轻一叹:“可惜李氏父子,已经积蓄了相当的国力,西夏边境又有沙漠瀚海的地形优势,进可攻,退可守,不提将来,现在就已是心腹大患!如今边防军力大致有多少?”
曹牷抿了抿嘴:“大致有二十余万禁军!”
狄进不提其中的空饷占多少,真正能打的又有几万,继续问道:“宋夏国防线有多长?”
曹牷继续苦笑:“两千余里!”
狄进道:“二十余万禁军,分布在两千余里的边防线上,每一个城寨中所均分下来的兵力,恐怕只有数千人吧?”
“不错!”曹牷重重点头:“尤其是延州一带,地处平原,又不能据险而守,非常容易被各个击破!”
狄进总结:“照这么说来,西北边境的和平,其实完全取决于对方的亲宋态度?”
曹牷无奈地道:“西夏之主李德明,确实称臣纳贡,姿态顺服,朝野上下对其还是很认可的……”
狄进道:“李德明是不是默默隐忍,积蓄国力,暂且不说,我在并州时,听闻其长子李元昊年少英伟,颇有野心,攻略甘州回鹘和沙州回鹘时,皆是攻城掠地,开疆拓土,这样的人物等到李德明故去,接替西夏主位,也会甘心称臣么?”
曹牷面容顿时严肃起来:“仕林所言,倒是与家叔不谋而合,家叔前年看了李元昊的画像,就觉得此子野心勃勃,来日必成大患!”
曹玮和李元昊确实有这么一段故事,据说这位威震西北的曹太尉想要见一见李元昊,始终未能如愿,派人专门绘制了其画像,看到后就评价,此子必为边患。
这个故事有点套路化,古代名人往往都有类似的待遇,不见得是真,但李元昊一生入侵宋朝多达三十六次,兵力实打实超过十万的大规模动员就有四次,确实是边患中的边患了。
现在曹牷也想不到会有这么疯狂的人,只是听了这么多,终于打消了一些顾虑,反问道:“仕林兄之意,西夏要反?”
狄进笃定地道:“西夏已得河西之地,国力再非昔日可比,上下磨刀霍霍,岂有从此消停的道理?必然窥边,再掀战事,曹太尉当年所言,实在有先见之明!”
曹牷由衷地道:“当年叔父若得狄三元这般的文臣相助,该有多好!”
曹玮当年多次上书,言明攻打夏州政权,扼制党项李氏的重要性,都遭到忽视,一方面是宋真宗那时心思不在边事上,另一方面也是朝中没有宰执文臣支持。
许多文臣都不希望打仗,希望兴文教,抑武事,却也不想想,这打仗又不是一边能控制的,宋夏边境毫无山川地利的防守优势,不等着对方弱小的时候加以攻打,放任对方做大,将来打过来,难道不还手么?
可惜军事战略上的先见之明,终究是少数人具备的,而宋辽两国的常年开战,也让民心思定,好不容易签订盟约迎来久违的和平,难免抱有侥幸之心,最终酿成了大患。
现在恶果逐渐显现,朝堂之上却还有许多鸵鸟,狄进其实是乐于见得李氏父子提前展露出野心的,话锋一转:“我还未科举前,与并州雷员外有往来,他曾经就对西夏人警惕不已,这份先见之明,也是承袭自曹太尉吧?”
“那位雷员外正是叔父昔日的亲卫!”
曹牷坦然回应,心头感慨。
狄进入京时,曹家就关注了这位并州士子,那时纯粹是因为雷老虎,如果在某些事情向曹家求助,也能得到援手。
但狄进显然不需要勋贵援手,后来连中三元,更是成为了普通勋贵高攀不起的存在,即便是曹家这种顶尖将门,顶多是让小辈往来,长辈见面,就要考虑到朝堂文武之别了,毕竟这位穿五品绯袍,佩银鱼袋,又曾任馆伴使,岂是寻常文臣可比?
狄进现在特意提到雷彪,同样是铺垫:“这样的亲卫,还有么?”
“有!”
曹牷稍作沉吟,没有隐瞒:“并州、延州、庆州等地,皆有叔父麾下,解甲归田,监视当地番人的动向!”
这样的人曹玮不敢安排太多,以免朝廷认为他怀有异心,也未能给予太多直接的支持,基本是任其回归乡里,在这些最容易被西夏攻打的州县安居下来,其中雷彪是发展最好的,在并州这样一個军事重地,成为了富甲一方的员外,也领了皇城司的差事,光明正大地监视西夏人。
狄进道:“我虽是河东人士,但于西北边陲之地并不熟悉,若要全面了解当地情势,可否请他们收集?”
曹牷反应极快,眼睛亮起:“仕林准备上书?”
狄进颔首:“西夏反意已现,但一日未曾真正称帝举兵,朝中免不了多生一日侥幸之心,我自当献策,以求安民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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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与西夏首战时,被朝廷派到边境守备的三位主官,正是夏竦、范雍和刘平。
刘平不必说了,范雍如今担任三司使,也是仅次于宰执的高官,这位常年历任西北,政绩卓著,深得人心,李元昊还未称帝前,他就给仁宗进献《安边六策》,预言了西夏会侵边攻宋,所以三川口之战中,朝廷是以范雍守备陕西的,可惜此人战略眼光可以,战术上却被李元昊耍得团团转。
相比起来,最靠谱的反倒是夏竦,这位的《陈边事十策》具体有效,后来范仲淹和韩琦经略西北时,基本就是在这份方略的基础上来的,不谈人品,夏竦的确是能臣柱石。
狄进要干涉西夏战事,同样不能空口白话,而是要在合适的时机,拿出一篇有理有据的定边策略,这样才能占据主动。
而他没办法如范雍那样,在西北边陲一待就是十几年,也不能像夏竦一样,等到西夏起兵了再发表策论,那么参考资料,就需要在当地的人员提供了。
这点和《洗冤集录》参照办案第一线的推官仵作笔录,是同样的道理,凡事要有根据,才能服众。
幸运的是,太尉曹玮把大量监察工作做在前面,他在并州又早与雷彪有过交集,雷彪之子雷濬还凭借迎回李顺容之功,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这些都能让后续发展变得顺理成章。
而曹牷更是通过四方馆的合作,大为敬佩这位的能力,立刻道:“按理来说这等事情,不是我这小辈能够承诺的,但我相信叔父定会认可仕林之言,我必定全力促成此事!”
狄进起身,拱手一礼:“多谢信义兄!”
曹牷起身,微笑行礼:“多谢狄三元!”
有了顶尖勋贵世家曹氏的配合,军事上的许多部署,就有了实践的可能,而曹氏也希望得到这种未来必定登临高位的文臣支持,双方可谓一拍即合,强强联手。
送走了曹牷,狄进回到堂中,看向外面:“大提点,进来吧!”
大荣复走了进来,坐在对面的席位上,接过林小乙奉上的茶水,猛喝了几口,末了又苦笑道:“下官失礼了!”
“无妨!”
狄进道:“这几日你们辛苦了,‘金刚会’外围据点的清剿,完成得如何了?”
大荣复道:“十一处据点,擒获贼子五十四人,都已押入大牢!”
狄进微微点头。
事实上,“金刚会”的这些外围据点,他本来就没准备放过,给辽人卖命,在京师安家,这等叛徒岂能留下?
不过在拿下核心成员之前,外围据点倒是可以留着,给予核心成员一丝侥幸,万一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或许就会选择在这些地方隐藏,到时候就是瓮中捉鳖。
可清秋和玲珑的复仇计划,破坏了局面,固然她们歪打正着,抓住了一批夏人,但狄进也立刻让机宜司清剿剩下来的据点,避免里面的叛徒得到消息,带着家人出京,逃得罪责。
大荣复对于抓辽人谍细,最是干劲十足,亲自带队拿人,如今告一段落后,才来禀告:“这些据点里,有两处人去楼空,根据搜查,都有十人左右生活的迹象,我们怀疑里面居住的也是西夏人!”
狄进了然:“这些西夏人皆是好手,三十人已经能做到不少事情,难怪‘无漏’要利用他们……牢中如何了?”
大荣复知道问的是宝神奴的状态:“已经安排了西夏囚犯在隔壁,有一个特别能说的,整日都以党项话谩骂,根据狱卒观察,宝神奴睡眠时间比以往少多了!”
“很好!”狄进予以肯定:“就这么保持下去!”
大荣复眼珠转了转:“下官倒是有个想法,这宝神奴自以为是契丹人高高在上,看不起各族,我们何不放出消息,‘金刚会’在宋境待不下去了,准备去投靠西夏,给党项人卖命呢?”
“凡事过犹不及,你这么一说,宝神奴根本不会相信,反倒会静下心来!”狄进笑了笑:“你要让他自己钻了牛角尖,想象着堂堂大辽人,如何为了取胜,向西夏人卑躬屈膝,这才会寝食难安……”
种族之间有鄙视链,间谍之间当然也有,辽人看不起宋人,但好歹还是一个层面,只是觉得宋不比自己强大,至于西夏党项人,那是什么东西,也配跟他们作比较?
有了这个思路,大荣复能够进一步掌握了刺激的要点,颇有些摩拳擦掌:“我倒是想再审一审此人,看看他现在还有什么把戏!”
但想着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大荣复又有些丧气:“论阴险,我远远不是此人的对手,套出了师门秘闻后,他就不再理会我了,显然已是达成了目的啊!”
狄进却没有过于高看对方:“不必丧气,没有人是毫无破绽的,事实上随着时日的拖延,宝神奴的心理防线正在逐渐崩溃,刚刚关入牢中时,他绝不会因为几个西夏人而难以安睡……”
大荣复想了想道:“是不是什么时候宝神奴主动要求与我们见面了,亦或者‘金刚会’那边传来了新的消息,才是合适的审问时机?”
正说着呢,林小乙入内,低声道:“公子,雷提点匆匆上门,等在外面!”
狄进眉头微动:“请他进来。”
雷濬匆匆而入,瞧着那起伏的胸膛,显然是一刻不停地赶了过来,开口就道出了一个重大消息:“就在刚刚,‘无漏’来信,希望受朝廷招安!”
“招安?他要投降?”
大荣复怔住。
他们跟“金刚会”斗了这么久,还是第一个主动投降的吧?
只不过到底是真心投降,还是设计假降?
雷濬双手呈上信件的同时,也表达了担忧:“此贼阴险狡诈,不可轻信……”
狄进接过信件,展开仔细看了一遍,却是微微一笑:“无论真假,这都是黔驴技穷了,不必理会,倒是再审宝神奴的时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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