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节

叶悯微慢慢地点头,她说道:“你不适合待在那边。”

她说得认真,仿佛温辞有得选,不想去就可以不去一样。

“可若我必须待在那里,你要如何,你来陪我吗?”

叶悯微望着温辞,并未回答。

温辞嗤笑一声,忽然俯下身去亲吻她,然后在她耳边说道:“你这人就是太诚实,这时候也不说两句好听的话。”

“不需要你陪我,也不要来找我,在这里过好你的日子,我不会等你的。”

温辞丢下这句话便转过身去,走过满街光怪陆离之物。天上城若是人间仙境,梦还镇便是人心鬼域,无论哪一处都是热热闹闹。

叶悯微想,他该行走在热热闹闹的人群之中。

温辞的声音传来,仿佛是告别之语已经说尽,只再闲聊两句。

“你想要将你的知识广散于天下,方法多的是,为何要刻意魇修失败,把一切交给一个并不比你懂得多的魇兽呢?”

金色的旗子划过夜色,叶悯微跟着走上去,她说道:“或许是没有时间了吧。”

“哈,你修为深厚,再活个百年不成问题,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叶悯微与温辞并肩而行,她抬眼看向远处隐没在黑暗里的山谷,脑海里响起先人们同她说的话。

——你只给自己留了一句话,你在纸上写下“去往梦墟,回到众生识海。”

去往梦墟,回到众生识海。

与温辞在谎崖的那一次,竟不是她第一次去众生识海。

她昏睡二十年才醒来,纸张朽烂文字不可见,阴差阳错间,这是一道她错过二十多年的指示。

直到今日她才踏上她为自己安排之路。

第二日,山谷之路封闭,闲杂人等皆不可入,梦墟被封闭的十二重梦境开启。

温辞、叶悯微、卫渊、林雪庚、谢玉珠与魇师双杰,几位仙门元老进入梦墟之中。

这里的一重重梦境由曾丧生于此的巫族人和仙门大能们共同撑起,灵力浩荡不绝。转瞬白日转瞬夜晚,一步汪洋一步沙海,一花一世界一草一乾坤,光怪陆离。

苏兆青与任唐手中掌控梦墟的铃铛,为众人开启一道不受干扰的路。

温辞一路来到第二十重梦境,解封梦境时众人初见识海,听见其中世人思绪,不由得纷纷惊诧。

那吞没梦境的识海浪涛也并未满溢,而是随解封而后退,仿佛在邀请众人前进。

一路铃铛响声纷乱急促,温辞与众人继续穿越梦境,直至第三十一重梦境。

第三十一重梦境属于温辞,那是温辞的噩梦。

于是所有人便一起走进磅礴大雨,走过积尸如山迷宫似的街道,这个梦境里再无一个活人,唯有地面血水肆意流淌,将所有人的衣角鞋靴染成红色。

卫渊慢慢捏紧拳头,目光沉沉地隔着几个人与温辞无声地对视。

却终究无人说什么。

推过一扇巨大的彩门,这个梦境过去便是最后一重梦境。噩梦过后是温辞的美梦,这是整个梦墟里唯一一个美梦。

一踏入此梦便雨过天晴,人声喧嚷街道热闹,鱼灯过街,鞭炮喧天,是一副盛世太平的节日模样,看起来和人间寻常繁华城镇并无区别。

仿佛温辞的美梦,也只是俗气的天下太平。

温辞波澜不惊地从中走过,苏兆青却牵牵叶悯微的衣角,指向远处的一座高阁,对她道:“尊上,你看那里。”

叶悯微转过头去,那挂着红绸的五层高阁上窗户大开,一个满头银发的女子戴着水晶视石,正捧着一卷书坐在窗边。

她的膝上正枕着一个男子,仿佛是在睡觉,模样看不清楚,发辫间依稀有五彩之物,垂下的手背上金光闪烁。

应该是这个梦境里的叶悯微与温辞。

“我儿时进入梦墟,一路闯到这最后一重梦境,对巫先生说我想去心想事成之地。”

那时温辞嗤笑一声,对苏兆青说心想事成之地有什么意思,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梦墟他可以为自己搭建梦境,与心想事成也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竟怎么也无法想象他喜欢的那个人,喜欢他的样子。

以至于这个美梦里的叶悯微仍然手握书卷,她因书卷而心生欢喜的样子很好描摹,她喜欢他的模样却不可捉摸。

温辞对她说:这多么悲惨,从此你的人生就要禁锢在你狭窄的过往里,你还是个孩子。不要心想事成,即便是以残缺之身,你也要去看这个世界的不可思议。

叶悯微一直望着楼阁上相依偎的两个人,直到这一重梦境也走到尽头,所有梦境消散,露出高耸的八风塔来。

那座塔即便废弃多年,也能看出雕梁画栋华丽的影子,可见当年建造之时十分用心。屋檐下皆挂有六角风铃,随风叮当作响,其中曾是千年来多少人的梦想。

废弃的塔下竟有水波浩荡,波涛翻涌间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叟,还站着一只修长缥缈的白鹿,仿佛在此地等候已久。

那正是温辞躲避已久的识海老人,与众人寻觅已久的叶悯微的魇兽。

叶悯微伸出手来,腕上万象森罗光芒闪烁,白鹿若有所感般仰头长鸣,继而迈步从老叟身边来到她们脚下。

老叟竟也未出手阻拦。

他模样便如寻常老人,木杖上却镶着一金一银一玉制的三只眼睛,栩栩如生颇有些瘆人。

老叟看过人群,他目光灼灼,仿佛和他手杖上的三只眼睛一齐望过来,被注视之人皆不寒而栗。

唯有温辞与叶悯微并未蹙眉变色。

老叟满意地笑起来,继而慢慢开口,声音沧桑沙哑。

“我的两位候选人,终于都来了。”

二十多年前,识海老人做了两笔交易,选中了两个人。

一个是自祖先起便被赐予纵梦之能的巫族人,所留存的最后一个血脉。

还有一个是当年为寻找这个血脉,竟然以半巫血之身,一路找到心想事成之地来的姑娘。

第120章 记忆

在来到梦墟之前, 这个姑娘已经寻找他许久。

叶悯微是在温辞失踪的第一个新春,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的。

她从山间木屋的窗户抬眸看去,见夜空中烟花绚烂此起彼伏, 听着鞭炮之声遥遥响起, 才发觉那一日已经是除夕夜。

往年无论温辞去到哪里, 多久未曾回到昆吾山, 总是会在除夕夜前赶回来。他往往披着一身风雪,回来便风风火火地将门上的春联与福字通通换成新的,再将屋内久未使用的锅碗瓢盆拿出来彻底清洗一遍,最后做上一桌年夜饭,拉她陪他吃饭。

以往在看见漫天烟花,听见鞭炮声响时, 她应该正与温辞隔着桌子对坐, 听温辞闲谈他下山后遇见的种种趣事。

那一年叶悯微坐在她的书卷图册之间, 仰头看着烟火明灭,在这一派热热闹闹的氛围中,觉得屋子里好像安静得有些异常。

她回想了片刻,没想明白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了温辞, 以至于他记仇到除夕夜也不肯回来。

这个人总是在奇怪之处莫名生气, 她向来想不明白。

而后的日子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正月的日子里,叶悯微变得格外在意一些风吹草动, 时不时放下手里的事情看一眼门外。每次开门时看见门边的对联和福字, 叶悯微总觉得它们旧得十分碍眼。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昆吾山上的日子还是照样过。叶悯微手上有无数事情要做,天地奇妙的探索永无尽头, 她一如既往地沉溺于此。直到再次看见漫天烟火,听到一整夜的鞭炮声时,叶悯微才发觉,又是一年过去了。

温辞还是没有回来。

从前温辞每年至少回昆吾山五次,零零总总要住上两三个月。即便是与她吵架之时,新春也要黑着一张脸回到这木屋里,怒气冲冲地把对联福字换了,再怒气冲冲地做年夜饭,摁着她逼她陪他吃饭。

叶悯微觉得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她仔细回想上次见温辞时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以至于一直回溯到几十年之前。她的记忆力好得出奇,拜这本领所赐,她没有放过任何细节。

她花了整整两天仔细回想,却始终没能从这回忆里,摘出一个会令温辞怒不可遏,一去不返的片段。

门上两年前贴的对联和福字已经褪成浅得不能再浅的红,轻轻一捏边角就要碎得像蝶鸣剑上飞出的蝴蝶。柜子里的锅碗瓢盆因为久未使用,已经积攒厚厚一层灰尘。

叶悯微在大年初二这天,开始动手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把每年温辞的新春准备一一完成,将锅碗瓢盆拿出来清洗一遍,动手做出烟花爆竹和红包,唯有门上的春联和福字因为不知该写什么,她没有更换。

这次的事态好像非常严重。

自从温辞下山之后,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同她生过如此严重的气。叶悯微觉得如果不去找到温辞,像从前一样实现他的愿望来弥补,他便不会再回来了。

依从前的经验来看,只要她能找到温辞,他的气愤便会消散一大半。

她有时候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哄得温辞消气,但是她已经习惯于此,好像也乐于做此事。

叶悯微曾经清理过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告诫自己不要轻易进入人群之中,然而她觉得已经不能再等了。

于是温辞失踪第二年的正月里,叶悯微在踏入昆吾山近七十年后,终于第一次踏出昆吾山。

她一下山就赶上了山脚下神社的祭典。

叶悯微披着斗篷淹没在人群中,在晕眩里看着人们抬起神像从街上走过,心想温辞说的果然不错,这名为“万象之宗”的神像与她没有一点儿相像。

她在这个与她相看两陌生的人世间,循着温辞的痕迹一路寻找过去,看过江南的戏、东海的鼓、西南山中的傩舞,京城乐府的雅乐……发觉这人间比温辞所说的还要有趣。

叶悯微也曾来到淇州,看过风漪堂的表演,她问向她要银子的小童道:“温辞在这里吗?”

那个小童朗声道:“您也想看温师父的舞戏啊?可惜温师父好久没来了,应该是回他山上的家,去陪他家人了吧。”

戏一场接着一场地演,从登台到谢幕。

观戏的人群逐渐散去,叶悯微站在街中,喃喃道:“他没有回来啊。”

这世间满是温辞的影子,却又不见他的身影。

叶悯微寻人途中,有人得知她寻找之人已经杳无音信两年,便好心地提醒她说或许那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老妇人叹息道:“山迢水远,天灾人祸,生死之事向来无常,谁知道哪一面是永别呢?估计他也没生你的气,只是没来得及见你。你便忘记他,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吧。”

叶悯微却想起柜子里大约又积起灰尘的锅碗瓢盆,门上还没换的对联福字,和她没有放的烟花爆竹。死亡”这个词忽而变得不可接受。

她摇摇头,道:“我会找到温辞的。”

昆吾山那么大,温辞离家出走那么多次,又不许她用术法寻他。她总是要花费许多时日,但最终还是能够找到温辞,次次如此。

她不相信永别之说,无论如何,她总是能找到温辞的。

叶悯微并没有花上多少时间,就达成了她的愿望。

她穿过梦墟的重重梦境,进入八风塔内。就像当年破除昆吾山下的阵法,上山找到温辞那样,她再一次破除重重阻碍,来到心想事成之地。

在一片奇异汪洋中心,白茫茫空无一物,如被白雪覆盖的平坦荒岛上,叶悯微终于风尘仆仆,如愿以偿地站在温辞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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