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卓意朗苦笑一声,抬头看向谢玉想:“对,就是这句话,这是我师父师叔心上的魔咒。”

白云阙遭林雪庚重创之后,实力已经大不如前,若不是扶光宗与逍遥门念及旧情帮衬着,早就跌出三大宗之外了。如今正是灵津阁崛起,取而代之的最好机会,或许以后的仙门三大宗、太清坛会三主席,便是扶光宗、逍遥门与灵津阁。

为此师父师叔殚精竭虑,多方筹谋,甚至不惜让小辈中最有天赋的他提前魇修,博一个“最年轻的魇修大成的修士”的名声,又立刻拥有了灵力高强的弟子。

他何尝不知,这是在透支他的未来。

只是他的未来太遥远,他师门的时机等不及。

“我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为了师门的荣光,要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只是我现在突然觉得,我们像是在断壁残垣,夕阳余烬中争一点残羹冷炙,还争得那么殚精竭虑,如履薄冰。”

卓意朗低低地一笑:“真是很可笑。这世界以后,或许都不会再有仙门,也不会有仙门三大宗了。”

屋檐下的木桌旁只有卓意朗与谢玉想。酒家已经打烊,暴雨如注,沿着屋檐落成一道错落雨帘,安静的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此时却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得不错。”

卓意朗怔然地抬起头来,从街角的黑暗里走出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他戴着一顶黑纱帷帽,背着手脚步悠悠。雨落在他的身边便转向滑开,他走在雨中,身上竟滴水不沾。

从帷帽帘子的缝隙中,依稀可以看到他脖子上一条长长的红色印痕。

卓意朗警觉地站起身,他按着腰侧的剑,问道:“阁下是何人?”

那男人悠悠站定。他伸手把帷帽摘下来,扬起一张英俊的面孔,笑道:“在下天上城主,卫渊。”

卓意朗愣了片刻,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去。坐在他旁边的谢玉想悠悠拿起酒杯,竟抬眸对他微笑了一下。

他突然看不懂他多年的好友。

“谢玉想……你是……天上城的人?”

与此同时,被温辞咬牙切齿骂了八百遍的叶悯微,正在荒郊里一座破城隍庙里避雨。她蹲在地上,竖起一根茅草,再松手丢下,准备让这根茅草来决定她的去处。

那根茅草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右侧,那里的地面上用石头刻了一行字“鬼市林雪庚”。

叶悯微的目光转向左侧地面上的字,没有被茅草选中的这边,写着“失踪灾民”四个字。

突然叮当一声响,一支金钗从她的怀里滑了出来,落在地面上。

说是金钗子,可它的样子已经面目全非,仿佛融化又压扁过,扭曲又融进了杂质。若不是看过它原本的样子,实在很难想象它曾是一支钗子。

这是温辞从宁裕的废墟里寻到的。

那日温辞收集的死梦里,不独有宋椒的死梦,也有孙婆婆的死梦。

或许是看不见宋椒心中不安,她并未跟亲戚们撤去嘉州,从排队的人群中偷偷溜了出来,跑回了田边的房子里。

熔岩毁掉整个宁裕的时候,她正坐在门口的躺椅上昏昏欲睡。在她的梦境里,叶悯微始终以她女儿的面貌出现,抱着她的肩膀在金色福花满天的节日里,说自己再也不会离开。

那是个没有痛苦的美梦。

叶悯微低眸沉默了片刻,把金钗子捡起来收在怀中。然后她伸出一根手指把茅草拨了个方向,指向左边的“失踪灾民”。

“好,去找他们。”叶悯微满意地说道。

破庙飘摇的门突然被推开,叶悯微抬头看去,雨幕中立着个瘦得竹竿似的的家伙。来人撑着一把大得出奇的伞,悠然走进来,他收起伞在地上抖抖水,从容不迫道:“万象之宗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

叶悯微迷惑道:“苍术?你怎么在这里?”

“算到万象之宗要独自远行,觉得需要来陪您这一程。”

苍术笑眯眯,他抖抖袖子,露出枯瘦的手臂,手指轮转:“万象之宗在忧愁什么,要不要让我来给您算一卦?”

“不用。”

“您信不过我吗?”

“不是。”叶悯微摇摇头。

她低下头去,用枯草把地上写的字迹抹去,慢慢地认真地说:“我不能总问别人我是谁,也不能一直听别人说我是谁。”

“我应该要自己看清楚,我是谁。”

如果此刻谢玉珠和温辞打开那副视石,便会发现其中曾经写满各种形容“叶悯微”之词的那一页,如今几乎已经被抹得干干净净。

“术法天才”、“博闻强识”之类诸多美誉,“窃法贼人”、“心怀不轨”之类诸多恶名全数消失。

干净的页面里,只剩简洁而明确的两行字。

“谢玉珠之师。”

“温辞重要之人。”

第040章 治病

遭遇天灾的崇丹山脚下一片狼藉, 数个村镇化为废墟,牵涉其中的嘉州赈灾之务亦是十分繁重。即便是大部分的熔岩灰烬都被转移到海中,剩余熔岩造成的破坏也足足让嘉州上下忙了三个月的时间也没缓过劲儿来。

然而头疼的何止嘉州, 这世上灾祸横行, 那是一视同仁地横行, 可绝不会偏爱哪边, 又放过哪边。这边嘉州遇上天灾,那边千里之外的淇州则遭了人祸,正因为灵匪作乱而人心惶惶。

这世上没被仙门缉拿处死的灵匪们,要么逃去天上城寻求庇护,要么在世上终日游荡躲藏。天上城规矩森严,灵匪们一旦进去多半就再也出不来了, 因此在许多人看来, 去天上城跟坐个宽敞的牢也没多大区别, 所以去天上城与在世上游荡的灵匪相比,大约是五五对半。

这游荡于世的一半灵匪为了生计,要么狩猎其他灵匪,抢夺灵器去鬼市卖出高价, 便如孙胜之辈;要么欺负百姓, 就如厉害些的山匪大盗。

在淇州作乱的灵匪便是后者,这人手上有好几件灵器,素日里在淇州各府县四处掳掠百姓, 百姓稍有反抗便就地杀死。他每隔一段时间便出来游荡, 动辄掳走十几户人家甚至于全村人,手上已经有六七百条人命。淇州的仙门沧浪山庄追踪他许久, 至今未能将他绳之以法。

于是淇州的百姓们日夜提心吊胆,唯恐某日这厄运落在自己头上, 有些人甚至拖家带口往淇州首府豫钧城里来避难。豫钧城北面儿的山上有沧浪山庄,城中有州牧府邸与厢军,还住着当地的藩王涞阳王,怎么看怎么安全。

或许也是因为以上种种原因,这灵匪也从来没有在豫钧城出现过。

流民们来到豫钧城孤苦无依,涞阳王便出资建了一座流民营,每日给他们提供些粥食。隔三差五地派人劝他们返回故乡,有时甚至将自己封地里的田产分给他们让他们去耕作。于是流民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又陆陆续续地离开,好歹没把豫钧城挤满。

正是初冬时节,天气阴沉,城东的流民营里大家都拿着饭碗排着队,等着涞阳王家仆来施粥。只见高高低低的人头间,蓦然有个缺口,往下一看,原来此处站着一个还不到十岁的男孩。

排他后面的妇人问道:“阿严,今日怎么不见你妹妹,阿喜不是从早到晚都跟着你的吗?”

名叫阿严的男孩还没说话,排在他前面的男人就回头答道:“听说阿喜生病了,已经发了两天烧,营里的赤脚大夫看不好。”

“哎呦呦,这么小的孩子烧这么久,可不得了!阿喜原本就有点疯病,还不能说话,要是再烧坏什么地方……”

“你不许这么说我妹妹!”那瘦瘦的男孩愤愤地瞪着妇人。

初冬时节天气已经转凉,他却还只穿了两件单薄的粗布衣裳,大概是因为长个子的原因,这粗布衣裳袖子裤腿都短了一截,露出他干瘦的被冻红的脚脖子和手腕。他人长得瘦,更显得眼睛大,这双大眼睛里什么情绪也藏不住,三分的生气像是五分,五分的生气就像是十分了。

于是被阿严这么一瞪,妇人便悻悻地止了话头。

大概是话还没说完不能烂在肚子里,妇人转头又对身后的姑娘小声说:“你瞧这孩子最护着他妹妹。可他父母都被灵匪杀死,一个小孩子带个疯妹妹,日子怎么过?我说句挨骂的话,他妹妹若是病死了……说不定他还好活一些。”

妇人的声音很低,谁曾想阿严的耳朵十分灵光,竟然全听了去。他瞬间就跳起来,五分的怒气瞬间涨到十分。

“呸!你说谁死呢!我妹妹才不会死呢!你死她也不会死的!”

他声音响亮,可说到“死”字的时候,嗓子都在颤抖。

妇人只是说道:“唉……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说错了,你家阿喜一定长命百岁。”

阿严瘪瘪嘴,突然转向妇人身后的姑娘,说道:“云川,你哥哥不是从小就烧伤了吗,满身缠着布条子,不也长得这么大了吗?你哥哥能长大,凭什么我们阿喜就长不大!”

那姑娘手捧饭碗,瞧着这莫名其妙烧到自己身上的邪火,偏过头无辜道:“我没说阿喜长不大啊。”

“对啊,我们阿喜只是……只是小伤风而已!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阿严语气笃定。

“不是哦,营里的大夫说你妹妹病症复杂,她可能会死的。”那姑娘诚实道。

妇人拉拉姑娘的衣袖,小声说道:“云川啊,你少说两句。”

阿严的眼睛立刻红了起来,他手里把那只缺角的陶碗攥得紧紧的,声音里有点哭腔:“不对!是……是大夫看错了,一定是他看错了。”

妇人长长地叹息一声。

阿严的身世算是流民营里最凄惨的,他所在的村子被作乱的灵匪劫走大半人口,而他的父母则因为反抗被杀死。他与妹妹躲在柜子里逃过一劫,却亲眼目睹了父母被杀死的情景。他那六岁的妹妹可能是因此受了刺激,变得疯疯癫癫的又说不出话来。他们被王府的门客魇师魏景救下,后来又跟随流民们来到流民营里过冬。

这两兄妹相依为命,不过看样子,妹妹大概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那被称作云川的姑娘看起来二十出头,长发乌黑,长得清丽秀雅如冬日雪柳,只可惜眼神不太灵光。她虽然年轻,但说话做事总是从容不迫,颇有种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没高个子就她顶着的气度。

此时云川说道:“营里的大夫确实不好,这里也没有药。若是去外面的医馆里看看,说不定能治好阿喜。”

站在阿严前面的男人回头道:“豫钧城里什么都贵得要命,谁能花得起钱去医馆啊!”

前面有人大喊开始放饭了,懒散的人群一下子精神起来,大家纷纷向前移动。阿严却咬了咬牙,突然要朝外面走。

云川伸出胳膊,隔着妇人提住他的领子。

“你做什么?”

“你放开我,我这就去医馆求他们给我妹妹看病,没钱的话……我去给他们帮工……我……我下跪磕头,我把自己卖给他们!总之我一定要救阿喜!”

云川仍旧提着他的领子不放手,说道:“他们说的对,若阿喜死了你会活得更轻松。”

阿严愤而转头,只见云川睁着她那双迷蒙的、灰黑色的眼眸,认真道:“可是你还是想救她吗?”

“当然!”阿严怒吼道。

他挥舞着胳膊腿奋力挣扎,云川突然一松他的领子,阿严差点摔了个狗啃呢。

她又拿出了那副天塌下来了她顶着的气度,说道:“好,那我来想办法。”

她说罢便拿着饭碗从队伍中走出,前前后后的人都十分吃惊,只看见放饭的时候来插队的,没见自己不排了往前走的。

妇人手搭在眉骨处往前看去,说道:“哟,她去她哥哥那里插队了。”

苍术正捧着碗站在队伍前头,眼见着前面还有四个人就轮到他领饭了。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去便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庞。

她唤道:“苍术。”

苍术叹口气,第四十六次说道:“要叫哥哥。”

他用手挡在嘴边,继续说:“你见过谁叫哥哥直呼其名的?也太没大没小了。我们现在是兄妹关系,你演也得演得像一点儿吧!”

叶悯微点点头,她手一指流民营外,对苍术说道:“哥哥,我们去弄点钱来吧。”

苍术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饭碗,看看前面还有三个人就轮到他的队伍,还来不及多看点别的就被叶悯微拉出了队伍之外,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往流民营营门走去。

苍术只感到自己的肚子发出悲鸣,他瞧着前面这个不需要吃饭的家伙,一时间百感交集,最终只能吐出来一句:“我真是上辈子造孽了!”

叶悯微回过头来,真诚地说道:“为什么?你这辈子造的孽还不够多吗?”

“……”

她说的倒也在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