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
叶悯微看向温辞,说道:“如此说来, 灵器尚未发动时,其中没有灵力运转便不会被复制。灵器只有发动时才会被复制。”
“幸而我们都毫无灵力, 所依仗的只有灵器。如此我们进入阵中时,我不用万象森罗,我们依次发动灵器,影人出现有时间差,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换用灵器,用新的术法去压制之前的术法。”
温辞将桌布穗子打出花结来,他说道:“可真打起来恐怕会非常混乱,换用灵器的时间节点很难把控。而且天镜阵受阵心的修士操控,瞬息万变,有策因时时卜算我们,他们一定会极力阻挡我们的道路。”
若是叶悯微还有从前那个绝顶聪明的脑子,温辞相信她能边闯阵边演算,把所有精微的时机与走势掌握在手中,甚至快过策因的卜算。
然而如今这对她来说大约太过勉强了。
“你现在能算得过策因么?”
叶悯微略一思索,遗憾道:“比较困难。”
苍术摆摆手,笑道:“这倒没关系。在下勉勉强强,该是能算过策因的。那就由在下,来为二位指路吧。”
此刻天镜阵中心的谢玉珠正软软地趴在碧霄阁窗户边,呆呆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她如今的心愿唯有一条,便是一趴不起,把什么策玉师君与扶光宗都抛在脑后。
有交谈声隐隐约约钻进她的耳朵里,是碧霄阁外守阵的道长们在交谈。
“没想到宗主居然与叶悯微混到一起,还拜那贼人为师了。”
“嘘,宗主失却记忆,心性单纯识人不清,等宗主恢复自然便好。”
“策因师伯劝了这么些天,宗主还是不愿恢复呢。”
“你们没听说过谢家六小姐是多么嚣张跋扈之人么?她如今这样也算是正常。”
“真没想到宗主居然变成这样子……”
谢玉珠听着他们的闲言碎语,趴在窗框上,阴阳怪气道:“哼,谢玉珠可真是英明神武的策玉师君最大的污点啊。”
恰在此时传来上楼的脚步声,谢玉珠心想大概是策因或者哪位道长又来劝她了吧。这些日子天天如此,她都听累了他们还没说累呢?
她懒懒地转过头去,双目却骤然睁圆,她一下子坐直,惊喜道:“爹!”
那双鬓斑白却精神矍铄的中年男人一身黑色裘衣,站在楼梯边凝视着她。
隔着宽阔的屋子,江东首富谢昭与谢玉珠相对而坐,如同隔着条银河似的。
谢昭对子女向来宽和,从不摆什么严父的架子,是以谢玉珠自小与父亲关系亲厚,以至于嘻笑打闹无法无天。
而此刻谢玉珠却双手紧紧握成拳,跪坐在锦垫之上,眼里的惊喜已经褪去变为忐忑。
她不知道面前坐着的这个人,是疼爱她的爹爹,还是策玉师君的爱徒。
谢昭细细地将谢玉珠打量一番,叹息一声道:“九个月不见,你瘦了。”
谢玉珠眸光一颤,委屈突然涌上心头。
她说道:“爹,我不想变回策玉师君,我不能一直做谢玉珠吗?”
她的父亲沉默许久,偏过头去望向阁内悬挂的那面太阳纹的大旗,说道:“玉珠,爹曾同你说过,我原本志在修道并不想继承家业,可为什么我要回去谢家?”
“因为……爷爷重病难支,谢家枝叶凋零。”谢玉珠低声回答。
“是啊,这世上又有谁能随心所欲呢?每个人有要尽之责,玉珠,爹知道你畏惧策玉师君身上的重任,也不想被扶光宗所束缚。你只想要自由自在,尽情玩乐,我孩子时也是如此。但是玉珠,没有人能一直做个孩子啊。”
“扶光宗上下百余人在等待着策玉师君归来,太清坛会今年就该轮到扶光宗主持,天下人也在等着策玉师君归来。你也知道如今的仙门里,策玉师君最为德高望重。她的一言一行对于众仙门分量极大,若她能早点归来,灵器之乱也不至于发展成今日的局面。”
“玉珠,你想要一直做谢玉珠,你可想过你为何能做谢玉珠?那是因为谢家为你提供了庇护,所以你才能锦衣玉食万分娇宠地长大,你才能在外一掷千金,受人拥戴。可若你生于贫寒之家,若你因灵器灾乱而流离失所,你还能够随心所欲吗?我为谢家承担起了责任,才有你的这十七年。”
“玉珠,你该长大了,轮到你承担责任的时候了。”
谢昭的语气平缓而无奈,谢玉珠听着听着就咬紧下唇,她双膝上的手紧握成拳,眨眼之间,衣服上竟渐渐落下深色的水印。
“……我知道,你说的道理我都知道。”
但是她不想听她爹说这些。
策因说什么都没关系,他当然在乎策玉师君不在乎她,可是她爹不一样。
谢玉珠抬起头,双目通红:“爹,可我是玉珠啊,我是你的女儿啊。策玉师君她自然重要,那我呢?谢玉珠只是策玉师君光辉人生里急待抹去的污点吗?”
“自然不是……”
谢玉珠高声打断他:“怎么不是!你们还要骗我吗!骗我是你们的掌上明珠?等我恢复成策玉师君,你们分明会立刻抹去谢玉珠的所有痕迹!”
“谢家六小姐会突然亡故!你们把我两位师父弄走了,以后这世上就没人知道谢玉珠了!就连我变成的策玉师君也会嫌弃现在的我,也会想办法掩埋我!这不可怕吗?”
“你们都说她是我、我也是她,可我根本不想过她的人生,她也会以我为耻,我们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爹,你们是要我杀了我啊!你怎么能劝我杀了自己呢!!”
谢玉珠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肩膀耸动哭声哀切。
她的哭声回荡在碧霄阁之内,她的父亲,或者是她曾经的徒弟,便沉默着没能再说出一句话。
另一边苍术所在的房间之中,温辞已经做好了传音术的耳坠。苍术啧啧称赞着温辞的一双巧手,连镶嵌工艺都如此精湛,耳坠都可以拿去卖钱了。
温辞只嫌苍术聒噪,他将用以连接传音术的药丸塞进苍术嘴里,说道:“三个时辰的效用,过了时辰要再吃一颗。”
苍术笑眯眯道:“够用,够用。”
温辞本就有耳孔,他将这翠绿耳坠穿进自己耳际,便伸手摸上叶悯微的耳朵。
她的耳垂小巧圆润,没有一点伤口。那耳坠的长针就悬在了她的耳垂上。
叶悯微正偏头对苍术说话:“你若是要与我们交谈,须先喊我们的名字,传音术才会生效。”
言罢,叶悯微很轻地嘶了一声,温辞手上的耳坠长针终于戳破她的耳朵,那碧绿的耳坠挂在了她耳边。
温辞还捏着她的耳朵,以拇指抹去她耳上细细的血迹,叶悯微抬眼定定地看着他,睫毛颤动。
温辞问道:“怎么了?”
“你的手指太凉。”
“那下次自己穿耳孔。”
“但是你下手很轻。”
“所以呢?”
“所以我觉得很喜欢。”叶悯微说道。
温辞怔了怔,他眯起眼睛说:“叶悯微,你说过……”
“我没说喜欢你啊,只是说喜欢你的手。”
叶悯微的神情一派坦然,温辞莫名觉得自己被耍了。
苍术在旁边瞧瞧这个再看看那个,拍掌道:“二位,这里还有个人呢。”
“我看策因一会儿便要喊我去见面,正好我也有事找他。不过咱们一旦分开,策因就能察觉到你们的行动。”
苍术边说边挥手将六枚铜板扔到桌上,那六枚铜板一落便在梨木桌上来回交错,旋转不止。
“用这个应该能勉强拖策因一会儿。”
叶悯微指着铜板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二位最初见面时给在下的铜板。它们携有二位的气机,可扰乱他人对于二位的占卜。所以以后要再有算命的问你们要铜板,二位长个心眼儿,可别随便给。”
苍术解释一番,便从凳子上站起来,冲他们张开双臂,像是个缠满白布的十字竿子:“出发之前,咱们拥抱一下振奋士气吧!”
温辞与叶悯微面面相觑,温辞说道:“怎么着,我们此去是要死在天镜阵里了,所以你要跟我们告个别?”
“唉,说什么晦气话呢!”
苍术不由分说,把温辞扯过来狠狠地抱住,再松开他将叶悯微拉过来也狠狠地抱紧。要不是看他细胳膊细腿怕弄折了他,温辞定要把他从叶悯微身上扒下来扔出去。
苍术刚刚放开叶悯微,门外便传来脚步声。扶光宗弟子推开门时,房间内转瞬之间又变成了三鸟一人,那弟子果然行礼请苍术前去与策因相谈。
苍术将鸟笼和铜板留在桌子上,揣着袖子迈步往门外走,走进初春的暖阳里。
他抬头看着太阳,眯着眼睛语气轻快道:“哎呀,今年的春天来得真早,这个时节日头就这么暖了,真好,真好啊。”
房门又被关上,他们的身影在窗上渐渐模糊消失。
那虎皮鹦鹉转头对玄凤鸟说道:“苍术身上真冷啊。”
苍术总是非常怕冷,到哪里都要烧起足足的炭火来取暖。可即便取暖了,苍术身上也没有一丝暖意。
他仿佛一冬落尽树叶的枝干,好不容易等到春日,抖擞身体时才发觉自己已经枯萎,再不会长出新叶。
仿佛四季轮转唯独错过了他。
苍术身上有一个无法到来的春天。
不远处的碧霄阁里,谢昭已经离去,而谢玉珠趴在地上独自哭泣。
苍术跟着扶光宗弟子穿越重重回廊,走上高耸的观星阁。
房间内的叶悯微与温辞重新站在地面上。
铜钱旋转之间,已经开始摇摆不定。
第069章 闯阵
观星阁的门向苍术打开时, 苍术仿佛在白昼中看见了黑夜。
整座阁子四壁一片漆黑,阁顶高远融于黑暗之中,仿佛无边无际, 却有璀璨星河萦绕其中, 从阁地一直到阁顶, 如同无数萤火。
苍术迈步走进观星阁内, 房门在身后关上时,春日暖阳消失,他仿佛坠入银河。
策因站在银河之中,黑白交织的头发披落在身后,犹如黑墨白纸,回头看向苍术。
在策因面前有一座巨大的浑天仪, 便如万象森罗发动时一般, 寂静不动地悬在星河中, 正轻微地发出嗡嗡声响。
策因皱起眉头,他的目光缓缓在苍术身上扫视一遍,冷然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苍术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弯起来,在星辰中如萤火栖息的枯枝, 他慢慢走到策因身边, 望向头顶的星河。
“许久未曾观星,着实让人怀念啊。瞧这些星辰,遵循轨迹运转, 亘古不变, 无论昼夜。与之相比人实在是朝生夕死,渺小如尘。”苍术悠悠感叹道。
有星辰漂流过他们之间, 策因也转眸看过去,他淡淡道:“既知命不可忽, 天不可违,渺小之人,便不该插手星辰的轨辙。”
“尊上这是在说在下了?”
“你用布条遮掩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