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都诚实地点头,谢玉珠小声道:“我还以为那女声是二师父你捏着嗓子挤出来的,还奇怪怎么挤得这么好听。”
她这番坦白收获温辞一个白眼,他指着卓意朗问她道:“你们是怎么遇上的?”
说来……说来话也不长,谢玉珠之所以会和卓意朗狭路相逢,实在因为她是个天生的倒霉蛋。
此前温辞与众仙门商议好,金神游街时他会在撒花之后会从梦魇里召来火焰,届时百姓都会看到灾象,以加强天灾将至的可信度。虽然这幻象不会伤人,但百姓难免惊慌四散,若是管控不好容易出现伤亡,仙门弟子们将会从旁协助疏散百姓,避免危险。
于是幻象出现的时候,大家都慌忙奔逃,谢玉珠就如她二位师父一样镇定自若,嗑着瓜子靠墙角站着,不挡大家的路。然而她所在的那条路窄了点,涌进来的人又一时多了些,眼见着有几个孩子与妇人踉跄跌倒,就要被后面跑来的人踏在脚下。谢玉珠瞬间丢出去两个土偶,化作人形把那几个孩子与妇人抱起来,跑到宽阔处放下。
她正拍着手心满意足地把土偶收回来,将牵丝盒收进怀里,一扭脸就看到了站在路边,瞪大眼睛仿佛要吃了她的卓道长。
谁知道她所在的地方,正是卓意朗负责的区域!她今夜也就用了这么一次牵丝盒,居然能被抓了个现行!
谢玉珠反应奇快扭头就跑,卓意朗立即去追。一路上她的假人与卓意朗的假人一番你来我往过招,她自然打不过卓意朗,奈何卓意朗也有看护人群的任务在身,无法全神贯注缉拿谢玉珠。以至于谢玉珠磕磕绊绊逃到了现在。
谢玉珠简明扼要地说完,只听那边卓意朗的声音响起,不是冲她而是冲温辞来的。
“苏前辈为何要维护此灵匪?她偷用我派的牵丝术,此前在冀州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实乃罪大恶极。我要抓她回师门复命!”
卓意朗指着躲在他们身后的谢玉珠,念着“苏兆青”在场多了几分客气,但话语里分明压着怒意。
叶悯微从温辞身后探出身来,说道:“那个灵匪不是她,你说的那个人已经被我们杀了。她没有用灵器害过人。”
谢玉珠又从叶悯微身后探出身来,有人撑腰语气都硬了三分:“就是!我又没拿它做过坏事,你凭什么抓我回去!”
卓意朗眉头紧锁,大声道:“太清坛会早已天下布榜、广而告之,灵器归属于术法所属的仙门,若捡到必须归还仙家。你得到了这灵器,明知故犯,拒不归还,乃是偷窃!”
说着他又转向叶悯微与温辞,说道:“二位明知灵器关涉重大,为何得到灵器不交还给我门,居然给这样一位年纪尚小的姑娘使用?她不懂事,二位不会不懂,你们难道是看她年少无知,利用她顶罪吗?”
少年人挺拔地站在月光里,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掷地有声,听起来不无道理。
然而实在难听。
温辞一听这话便一挥手中木杖,直指卓意朗的面门,金穗哗然作响,他冷笑道:“我的徒弟,轮得到你来评她懂不懂事,教她是非对错?”
“既然自诩师父,二位更应该好好教导她,才是对她负责。”卓意朗针锋相对,并不退让。
温辞扬起下巴,冷冷一笑:“徒弟,我问你,若今日你知道这位道长在远处看着你,那跌倒的人你救不救?”
谢玉珠抓着叶悯微的胳膊,略一思考,坚定道:“还是要救的。”
“倘若你没找到我们,被这位道长抓了回去关进仙牢里去,惹上杀身之祸。若你知道自己会如此,这人,你救不救?”
这次谢玉珠犹豫的时间更长了些,她咬咬牙,说道:“那还是要救啊。”
温辞微微一笑,对着卓意朗说道:“看见没,我徒弟好得很,她知道是非对错,用不着任何人教她。”
卓意朗却不赞同:“她此事做对了,不代表别的没错。她今日可以用灵器救人,明日可以用灵器杀人,不受管束之人不可手持利器!”
“她怎么是不受管束之人?为徒她受师父的管束,为民她受律法的管束,她又不是修士,凭什么受你们太清坛会管束?”
温辞收回木杖,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抱在怀里,轻蔑地笑了一声。
“你想想看,若这几镇百姓都有灵器,他们大可以自己撤去嘉州,还用得着你们帮忙?叶悯微的东西工匠就算看不懂原理,也可以仿制出一样的,这么多年了,你们收回了这么多灵器,怎么不见你们想办法多造些出来?”
卓意朗愣了愣,不知对方为何提起这个。
“可是苍晶的制造方法至今无人知晓。更何况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要多造……”
“是啊,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要多造?这东西让普通人也能掌握术法,让修士与普通人无异,苦修数十年不如别人拿起灵器学习三两年。若越来越多,仙门还是仙门吗?你们何以立足呢?所以平日里一心修道不问世事的仙门,突然一下子就在乎起百姓生死世人安危了,扯着虎皮做大旗四处抢夺灵器。”
“一派胡言!你这是……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何况灵器所完成的术法十分粗糙拙劣,怎可和人所施行的术法相比!”
“哈哈哈……”温辞大笑起来,他偏过头道:“拙劣?粗糙?这样吧,我们两个比一场,若是你赢了,我就把牵丝盒还给你,如何?”
卓意朗虽然气得面色发红,却强咬着牙说道:“前辈若用魇术,在下是敌不过的。”
温辞摇摇手里的牵丝盒,从怀里拿出三个木制人偶,每个指缝夹一个向前扔去:“我不用魇术,就用牵丝术和你比。”
那三个人偶落地便成了三个长相各异,身上色彩缤纷的假人。正好卓意朗带来了三个假人,温辞也用三个,十分公平。
卓意朗盯着温辞,慢慢拔出自己腰间的佩剑,他深厚的灵力随之而去。刹那间他的三个麻衣假人都目露精光,身上涌动起灵力来。他们拔出腰间木剑,木剑上泛着蓝光,便如灵剑一般。
“前辈说话算话。”
“那是自然。”
温辞一挥手,那三个彩色假人便飞身向卓意朗那麻布衣服的假人而去。
卓意朗的假人身形极其灵活,如同仙门中等修为的修士一样,结成阵法向彩衣假人们而来。然而彩衣假人的身形竟然更为灵活,手指都动得如同真人一般,腾挪闪避进攻配合,竟丝毫不逊于麻衣假人。他们缠斗在一起,六个人上上下下,一时眼花缭乱,难分胜负。
卓意朗心下惊诧,但他的假人毕竟灵力不俗,三人在进攻间结阵挥剑而去,只见蓝光大盛,就要将彩衣假人笼罩其中。
那彩衣假人身上瞬间也蓝光大盛,三人直接挥臂向剑,手臂上涌起灵力,便如灵剑一般硬生生破了对方剑阵。那彩衣假人焕发蓝光后个个实力高强,灵力甚至要高过麻衣假人,身形更加灵活,联起手来几招之间将对面连连打退。
几轮过招间,一个麻衣假人的木剑竟被彩衣木人直接斩断,啪的一声掉在地上。蓝光此消彼长,胜负已定。
卓意朗不可置信道:“怎么……怎么可能……”
“除却灵力之外,这不就是人偶戏吗?你可以将灵力传给你的人偶,我也可以在人偶里塞上苍晶。你猜怎么着,我还能给我的人偶别的灵器,让他给我施什么吹烟化灰术据影术。”
那些彩衣假人在卓意朗面前又重归人偶,各个面带笑容,眼珠子都是活动的,顾盼神飞间仿佛在嘲笑卓意朗似的。
温辞将牵丝盒丢给身后那个灵匪姑娘,走上前来拍拍卓意朗的肩膀,月光之下笑意深深。
“你也真是天赋卓然,如此年轻便术法大成。但是年轻人,我徒弟再将牵丝盒用上一年半载,也能和你一样了。你现在会的,她依靠灵器全部都能做到。你害不害怕,甘不甘心?你说你的那些师父师叔们,他们害不害怕,甘不甘心?假以时日人们能大量制造灵器与苍晶时,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太清坛会究竟为何要对灵匪赶尽杀绝?究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是你自己骗自己呢?”
卓意朗却低着头,沉默片刻后倔强道:“术法之力,弱则呼风唤雨,强则移山填海,毁天灭地,怎能随随便便托付于人?世上怎能没有规则秩序?力量要掌握在正确之人手上才是正道!”
温辞不再理会他,只是领着叶悯微与谢玉珠从他身边走过,往巷子口走去。卓意朗咬紧牙关,蓦然转过头看向他们,唤道:“前辈!”
温辞并没有回头,而叶悯微却回过头来。她仍旧满头雪白,脸没了那些假的沟壑皱纹,只有一双明亮澄澈,又迷离的眼睛。
卓意朗只是紧紧盯着她,并不说话,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滔天不解与不平,似乎想要得到她的解答。
叶悯微安静地看了他片刻,模糊的视野里,只能看见少年人紧绷的身体与倔强的脊骨。
这并非她擅长的问题,于是她拉住了温辞的衣袖。温辞被叶悯微拉得转回身来,看了卓意朗一眼,淡淡说道:“我最后再说一句。你是正确的人吗?你们是因为正确才拥有力量,还是因为已经拥有了力量,所以自然就成为了正确本身呢?”
卓意朗怔住。
温辞转过头继续向前,而叶悯微从布兜里抓出一把“彩福”来,走过去放在卓意朗手里。她拍拍卓意朗的手,真挚地说:“和乐安康,富贵永年,金神节快乐。”
卓意朗捧着“彩福”站在原地,叶悯微转身离开,那三人的影子就慢慢消失在巷子的石砖路上。
只剩满地苍白月光,和站在原地的卓意朗与假人们。
第034章 埋伏
遇见卓意朗这件事实属意外。未免牵连宋椒一家, 叶悯微、温辞、谢玉珠与苍术当夜就离开了宋家,且嘱咐宋椒谁问他,他只咬定他们是来借住的, 并不知道他们是何人就行。
不过说实话, 宋椒也确实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他对他们牌技的了解, 恐怕比对他们本人的了解多得多。
原本只是萍水相逢一场,他们离开时孙婆婆却从房间里追了出来。大半夜的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突然醒了,哭着拉住叶悯微的手,不肯让她离开。
老婆婆喊着:“小云儿,小云儿,你怎么又要走啊。你不在娘身边, 娘孤独啊!”
宋椒连忙去劝, 孙婆婆却不肯松手, 那干枯的手指紧紧抓住叶悯微的手臂,因为过于用力而留下指痕。
叶悯微这次没再像从前一样,直白地告诉孙婆婆她的女儿已经死了。她看着胳膊上红色的印记,想了一会儿说道:“娘, 我会回来的。”
她这一声“娘”一出, 所有人都惊诧地看向她。温辞的眼睛瞪得最大,仿佛眼前这个人被夺舍了一般。
叶悯微不觉有任何问题,这声娘叫得毫无心理负担, 承诺也给得流畅自然, 面不改色。
“那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孙婆婆皱皱巴巴的脸皱在一起,委屈得像是个孩子。
“再过几年, 你回来宁裕,你们再办金神节的时候, 我就回来了。”
得了叶悯微的承诺,孙婆婆终于放开了她的手。婆婆恋恋不舍地和宋椒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他们走出去好远的时候,回过头看去,还能看见小小的房屋门口那个矮矮的身影。
温辞沉默了很久,才问她:“你为什么骗孙婆婆?”
“我没有骗她啊,我会回来的,我也与你约好了。”
“那你为何叫她娘?”
“谢玉珠以前跟我说,师徒关系是由徒弟决定的,是徒弟让师父成为了师父。那母女关系也是如此吧,是母亲让女儿成为了女儿。既然孙婆婆把我当成她的女儿,那我们便是母女,她叫我女儿,我便喊她娘。”
叶悯微自然地说着她的道理,那道理听起来稀奇古怪,却又奇怪地自洽。
顿了顿,她转过头看向温辞,问道:“怎么了吗?”
温辞摇摇头,他收回目光,望着渐渐明朗的天色。
“没什么,就是以前没有听你说过这样的话。”
从前她似乎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毫无关系。她有很多道理,有很多法则,但是那庞杂得令人瞠目结舌、难以理解的理论与法则中,并没有与人心相关的部分。
这盛大而混乱的金神节之后,官府便宣布崇丹山不日便会喷发岩浆,届时炽热岩浆涌入村镇,将有灭顶之灾。这消息一出便传遍了崇丹山脚下的数个村镇,放在平时大家还得将信将疑地磨蹭两天,可见过了金神节上的异象,他们在惊惧不安中立刻对此深信不疑。眼见着所有人都在慌忙收拾细软,拖家带口地找到官府等待撤离。
官府下令之后,来到宁裕的仙门与任唐都从“苏兆青”那里拿到了银秤,他们各自组织弟子与门人,用各种术法一批批将百姓转移至嘉州。虽说其中为了苍晶有不少小摩擦,但总体上来说没出什么大乱子。
温辞与叶悯微将谢玉珠和苍术混在撤离的人群中,送到了嘉州暂住。他们则在崇丹山对面找了个山洞暂时住下,观察形势。
苍术离开宁裕的时候终于过了他休卦的日子,他伸出那缠满布条的手一番掐算,对温辞与叶悯微说:“这卦象凶得很,你们这次要遭灾喽。”
温辞与叶悯微一个向来率性而为,一个向来没心没肺,对此倒不是很在乎。谢玉珠为她的两位师父担心,问苍术如何躲过,苍术微微一笑道:“有些灾是躲不过的,倒也不必躲。”
谢玉珠直言道:那你还算个什么劲儿。
如此,在离算好的火山喷发之期还剩两天时,撤离井然有序,一切风平浪静。这天夜里,任唐突然发出信号请“苏兆青”往青莲堂,说有有要事相商。
温辞看到这信号,皱眉道:“他会有什么事儿要找我?难不成是灵津阁那小子终于想起来告状了?”
叶悯微提醒道:“是苍术所说的灾祸发生了吗?”
温辞想起苍术这个算无不中的家伙那煞有其事的样子,便立刻动身去青莲堂,看看那边在搞什么名堂。横竖这是晚上,他难道还怕谁不成?
温辞离开之后,叶悯微在山洞里席地而坐,在视石中布满各种符号的视野里,将这几日分出去的苍晶一一算清。算着算着,却听见一阵轰隆的声音。
叶悯微抬头看去,只见那月光下崇丹山的黑影摇晃着。火山喷发将近,这两日宁裕开始频繁地震,这摇晃也不是稀罕事。
她却安静地看了那座山半晌,手指在地上写写画画,喃喃道:“不对劲。”
那边温辞踏入了青莲堂,只见堂内站着任唐与灵津阁、白云阙、沧浪山庄等一众仙门弟子,乌泱泱的许多人,这阵势摆得还挺大。这些人中间,倒是没看见卓意朗的身影。
温辞的脚步顿了顿,又往前走去,不客气地坐在堂上主座之上,漫不经心道:“诸位来势汹汹,找我什么事儿啊?”
任唐探究地看了他一眼,从人群中走出,提起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苏姑娘,你可知我们送到嘉州的百姓,这几天夜里无故失踪了许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