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而搅弄风云者在奢华的厢房里悠悠坐下,秦嘉泽抚摸着手上的扳指,露出高傲而玩味的笑容,说道:“当然,若尊上肯讲明一些事情,本王也可给尊上指一条生路。”

这厢房正中站着的蓝衣女子身形挺拔,她因秦嘉泽所说之事而若有所思,却并不惊慌。她盯着他的行动,目光落在秦嘉泽身后的滴漏上。

离竞卖会开始还剩一刻。

叶悯微说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你为何时常因我的头脑而痛苦难忍?”

秦嘉泽神色一冷,冷然道:“你果然在易生术上动了手脚。”

“易生术并无纰漏,这是我的头脑本身的问题。它本身就难以驾驭,即使是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万象之宗过目不忘,惯于清理无用的记忆。

林雪庚的嘲笑声响起,牵扯起埋于深处的其他思绪,它们蠢蠢欲动意欲伺机而上。

叶悯微闭上眼睛稳固心神,只一瞬又睁开。

她听见珠帘晃动声,睁眼之际便看见阿隆捧着一碗浓稠的药汁匆匆而来。阿隆低头小声跟秦嘉泽禀告几句,那碗药便被放在了秦嘉泽手边的桌上。

药汁上飘出白茫茫的热气,正是她方才通过消息珠所见的安神汤。

她正在等这碗药。

秦嘉泽不觉有异,他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尊上对这颗头脑的了解不至于此吧?不如爽快些都告诉本王,本王只等你到竞卖开始前,时间所剩无几啊。”

叶悯微看着秦嘉泽端起药碗。

那深褐色的液体在雪白的瓷碗里倾斜,涌向他的嘴唇,他的喉咙上下滚动,药汁便被吞咽进他的身体。

一口,两口。

叶悯微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她说道:“我听说鬼市的规则里,无物不可交易,损伤财物者必须等价偿还。”

秦嘉泽挑眉看向叶悯微。

叶悯微继续陈述道:“身体亦是财物,损伤即便并非有意也必须赔偿,如何偿还由债主而定。”

秦嘉泽皱起眉头,忽生不祥预感。

“你手里的安神汤,以毒性麻痹头脑来安定思绪,从而减缓头疼。”

叶悯微抬起手,那戴着金指环与铃铛的手指向他,哗然作响。

“但那是我的头脑,你在毒害我的身体。”

秦嘉泽脸色陡然一变,那药碗里的药汁已经见底,放下已全然来不及。

他拍案而起,怒不可遏道:“你在说什么?易生术已经交换过……”

然而在秦嘉泽话音未落时,屋外的穹顶上便显示出新的交易记录,万象之宗的名字再次出现,屋外的宾客们议论纷纷。

人声鼎沸中,叶悯微的声音响起,便如曾经林雪庚跟她说的那样,声音平稳却如平地惊雷。

“秦嘉泽,我要你的自由。”

秦嘉泽手里的药碗应声落地,摔得粉碎。只听扑通一声,他竟然僵硬地径直跪倒在地,动弹不得。

周围的仆役侍从大惊失色,大喊着“王爷!王爷!”,他们围上叶悯微却又碍于戒壁规则,不能动她一个指头。华丽的厢房内满屋混乱,惹得走廊上的人都要伸头朝此处看几眼。

秦嘉泽抬起头来,他的衣服被褐色的药汁所浸染,狼狈地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叶悯微。

只见叶悯微在仆从包围中,旁若无人地开出一条道来,迈步走到他面前。

她蹲下来,注视着他的眼眸说道:“虽然我对人世的规则并不了解,但我刚刚学习过鬼市的规则。”

“我认为那是我的脑子,你也这么认为,既然我们已经达成了一致,戒壁自然会承认那是我的东西。”

“如今你欠我的债,你无法走上竞卖台,也无法离开鬼市。”

秦嘉泽恼羞成怒,他僵硬地直着身体大笑道:“哈哈哈哈,尊上不会以为耍一点小把戏就能万事大吉了吧?不过是偿还一点点毒性损伤,你能控制我多久?一盏茶?一炷香?不过是垂死挣扎,白费力气罢了!”

“只要我不愿意,易生术也不能交换我们的头脑。叶悯微,你何必与我虚耗光阴,自寻死路?”

叶悯微望向她手上的金指环与铃铛,它们精致繁复,色彩绚丽,有独属于那个人的花香气味。

她伸出手晃了晃,坦然道:“如果它让你生不如死,你自然会愿意的。”

而另一边的迷津渡口,谢玉珠却已经濒临绝境,走投无路。

她心跳如鼓,紧贴在戒壁之侧,望着未完成的半个阵法不知如何是好。

那黑色的山峦压过来,几个黑影朝迷津而来,从黑暗中显出身形,正是穿着白云阙道袍的修士。

谢玉珠踉跄向后几步,没入斥灵场之中。

只见那三个修士落在戒壁之前,其中有两个道长白须白发,看起来已经有些岁数。其中一位白发道长说道:“策玉师君?您缘何出现在此处?”

谢玉珠攥紧了手里的布包,意识到这几个人从前曾见过策玉师君,他们把此刻容貌相同的她,当成了策玉师君。

“我……”谢玉珠犹豫道。

“您竟然为了此事出关,若是您已经出关,也该提早知会我们一声。”另一位年长的修士说道。

谢玉珠听见自己强装镇定的声音。

“你们如今包围鬼市意欲何为?”

年长的修士们露出疑惑神情,而年轻的那个口无遮拦道:“自然是剿灭灵匪,阻止苍晶炼制之法散播。”

谢玉珠呼吸一窒,六神无主,她想若她不能及时完成法阵,那她大师父二师父怎么办?

可她完成法阵,这鬼市里的人,还有她大师父二师父就能活吗?

“策玉师君?您是怎么了?”白发道长狐疑地望着她。

谢玉珠望向手里的布包,若她是真的策玉师君,是所有仙门敬重的仙门领袖,即将主持太清坛会的宗师,他们会不会听从她的号令?

策玉师君能不能力挽狂澜,保所有人平安无事?

可是等她变回了策玉师君……还会站在她大师父二师父这边吗?她听说自己与大师父有旧怨,她不会借机伤害她大师父吗?

谢玉珠思绪混乱,攥着布包的手簌簌发抖,那已经生疑的年长修士伸出手来,对她道:“师君,先离开此处……”

正在那道长伸出手时,谢玉珠面前却出现一个被灰烬缠绕的黑衣身影,径直撇开那道长的手臂。

风声烈烈,灰烬遮天蔽日。

“几位道长认错人了。她是在下的朋友,并非策玉师君。”

那个人的声音含有熟悉的笑意。

几位道长纷纷大惊失色,厉声高呼 ,拔剑出鞘。远处黑压压的人群似乎开始躁动起来,甲胄与道袍交织,谢玉珠已经听不分明。

那在灰烬之中衣袂飞扬的男人回过头来,斥灵场的莹莹蓝光照亮他的面目,深邃而浓烈的眉眼,似笑非笑的神情,深不见底的双眸。

正是谢玉珠最喜欢的那一副面容,他勾起嘴角,说道:“是吧,谢小姐?”

“……卫渊?”

谢玉珠怔怔地望着卫渊,一时间茫无头绪。

这是谢玉珠第一次看见卫渊的吹烟化灰术,弥天盖日,他竟有如此繁多而强烈的珍爱之物已化为灰烬。

卫渊的目光望向地上的雕刀法阵,移向谢玉珠手里的布包,再转回谢玉珠波澜不定的眼眸里。

他微微一笑道:“谢小姐,你尽管继续做你要做的事情,至于后果……”

卫渊织金的发带在飘飞的灰烬之中穿过斥灵场,拂过谢玉珠的手臂,他指向自己,笑意盈盈。

“后果由我来承担。”

谢玉珠凝视着他,心神颤动,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能承担吗?”

“绝不会令谢小姐失望。”

卫渊的声音沉着而笃定,于迷津回荡。顿了顿,他似笑非笑道:“谢小姐,你不相信我吗?”

谢玉珠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卫渊,他实在不是一个好人。

林雪庚的声音突破混乱在她脑海中回响,那些故事犹在耳边。

卫渊上前一步,俯下身来直视她的眼眸,笑意隐匿进深处,隔着那道薄薄的蓝色屏障,他深邃的眼里映着她的迷茫。

他一字一顿道:“谢小姐,愿意相信我吗?”

这是卫渊,卫渊是个惯于算计一切,利用一切的危险之人。

谢玉珠深吸一口气,她攥紧布袋的手忽而一松,她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雕刀,一步跨出斥灵场之外。

橘红的裙边旋转,谢玉珠面对戒壁跪坐在地,在地上继续刻画那复杂的,将令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的法阵。

“你要是敢骗我……我就真的变回策玉师君杀了你!”谢玉珠咬牙喊道。

她身后传来卫渊的笑声,谢玉珠伏在被灰烬保护的狭窄地带里,跪在她孤注一掷的,等待她完成的阵法之上。

第095章 拨云

在混乱的迷津以及喧嚣的千金楼之外, 山林间的云烟阁却安静得过分,长长串起的灯笼从最高一层垂下直到地面,映照得楼阁明亮而绯红。

万籁俱寂之中, 林雪庚正坐在阁中一间房内。她在桌边撑着额角, 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两枚铜钱, 说道:“到今日还不醒吗?原本打算等你醒来卖给姓秦的赚一笔, 谁知道反倒在你身上费了那么多好药。”

若苍术能听见大概就会发觉,林雪庚这话说了十几遍,照看他半个多月,却依然给他灌好药,依然没把他交给秦嘉泽。

锦被之下的男人闭着眼眸,寂静无声, 放在被子上的那只手臂瘦削苍白, 爬满朱红色的奇异伤痕。

所有的鬼市入口都已经乱作一团, 大漠里的客栈也不例外。在混乱开始前林雪庚就让小梅把苍术接进云烟阁里,才令他幸免于难。

有时候林雪庚也觉得,她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家伙未免过于优厚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优待苍术,难道她已经寂寞到要对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自说自话的地步了吗?

林雪庚目光从苍术身上移开, 越过烛火, 慢慢转到桌边的漆木包金柜子上。

她沉默片刻,伸手从柜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块折好的手帕,竟真的开始对这个家伙自言自语起来。

“到最后烟杆都毁了, 也没有试试它是什么味道。”

那帕子包着的烟叶干燥纤细而卷曲, 散发出浅淡辛辣的香气,正是在胡杨里叶悯微光明正大给她的“贿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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