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

温辞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收起魇术走到她们身边,问道:“叶悯微,酒是你喝的吗?你没醉吗?”

叶悯微却恍若未闻,只是俯身继续画着。林雪庚转过头来,指着地上的图案道:“我觉得师父是真的醉了。”

只见地上不再是排列整齐的数字符号,竟画满了圆圆的大头人。

温辞沉默片刻,问道:“她画的这是我吗?”

林雪庚道:“我觉得应该是。”

言罢林雪庚识趣儿地后退一步,说道:“人既然已经找到,那后面的事便交给巫先生了,雪庚暂先回去客栈,若有需要再用传音术联络。”

须臾之间这广阔的田野上便只剩下温辞与叶悯微,唯有夏日的蝉鸣聒噪,和树枝划开土壤的窸窣声。

温辞在叶悯微旁边蹲下,目光在她画的大头人和各种古怪的图案中扫视一遍,稀奇道:“叶悯微,你这又是在算什么?”

叶悯微终于开口说话,她看起来仍然不像是个喝醉的人,说话条理清晰又平稳,语气十分认真。

“我在算怎么让温辞相信我,让他原谅我。”

……真不愧是叶悯微,喝醉了便暴露本性。

温辞嗤笑一声,继而撑着下巴耐心地看她一行行地画下去,也不再追问,等着看她会算出个什么答案。

她那些奇怪的图案洋洋洒洒写了二三十行,把土地都翻了一遍,写着写着手突然顿住了,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温辞淡淡道:“算出答案了?”

“把温辞关于我的记忆消除,再从头开始。”叶悯微慢慢说道。

温辞眸色一暗。

叶悯微却突然直起身来,拿袖子把自己前面认真算的东西都擦掉,一边擦一边自言自语。

“不对,我算错了,重新算一遍。”

她擦除的动作缓慢又细致,神情严肃,好像对这个答案极不满意,要把它们全消除干净似的。那洋洋洒洒的图案于是又重新归于别无二致的土壤。

温辞问道:“怎么,你不想让他忘记你?”

“不可以,温辞不可以忘记我。”

叶悯微笃定地嘟囔道:“他要记得……我也要记得……”

“记得什么?”

“温辞、谢玉珠、苍术、林雪庚、卫渊、阿严阿喜、孙婆婆、宋椒。”叶悯微边说边画,很快便在地上画出一长串大头人。

眉毛竖起来的是温辞,泫然欲泣的是谢玉珠,裹了一只眼睛的是苍术,拿了烟杆的是林雪庚,脖子上有印子的是卫渊。不能说画得很好看,但特征分明。

温辞瞧着她画出来的大头人们,终于笑起来,他说道:“所有这些人,你都要记住吗?”

“嗯。”

“等你找回魇兽,你的脑子放不下这么多记忆怎么办?”

“我会找到方法放下的。我不可以再忘记,不能伤害他们,他们都很宝贵。”

叶悯微严肃地回答。

温辞凝视她片刻,突然挨近叶悯微亲吻她。

就像从前在昆吾山上的亲吻,会将叶悯微从演算中唤醒一样,这个吻也将她唤回神来。

叶悯微怔了怔,懵懂地抬起眼睛看向温辞,仿佛终于认出他是谁,眉开眼笑,说道:“温辞,你醒了吗?睡得好吗?我们今晚要做什么呢?”

温辞挑眉道:“今晚尽顾着找你了。”

叶悯微不甚明白,她目光迷离,偏过头道:“那我能抱你吗?”

温辞点点头,叶悯微就张开手臂挂在他的脖子上。她说道:“我今天买了许多吃的和酒……嗯?我把它们都放到哪里了?”

温辞拍拍叶悯微的后背,他道:“吃食不知道,酒大半是进你肚子里头了。”

“走吧,我们回去,你得好好睡一觉。”

温辞将叶悯微背起,她便自觉地抱紧了他的脖子,头埋在他的颈间。

从梦魇中召来的羽翼再次出现,叶悯微伏在温辞的背上从天上城上空掠过,耳边风声萧萧,眼中一切迷离不清。

“好多灯……水有滔天之势,灯垂不夜之光……水能涴浊以扬清,灯可除昏而破暗……苍术背过的诗……苍术……叶麓原……我的兄长……”

醉意进一步加深,叶悯微终于开始像个喝醉的人那样,迷迷糊糊地口齿不清了。

“铃铛……有铃铛的声音……是温辞……温辞在哪里……太阳落下去……温辞就要醒来了……”她又模模糊糊说道。

“哈哈哈哈……叶悯微,你堂堂万象之宗,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

叶悯微的呼吸声在温辞的耳畔清晰绵长。温辞想,她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她看见灯火时会想起叶麓原,听见铃铛时会想起他。

仿佛有一些人住进了她的身体里,将要与她共存一生。

连同她所看见的这个人世,这个崭新的世界一起,与她共存一生。

“我还没算出答案呢……”叶悯微嘴里嘟嘟囔囔。

“……你还记着你那算题呢?”

铃铛伴着笑声清脆作响,温辞最终压下嘴角,努力以漫不经心的语调开口。

“别算了,叶悯微。”

“你这么聪明的人,不是早已算得答案了么?”

第109章 复生

天上城地面上的这场骚动终于平息, 而地下却仍然热闹。

浮空界碑光芒流转之前,谢玉珠正与她长姐相对而立。她长姐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眸含笑, 仿佛在等谢玉珠主动交待。

谢玉珠干干笑道:“大姐, 你什么时候开始帮天上城做事了啊?”

她长姐笑而不语。

“你知道今天我会来吗?”谢玉珠又道。

谢玉想摇摇头, 终于出声道:“这真是个大惊喜, 我还没见过有人敢攥着城主的衣服,喊他混蛋。”

顿了顿,她又转过头去示意那高耸的浮空界碑:“此处乃是维持天上城万事万物运转的核心之地,只要稍有差池便会伤及整个天上城,唯有城主的心腹才可以进出。一年不见,你和卫城主的关系竟已经到这一步了?”

“……说实话, 我也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怎么就到这一步了。”谢玉珠十分诚恳。

谢玉想凝视她片刻, 轻笑一声, 弯下腰来摸摸她这小妹的头。

“可惜啊,我还向城主瞒你的身份瞒了近十年,到头来也是白费力气。”

谢玉珠愣了愣,继而惊诧道:“十年, 大姐你当细作都十年了?不是……你早就知道我是策玉师君吗?”

“那是自然。我又不像谢玉宁是去扶光宗混日子的, 我早就获许进入内室,见过策玉师君的画像。”

谢玉珠见她长姐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禁想起白日里她大师父与林雪庚的讨论。

她们说天上城内部构造十分复杂, 许多地方已经超出林雪庚的设计, 以至于林雪庚也看不明白。仅凭林雪庚的手稿和一些灵匪不可能建起这样一座城池。

这座天上城建造之时,一定有许多精通术法之人也参与其中。而在当今的世上, 所谓精通术法之人只能是仙门修士。

当时谢玉珠还感慨,看来仙门明面上严禁灵器、诛灭灵匪, 暗地里却出了不少支持灵匪的叛徒呐。

说什么来什么,不过几个时辰,她就直接见到了一位“叛徒”。

谢玉珠不解道:“大姐你为什么会帮助天上城呢?你天赋极佳,谢家又与扶光宗关系深厚,你由扶光宗大长老亲自授业,只要在修道一途走下去,分明前途无量啊。”

谢玉想讶然挑眉,继而笑道:“你遇到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又见了这座天上城,还不明白吗?”

顿了顿,谢玉想说道:“我所选择的是这个人间的前途,我愿在我所选择的人间里,寻找我自己的前途。”

谢玉珠怔了怔。

谢玉想指指她们头顶道:“这里还有许多如我一般,暗中支持天上城的仙门弟子。我们都是自己门内的天才翘楚,哪个不是前途无量,未来光明?如果不是为了更大的光明,我们怎会相聚于此?”

“能改天换地之物该用之于天地,不该畏之如虎。”

谢玉想的声音铿锵有力,谢玉珠怔愣地看着眼前的长姐,突然想起许多儿时的事情。

谢家长姐自小便是谢家孩子中的军师,历来最有主意。她指使他们做这做那,成功了大家一起享福,失败了便推人出去顶锅。就数谢玉宁背的黑锅最多,那家伙每次都义愤填膺骂骂咧咧,然而下次又来找谢玉想出主意。

可若是真正危险的大事,她长姐从一开头就独自去做,自己受罚,绝不跟他们说半个字。

所以谢家这些孩子从来都最怕长姐,又最信服长姐。

时至如今,她长姐仍然是谢家最有主意的那个孩子。

谢玉珠低声道:“姐,若有一日我成为策玉师君,你还是我的姐姐吗?”

谢玉想为自己小妹这伤感的问话愣住,继而笑出声来,敲了一下她的脑门。

“我知道你是策玉师君都这么些年了,可有哪一次少骂你少坑你过?若你真重回扶光宗宗主之位,我言行大约会收敛些,但在我心里,你还依然是我那无法无天的臭妹妹。”

“到时候还要请策玉师君网开一面,原谅我的冒犯了。”

谢玉珠眼眶有些泛红,又忍不住笑道:“大姐你真是心宽啊。”

“我们当细作的就是要心宽呐。”

谢玉想语气轻松道:“我看你与城主之间的情谊真假掺半。事已至此,望你拿出我们谢家儿女的气魄,好好将城主玩弄一番,可别让自己吃亏。”

“……”

谢玉珠心说,谢家儿女什么时候有这种气魄了?

她怀疑道:“我能玩弄得了卫渊吗?”

“方才你摇着他大骂混蛋的时候,就十分精彩啊!”

谢玉想笑逐颜开,她揶揄完谢玉珠,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字条递给对方:“好了,我也该回去了。帮我把这消息拿去给城主吧,估计日后,你两位师父还有城主大人便有的忙了。”

夜晚漫长,天上城客栈里的叶悯微正枕着枕头,满身酒气地醉倒在梦乡里。

她平日里不进五谷不需睡眠,自下山这一年多来唯有受伤时昏迷过几次,这竟然还是头一次安然睡去,做起梦来。

这个梦境里这一年多来的记忆翻书似的一一浮现,叶悯微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悠闲地度过一段时间了。

最初她想弄清楚自己是谁,于是深入这世上的乱局之中。她在各路势力间行走,形形色色的人与事纷至沓来,直到进入天上城后才暂得琐碎的空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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