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节

谢玉珠抿抿唇,提着鸟笼对他说道:“好吧,走吧。”

卫渊与谢玉珠于是并肩而行,漫步于天上城明亮热闹的街头。

“想来最初相遇时,谢小姐尚且叫我一声公子、卫大人,如今除了一声‘你’之外,卫某却什么也听不着了。难不成是我最近做了什么事,得罪了谢小姐?”

谢玉珠板着一张脸:“城主大人有话快说,小女子赶时间。”

卫渊倒也不介意,只是转头看向这热闹的客栈、店铺与摊贩,笑道:“当日我答应谢小姐鬼市会安然无恙,拿这座天上城来换鬼市。谢小姐今日见到天上城,感觉如何?”

谢玉珠心想,卫渊应当早就想向世人展示这座天上城了。他掐好时机拿此事作为交易的筹码,顺水推舟,真是无本万利。

“这里当真是鬼斧神工的奇迹,它的未来将会如何呢?仙门不会放过天上城吧。”

卫渊答道:“如今仙门内部对天上城的态度大有分歧。有人大为震撼,希望接纳天上城做出改革;有人意图摧毁天上城,恢复仙门旧日荣光;有人试图将天上城据为己有,圈为仙门私地。如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逍遥门或许会为此重开大论道。”

“若朝廷与仙门兵戈相向,以术法为刃,天下当生灵涂炭,伏尸百里,血流成河,便如淮北。”

“卫某真希望能有一位靠得住的领袖站出来,代表改革一派说服众仙门,带领仙门与朝廷、天上城合作。摘去灵匪之名,将太清坛会的法令与朝廷法律合二为一,从此接受灵器在世上的流通,将术法用于民生,重造人间。”

“如此天下免去战乱,再归于安定。”

卫渊侃侃而谈,仿佛只是在同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诉说一番寻常愿景。

嘲雀并未发出一丝声响,谢玉珠沉默片刻,说道:“你这些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对策玉师君说的?”

卫渊勾起唇角,道:“兼而有之。”

“你希望我变回策玉师君。”

“没错。”

“既然如此,你为何在豫钧城开解我,又在鬼市救我?”

“卫某希望的策玉师君,是以谢玉珠的身份历经人情世态,以谢玉珠的眼睛见过天上城后的策玉师君。”

他要谢玉珠的信念存在于策玉师君的身体里。

谢玉珠嘁了一声,道:“说什么只管烧自己的命,何需照耀世人。那果然不是你的真心话。”

卫渊理所当然道:“道理自然是正反怎么说都说得通,语言只是手段罢了。”

谢玉珠沉默地捏紧了拳头,鸟笼里的嘲雀似乎感觉到某种压力,在笼子里不安地上下跳跃。

卫渊并不标榜光明磊落,他自然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所做之事并不光彩。但是这座天上城,还有他的目的,却又如此合乎情理,以至于无私。

谢玉珠盯着卫渊,在某种无声的,隐而不发的愤怒与无力的目光中,她突然指着卫渊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勾引我!”

卫渊似真似假的笑容褪去,露出真诚的惊讶神情来。

谢玉珠仿佛是满心窒闷无处释放,索性破罐破摔道:“是啊,就是你!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模样这个气质的男人!我打小听说书看画册,魏蜀吴里喜欢曹操,封神里喜欢申公豹!我就是这个癖好,我见色起意不行吗?”

她知道这个人很危险,原本也把这种浅薄的心动克制得很好。结果在鬼市她绝望慌张之际,这个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叫她只管做她想做之事,自己会为她兜底。

这杀千刀的家伙耍什么帅?

她这浅薄的心动就在那一刻,一发不可收拾,变成难以抑制的心动了。

“所以我这几天才老躲着你,不对你说好话还赶你走,你巴巴地上来找我说这说那干什么?想让我早点变回策玉师君,你就别来勾我啊!难道我不知道我注定要消失吗?你上赶着给我增添遗憾干什么!”

谢玉珠越说越愤怒,越说越委屈,竟然把自己给说哭了。

她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管不顾地嚷了一通,继而泪眼婆娑,路过的人纷纷驻足围观,对她面前的卫渊指指点点。

卫城主惊讶地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伸手想接过谢玉珠手里的鸟笼,她一只手抹着眼泪,攥着鸟笼的这只手还不肯放。

“我帮你提着,一会儿还给你。”卫渊哭笑不得。

谢玉珠这才松了手。

他牵起谢玉珠的手腕向旁边走去,谢玉珠这次倒是没抗拒,松开脚步跟他走了。

卫渊只觉手里握着的手腕冰凉,身后的姑娘抽噎着,低声说:“……徒增遗憾……人最难忘的就是遗憾……我就是没见过世面还没喜欢过人而已……倒霉催的鬼迷心窍了……”

卫渊没忍住笑出声来,又不想继续惹怒谢玉珠,忍着笑说道:“谢小姐,你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谢玉珠瘪了瘪嘴,似乎再次万分不甘,她道:“是啊我见了那么多世面,遇到那么多人,怎么就不能多挑几个人动心呢?挑个不错的人,轰轰烈烈爱他一场然后再消失那也好啊!”

“你方才所说欣赏的对象,都不是什么‘不错’的人呐。”

“就是说啊!还有你,都是些不安好心的家伙!”

卫渊沉默片刻,回过头来看着身后泪流满面的姑娘,说道:“卫某明明是被人表白情意,怎么感觉倒像是被骂了一通?”

谢玉珠甩开他的手,指着他道:“你不该骂吗!”

“我为什么该骂?”

“你不该骂吗!?”

“……好,卫某该骂。”

第106章 人群

谢玉珠对自己早晚会变回策玉师君的预言, 一直表现得全不在意,但其实心里总是绷着一根弦。

毕竟这预言出自大名鼎鼎的策因道长,若非他对此十分笃定, 当日也不会放她离开扶光宗。

自从鬼市兵荒马乱的一夜之后, 谢玉珠更觉世事波澜身不由己。她冥冥之中有所预感, 或许她作为“谢玉珠”生存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是以卫渊这种提醒一个时日无多之人该准备死期的行为, 谢玉珠愿称之为找骂。

在大街上被劈头盖脸痛骂一番后,卫渊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拉着谢玉珠登上一座十层楼阁楼顶。

他抬手拦下一辆飞行的车辇,与谢玉珠乘车绕着天上城半空转了两圈,谢玉珠才慢慢冷静下来。

这辆车看起来像是个在空中行驶的四面通风的木亭子,四周垂下纱帘, 并无牛马拉动, 唯有一位牵丝假人掌舵。

车夫一见两人上车就认出了卫渊, 低声喊了句城主大人。

卫渊令他不要声张,那车夫十分听话,不仅不说话,还仗着自己是个假人, 将头直扭到肩膀后头去。

这一派真挚的眼观鼻鼻观心, 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卫渊将桌上的糕点推给谢玉珠,安抚道:“谢小姐眼睛如此红肿,师姐看了恐怕会以为我欺负你。卫某百口莫辩, 到时候被揍一顿该如何是好?”

谢玉珠原本还在抽噎, 闻言转过头瞪着他:“什么如何是好,好得很!叫我大师父狠狠揍你!”

“卫某只是陈明利弊, 罪不至此吧?”

“什么陈明利弊!你分明是居心不良!你这个……你这个王八羔子!”

谢玉珠竟骂出粗俗之语,尚未熄灭的怒火又噌地一下燃烧起来, 旺盛得能从眼里看见火苗。

卫渊眉眼弯起,终于没忍住,抚着膝盖哈哈大笑。他平日里将情绪藏得极深,少有如此发自肺腑的笑声,这模样倒叫谢玉珠一时愣住。

卫渊胳膊支在茶几上,掩面道:“哈哈哈哈,谢小姐见谅。卫某平日来往于满腹心思、蝇营狗苟之辈间,许久没有见过谢小姐这般纯粹张扬的性子,实在是……耳目一新。”

谢玉珠沉默片刻,怀疑道:“你在嘲笑我吗?”

“绝无此意,卫某句句属实,小姐的鉴谎之物可以为我作证。”

谢玉珠低眸看向怀里的嘲雀,她戳戳那只鸟,皱着眉头长叹一声,肩膀塌下去抱紧鸟笼。

这一叹仿佛把所有力气都叹了出去,谢玉珠疲倦地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她明明喜欢卫渊的容貌,此刻却只看向飞车之下星星点点明亮的天上城,不看旁边这个英俊又位高权重的男子。

“谢小姐喜欢卫某的脸吗?”

安静之中,卫渊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谢玉珠半死不活地回答道:“是啊。”

“谢小姐还喜欢危险的,有悖于世俗纲常之事。”

“是吧。”

如若不然她也不会放着好好的谢家六小姐不做,缠着要拜她两位师父为师,跟他们一路历经波澜以至于今日。

曾几何时她的毕生梦想就是脱离谢家大宅,去见大千世界,浪迹天涯。

如今天地广阔,她的归途却只狭窄一线。

“由婴孩重活一次,到底还是同一个人,谢小姐果然和传闻中的年少策玉十分相似。”

卫渊仿佛玩笑般说道。

谢玉珠沉默片刻,转回头来看向卫渊。

桌上的灯笼中光芒摇曳,来自天上城的光明将天空也映得明亮,星辰皆隐匿不见,唯有夜色无边。

四周纱幔随风飘扬,卫渊的笑意浅浅似真似假。

“看来你想和我继续聊策玉。”谢玉珠说道。

“不如我们来交换吧。我们先来说说你,你为何叛出逍遥门又入朝为官?你说得我开心了,我就跟你聊策玉。”

卫渊眸光渐深,他眼里映着灯火,剑眉星目,一身黑袍,慵懒中偶而透露出一点威压感,让人琢磨不透。

谢玉珠并不畏惧,她哼了一声道:“怎么,只许你说我不喜欢听的,不许我说你不喜欢讲的?”

“倒也没什么不喜欢讲的。”

卫渊倏忽又笑起来,方才那透露出的威压被收敛得不留痕迹。

“只是突然想起来,卫某会叛出逍遥门,说来还是拜您所赐呢,策玉师君。”

这一声“策玉师君”被卫渊咬得有些重,仿佛是透过谢玉珠,在讽刺另一个人。

卫渊虽然日日喊叶悯微师姐,却并非叶悯微嫡亲的师弟。他的师父不是老门主,而是老门主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同门师兄。

他师父曾经惹下祸事,早早被逐出师门,在民间四处游荡。当年沧州瘟疫爆发,他师父去往沧州捉拿疫魔,本也是想要以此戴罪立功,回归师门。

然而他师父到达沧州时,疫魔突然间销声匿迹,他师父做出的寻魔符咒似被人所阻,也失去方向。

也是在那时师父与他相遇,成为了他的师父。

后来又兜兜转转数年,师父终于被逍遥门接纳,带着他回到了师门,不久便离世。

“师父原本在门内就遭受排挤,待他去后门人对我的欺凌便更甚。我那时满怀新仇旧恨又心浮气躁,很快便修行出错,濒临走火入魔的境地。”

同门仿佛看笑话般看着他走入绝境,断言他出身低微且心术不正,本就没有灵根。如此便为他们的轻视与欺凌贯上“先见之明”的美誉。

恰逢袭明塔上的那位天才叶悯微想研究灵脉运转,他便死马当活马医,被送进塔内交给叶悯微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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