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那个白衣白发的老婆婆戴着一副奇特的视石,她打量他们片刻,举起手里的只剩一颗的糖葫芦串晃了晃。

“山楂上的追踪术,是你们放的吗?”

显然谢玉珠千防万防,忘记了厢房里还有她那不谙世事的大师父。

第027章 婆婆

眼下院子的厢房内正坐着谢玉想、卓意朗、叶悯微和苍术。

至于苍术为什么坐在这里, 实际上他是被差点没上来气儿的谢玉珠从屋子里推出来的。当时他与院子里的两位仙门弟子和乌泱泱假人面面相觑,说道:“……这位是我家婆婆。”

他被推出来的任务显而易见,是要看着叶悯微不让她乱说话。

宋椒给几位倒上大麦茶便脚不点地地飞速奔走了。谢玉想与卓意朗纷纷行礼, 谢玉想说道:“在下扶光宗弟子谢玉想, 这位是灵津阁弟子卓意朗, 我们二人今日贸然来访实在抱歉。只因上午在市集出鬼谷算题时被您快速破解, 本想即刻拜访,奈何当时有要紧之事,只好待事情办完后再来叨扰。还望前辈海涵。”

他们面前的老婆婆坐得端正,全然没有这个年纪老人的佝偻与疲态,满脸褶皱却有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她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眼里并没有惊讶防备或者猜疑, 只是等他们接着说下去。

谢玉想清清嗓子, 问道:“敢问前辈姓甚名谁, 是哪个门派的高人?”

她话音刚落苍术就咳嗽起来,他本就瘦得跟竹竿儿似的,浑身缠着布条子更是奇怪,这一咳嗽让人疑心是犯了痨病。卓意朗不动声色地挪动身体远离他。

苍术一边抚着心口一边说道:“没什么, 呛到了, 你们继续。”

“你们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叶悯微直接跳过了谢玉想的提问,跳得十分理所当然,苍术只觉自己没白呛。

谢玉想与卓意朗交换了一下眼神, 眼前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者并无修为, 看来只是一个普通人。

“敢问前辈的数术是从何而学的?”

“自己学的。”

“自己学的?”谢玉想惊诧道。

卓意朗脸上露出不信任的神情,他低声对谢玉想说道:“至少是你们修习二十年以上的内门弟子, 才能接触鬼谷算吧?”

寻常百姓家哪里需要用到这等复杂的数术,便是一般仙门, 不专司营造推演之人也不接触数术。如今最高深的数术,都由扶光与逍遥两宗把持,与机密术法无异。

老婆婆虽然眼睛不好,耳朵却十分灵光,将他们二人之间的低语听得分明。卓意朗的话在老婆婆脑子里转了一圈,得出个出人意料的结论。

她望向卓意朗,问道:“所以上午那道算题,你竟不会解么?”

卓意朗愣了愣,迟疑答道:“啊……我并非扶光宗人,自然不会。”

“这和宗门有什么关系?天地之间充满数理,抬眼可见,一算便知,你怎么不会呢?”

“……”

卓意朗万万没想到这质疑回到了自己身上。

“仙门各有所长,扶光宗有一脉长于推演,自然精通数术。我灵津阁志不在此,所以并不深究其理。再说前辈的数术能力也并非常人能……”

叶悯微点点头,若有所思:“怪不得你的牵丝术布线杂乱,消息往来失序,稍有变动便要耗费精力重建,实在糟糕。”

卓意朗说不出话来。

他可是灵津阁的青年才俊,谁不夸他一句天赋卓然,说他牵丝术使得炉火纯青,竟有人上来劈头盖脸贬得他一文不值?

偏偏对面这位前辈一脸真诚,还热心道:“我来帮你改改吧。

谢玉珠躲在主屋里,悄悄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焦灼地望着一派宁静的厢房。此刻是白天,二师父在补觉,就她这三脚猫的功夫肯定打不过那灵津阁的道长。大师父的生棘术和吹烟化灰术倒还凑合,然而这边一旦打起来肯定会把城里的其他人引过来,他们哪里还跑得了!

她脑子里已然已经出现了一百种悲惨下场,想得她汗如雨下,眼穿心死,每一刻都跟一年一样漫长。

厢房的门悠悠打开,谢玉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都把窗框抠出印子来。

只见她大师父悠然迈步出门,接着她大姐与那个灵津阁的道长跟着走出。他们脸上并没有她想象的敌视与愤怒神色,反而满是尊敬与客气,连连道谢。

谢玉珠摸不着头脑,努力探出头去观察形势,刚探出头便见她大姐抬头环顾四周,谢玉珠吓得立刻缩回去关上窗户。

“今日多谢前辈提点。前辈来此,是否也是为了魇兽?”谢玉想走到门外,回头问叶悯微道。

叶悯微点点头:“没错。”

“您想要魇兽做什么呢?”

“也不是要它。或者你们抓住了它,可以让我去看看么?我想要研究它,尚有许多谜题,待它来帮我解答。”

这样的要求,怎么可能有门派答应呢?谢玉珠与卓意朗不好说,叶悯微也不以为意,只是向他们行礼道:“今日很愉快,我喜欢解题。”

谢卓二人立刻回礼,连道多谢。院门缓缓关上,叶悯微站在门后从容自若道:“下次有问题的时候,你们再来吧。”

她那双灰黑空濛的眼睛消失在门扉之后,谢玉想和卓意朗望着那扇普通的门扉,沉默良久之后卓意朗才出声。

“前辈身上有诸多古怪之处,从视石中居然能看清我的术法构造。然而前辈也实在是……聪慧过人,是浑金璞玉,纯粹无邪。”

那牵丝术的改进之法可再拓一倍所控人偶,连他师父都未曾想到过,前辈居然能想出来,还这样轻易地教给他了。

卓意朗说完这句话才发现谢玉想似乎在出神,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扇门,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卓意朗在谢玉想面前挥挥手:“玉想,你在想什么呢?”

谢玉想这才回过神来,她微微一笑,转身而去:“没什么,只是有些遗憾。宁裕之行事务繁杂,这次不过偷得半日闲,以后也不一定能拜访这位前辈了。”

卓意朗与她并肩往宁裕镇上去。

“对了,你家小妹现在如何?可找到她了?”他闲聊道。

谢玉想微微勾起嘴角,方才院子里那扇慌张关上的窗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笑着摇摇头:“我请循霜师兄算过了,她如今还活着,吃饱穿暖活蹦乱跳,似乎还开心得很。如此便由她去吧。”

“你这谢家长姐倒是心宽。”

“我们修行之人本就要心宽啊。”

院门一关上,谢玉珠就抚着心口一溜烟地从房间里跑出来,她拉着苍术说道:“怎么样怎么样,没露馅儿吧?”

苍术笑眯眯地说:“说不好。”

“说不好?”

“你大师父没透露自己的身份,但是她帮灵津阁那位卓道长改进了牵丝术的用法,还帮你大姐解了她师兄给的要求半年内完成的所有算题。”

“……”

这事态发展完全出乎谢玉珠的预料,她本以为她大姐是来抓人的,没想到他们是来求学的。

苍术挥袖往屋子里走,边走边说道:“别担心,我看他们不会再来这里了。你大师父真是厉害,你该来学学的。”

谢玉珠不明就里地看看苍术,再扒着门看向正在厢房地上画各种符号的叶悯微。

“还打麻将吗?”

苍术的声音从主屋里传出来,谢玉珠满面愁容地说着不打了不打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她得精进牵丝盒的操纵去。

狭窄的厢房内,叶悯微将县志铺了一地,她趴在泛黄的纸张之上,目光快速地在各页纸张上掠过,嘴里低低地念着什么。在她的视石背后,整个世界已经被她画满蓝色的符号,数字和算式在每一处墙壁、桌椅和柜子上快速跳动变换。

阳光从窗台上逐渐移动到她的后背,叶悯微翻书页的手被人摁住。她不为所动地挪开那只手,便看见一盘橘黄色的东西移动到她面前。

叶悯微的眼眸动了动,她抬起眼睛看去。只见孙婆婆站在她面前,弯下腰端着盘子,邀功似的笑道:“小云儿,要不要吃点儿柿饼呀。”

那六个柿饼整齐地排在盘子里,橙黄圆润,结着一层洁白的糖霜。

叶悯微有些惊讶,她愣了片刻才接过柿饼,坐在满地纸张上,第一口咬下去便睁大眼睛。

甘甜不涩,软糯柔韧,在她这段时间所吃的柿饼里当属第一。

“婆婆,柿饼是你自己做的?”

孙婆婆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脸上笑开一朵花,颇为自豪:“是啊……你太瘦了,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吃柿饼,这又不是柿饼的季节……我瞧着你在院子后面种了柿子树,居然结了柿子!这不就给你做了柿饼嘛。”

顿了顿,孙婆婆看着她铺了满地的县志,又开始絮叨。

“小云儿啊,你在做什么呢?这么久都不起身,身体要坏的啊。”

“我在算那座山。”叶悯微指向窗外那座郁郁葱葱高大的崇丹山。

孙婆婆迷惑地眯起眼睛,于是叶悯微又试着解释了许多,在人体内的灵脉、器物上的灵脉与天地间的灵脉如何如何,怎样算是正常怎样又是反常,如何计算设计与操控。

叶悯微照自己的思路说得十分跳跃,孙婆婆越听越迷糊,到后来显然放弃了理解,只是盯着叶悯微那双明亮灼热的眼睛,看得出神。

孙婆婆的眼睛已经浑浊而泛黄了,阳光穿过她的白发,照在她满脸的起起伏伏的沟壑上。那些褶皱和叶悯微脸上的不同,那是真实的岁月印痕,她已经垂垂老矣,行将就木。

然而她又笑起来,像是枯木燃起了火苗。

“小云儿,你看起来真开心啊,你很喜欢这些东西吗?”

叶悯微点点头。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你小时候就喜欢去田里捉兔子、小鸟玩儿,我每次都把你揪回来干活儿。让你帮我生火,缝衣服……你想做的事儿,都没让你做。娘没本事,对不起你,现在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开心就行。你开心,娘也开心。”孙婆婆满眼含笑,满怀遗憾。

叶悯微放下柿饼,她在满世界的蓝色字符间望着孙婆婆温柔的眼睛。

她问道:“我和你有什么关联,为什么我开心,你就会开心?”

“因为你是我女儿,娘爱你、疼你啊。”

“可我不是小云儿,我不是你的女儿。”

“怎么可能嘛,你不是我的小云儿,还能是谁?”

“你的女儿已经死了。”

叶悯微流畅地说道,就像平时一样直白、简单,天真得伤人。

孙婆婆的眼睛颤了颤,她怔怔地望着叶悯微,仿佛由衷地迷惑,又仿佛由衷地痛苦起来。她嘴唇张了张,还未说话那浑浊的眼睛里就流下眼泪。

“小云儿怎么可能死呢,她比我年轻那么多,她娘亲还活着呢,她怎么会死……”

“死亡并不是消失,只是以另一种形态而存在,譬如我们出生前那样。为什么要如此悲伤呢?”

孙婆婆听不进叶悯微的解释,她只是颤抖着问:“那等我死了,我还能见到小云儿吗?”

“不一定。”

“那她以后还会记得我吗?我……我还能记得她吗?她会记得她……她只有这么点儿大的时候,我背着她去镇子上赶集,她走散了哭着走回家,还给我采了一把荷花吗?她还能记得她最爱吃我做的糖糕吗?她还能记得我给她梳头发……后来她也给我梳头发,给我做红糖饼吗?”

“我到哪里都带着她,她到哪里都带着我,出嫁也带着我,我们娘俩儿这一辈子了……我们以后还能做母女吗?我还能见到她吗?”

孙婆婆哭得像个孩子似的,不停地用干皱的手抹去眼泪,话说得语无伦次,说着一些她不想遗忘的过往。

叶悯微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布满了蓝色数字、符号与算式的视野里,她的悲伤显得如此不同寻常,无法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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