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悯微的眼眸在天裂的灵力脉络和她的算式间不断扫视,她打断甄元启道:“有会生棘术的人吗?”
顿了顿,她看了甄元启一眼,道:“你说的,我已经算出来了。”
有人自黑暗中而来,向叶悯微行礼道:“尊上需要做什么?”
叶悯微抬眼看去,来人正是沧浪山庄的惠南衣,他直起身来看向叶悯微。
“惠道长,我需要你用生棘术帮我放置苍晶。”
叶悯微从乾坤袋里扯来一张纸,挥笔在纸上画下天裂周围的地形,以及需要埋藏苍晶的位置及深度,又圈出几个位置。
“不要靠近这几个地方,那里被时轮干扰,你的术法可能会失效。”
她洋洋洒洒画完,将那纸扯给惠南衣,惠南衣接过纸卷和苍晶便行礼离去,对叶悯微态度十分尊敬。
他这般态度不由得也引起周围仙门中人的议论。
叶悯微不以为意,只是俯下身继续算着,直到丛林之中一道接着一道蓝光亮起,被埋入地底的苍晶发出光芒直冲云霄。第十八道光芒亮起时,她抬头看向那些光芒,手腕上万象森罗光芒轮转。
“好了,可以开始了。”
骤起烈烈大风,瘴气一扫而空,树木扭曲倾斜,树叶席卷而起。苍晶光芒互相纠缠回转,在叶悯微的眼睛里和天裂中的灵力脉络互相冲击。
她重新抽出一张白纸,一只手在身侧划动演算,一只挥手在纸上画起来。一张张白纸落下,不消片刻她便画完五张。
万象森罗的光芒退去,叶悯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温辞端详着她,了然道:“痛快吗?”
叶悯微转头,眼眸亮晶晶地看向温辞,笃定地点头。
这是她找回她的脑子后第一次遇上如此复杂的演算分析,思绪运转到极限的感受真是通体舒畅。
在这种时候,叶悯微又十分喜欢她的头脑,她好像突然有些明白温辞那种爱恨交织的情愫,是什么感觉了。
温辞眯起眼睛,轻笑一声。
而叶悯微转身把那几张纸一一递给甄元启,道:“这是天裂中的地形图,深入其中便会越来越宽阔,天裂底部广可十亩,先人墓葬便在此处。时轮紧邻墓葬,他们在此复生,一旦离开便会化为白骨。”
“这张是天裂中的时轮效用分布。时轮并非影响全域,天裂也有许多未受影响的空区,譬如水中悬停的气泡。我一路打通这些区域,便能不受影响地到达地底。”
叶悯微语速很快,甄元启拿着那几张图纸怔忡片刻,颇有些不敢相信她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便能将天裂里的情况摸个清清楚楚。
叶悯微说完便转头给温辞递上一张纸,道:“我需要一支探路杖。”
温辞从她手上抽出那张灵脉图,端详片刻道:“灵冲如此密集,得要好木头才受得住。”
他挥着纸对甄元启道:“这附近可有已经出金丝的楠木?”
甄元启憋着气,喊人替他们去寻木头。
叶悯微又埋头去算些什么。而温辞拿了木头,那双灵巧得不像话的手便十指飞转,削成手杖打磨光滑,灵器专用的雕刀在上面来回雕画,灵脉纤细得几乎看不清。
甄元启拿着叶悯微的图与前来守卫的仙门中人交流,众人时不时看向这堂而皇之,当着他们的面做灵器的两人,窃窃私语。
温辞不消片刻便做好手杖,递给叶悯微。万事俱备,叶悯微终于从树干上站起身来,理理衣服对他和卫渊说道:“那我便下去了。”
甄元启将图纸递给她:“拿上你的图。”
叶悯微点点太阳穴:“我已经背下了,这是给你们看的。不过你们不要下去,天裂中时轮的干扰复杂,而此处岩石因时轮作用已经很脆弱,稍不留神里面便会坍塌。”
叶悯微正要往天裂里走,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甄元启。
“师兄。”
突然被叶悯微唤作师兄,甄元启不由得一愣。
“在宁裕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我重新想过了。你曾经也是很看重我的,所以才会那么愤怒吧。”
叶悯微望着甄元启的眼眸,灰黑的眼眸隔着蓝色荧光,真挚明亮。
“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些,让你伤心了。”
叶悯微举起手臂,俯身向甄元启行礼。甄元启怔怔地看着叶悯微转过身去,从树干上一跃而下,身影划过一道蓝光没入天裂之中。
他恍然间看见遥远岁月里,袭明塔里那个师妹,她站在香烟袅袅的晨光里,对他道:“师兄,若我做门主,你要做我的副门主吗?”
甄元启骤然抓紧了叶悯微给他的图纸,心绪复杂无以言说。
长夜漫漫,天裂之外树影婆娑,叶悯微下去天裂之后外面便一片寂静。温辞则倚着枝干望向天裂深处。
卫渊抱着胳膊站在他身侧,笑道:“可真是目不转睛啊,巫先生就这么喜欢师姐?卫某向来觉得,师姐适合被当做神敬着,当做魔惧着,唯独不适合被当做人来爱。”
温辞瞥了一眼卫渊,淡淡道:“那卫城主当年九死一生偷得浮空界碑,送给叶悯微,难道不是因为把她当作恩人么?”
“是也不是,他们偷了师姐的东西,我只是物归原主。”
袭明塔九十九层上有彻夜不熄的灯火,灯火中坐着传说中先日月星辰一步的天才,只有叶悯微有资格在那里。
“那座袭明塔塌了就塌了,他们连师姐也不要,要那座塔有什么用?”
幸而他们这番对话没让甄元启听见,不然他只怕要当场翻脸。
然而其实在叶悯微离开师门之后,甄元启也在人海中寻过她无数次,直到蒋琸继任门主才作罢。
曾经的叶悯微,从一个星官世家到一座高塔,又到一座高山,似乎走过了人世间最孤独的一条路。
在这条路上,没有人真正懂得她,没人理解她与她的头脑,她在这个世上并无同类。
然而即便是在那个时候,即便并不完全懂得,她其实也一直是有同伴的。
只是那时候的叶悯微,并不理解同伴的含义。
白驹过隙,今时今日,叶悯微毫发无损地落在天裂底部。
她还未来得及拿出火折子照亮黑暗,周围便成片地亮起来,将平坦宽阔之地每一处角落纳入光明。
她正置身于七口棺材之间,这七口棺材全被揭开了棺材板,每口棺材上都坐着个身着道袍的人,五男两女,坐姿各异。
这正是千年前,一群开天辟地的同伴。
圆脸的姑娘翘着腿道:“我这陪葬的夜明珠总算派上用场了。”
又有个身材颇为宽阔,虎背熊腰,不像是修道者倒像是武夫的人指着叶悯微。
“瞧瞧她,这一片唯有她站的那十尺见方的地方避开了时轮影响,算得真准啊!后生可畏。”
听声音,这便是在梦里吵架的那两个人。
“等等,看我翻出了什么!”
有个一直埋首在棺材里左翻右找的人突然直起身来,他一身白衣仙风道骨,高挑纤瘦,高高举起手,只见他手里托着一套紫砂茶具和一罐茶叶。
众人热闹又熟稔地吵吵嚷嚷。
有一道柔缓的声音说:“我给祁寒整理陪葬之物时,怎么会漏了他最喜欢的茶具?那茶叶还是明前的龙井,正好他找出来,咱们可以泡上茶,边喝边聊。”
叶悯微看向发话的男人。
这个人一身蓝色道袍,容颜清俊,眼神宁静深远,对她笑道:“我是易长涯,不知你是否听过我的名字。”
“我是逍遥门的创立者,和第一任门主。”
第113章 垮塌
这几位先贤说要一边喝茶一边聊, 于是忙得不亦乐乎。他们纷纷动身,收集四壁的露水煮沸,将茶叶泡开, 不一会儿茶叶的清香便在这阴冷潮湿之底弥漫开来。
然而叶悯微只有看着的份。
“不是我们吝啬茶水, 你所在之处不受时轮作用, 到你手上也只是千年腐草泡水罢了。”易长涯和气地解释道。
他们看来对自己死去多年这件事适应良好, 在这泡茶的间隙,同叶悯微聊了聊如今的世事,感慨纷纷。
易长涯笑道:“时移世易,没想到千年之后,我们创立的门派竟成了世间正统,还有一个太清坛会统领众仙门。而你这天赋异禀的后人, 变成了与世不容的异端。”
叶悯微听着这话有些奇怪。未待她发问, 那夜明珠的主人宴棠便伸出手, 在他们七个人身上指了一圈,丢出石破天惊之语。
“千年之前我们这些人才是异端啊!”
她声音清脆,不忿之意犹在:“那群掌权的儒生和顽固的老道沆瀣一气,说我们创造出‘奇技淫巧’, 违逆天地自然, 败坏百姓德行。我们好不容易才从他们的围追堵截里,讨得一丝喘息之地。”
“儒生们所担忧的也不无道理……”
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开口。他玉冠束发,端端正正地坐在棺材板上, 连棺材都是合得最规矩的。
宴棠指着他:“闭嘴!沈玉秋, 你被祸害得最狠,竟还替他们说话?”
易长涯对叶悯微道:“玉秋出身经学世家, 是弃儒从道,尤为不易。”
生得虎背熊腰的男子插进话来:“你说如今这太清坛会称使用灵器者为灵匪……真巧, 我们当时不也是被称作匪类的吗?”
时运轮转,这正统的源头、千年前的异端们,竟在此时与正统所唾弃的千年后的异端相遇。
一时不知哪边才是衣钵传承,哪边才是志同道合。
原来千年前仙门与朝廷并不泾渭分明,修士与常人之间也并无太大区别,朝廷统管所有修道者,受封奖惩都由当政者进行。
那时儒学正盛,本就对道法多有打压。出了他们这一群开创出术法、灵修的邪魔外道,自家修道的老顽固们不接受不说,大儒们更是穷追猛打,恨不得把他们都推去斩了。
最初的大论道并非仙门自己之间的道法交流,而是一场儒生、法家、皇权与崛起的新“修道者”之间的论道。
“要先同你说声抱歉,我们围着你的魇兽折腾许久,把它的记忆翻了个遍。便发现你竟把我们藏在玄门三经里的那些错漏,找出来了七七八八。”
这茶叶与茶具的主人,白云阙的创立者祁寒捧着茶杯说道。
叶悯微愣了愣,意外道:“那些经典里的错漏,是你们有意为之吗?”
玄门三经乃是所有修道者入门修行必学的经典,是修行之基。据说她曾经在大论道上指出玄门三经里的诸多问题,说明人体并非灵力之本,然而遭到所有仙门质疑和否认。
这竟是千年前这些人有意埋下的漏洞吗?
易长涯盘腿坐在他的棺材板上,道:“这是我们与各方大论道后得到的结论。术法之力过于强大,入世或将成为强梁欺压弱者的武器,引起无穷祸端。所以只能将它们立派传承,不能交给任何一支世俗的势力。”
“我们在此基础上编纂玄门三经,以此为修道筑基的根本。它的意义并不完全在于教学,更是用作筛选。”
他们在这三本书里精妙地设置了无数障碍,让修道一途变得崎岖不堪。唯有心无杂念,意志坚定者耗费巨大时间与精力才能通过此途。
由此限制修道者的数量,也牵制他们在其他事务上耗费过多精神,将术法归剑入鞘。
“我们立派传承,也是想若术法分为不同门派私有,那么门派之间多有牵制,为各自利益便不会将术法泄露给世人。”
易长涯讲述完他们当年的想法,不由得长叹一声。
茶香袅袅地飘到千年以后的叶悯微面前,易长涯抬眼看向她,说道:“没想到是我们千年以前有意留下的桎梏,折去了你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