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庚摇摇头,她站起身披上披风,又把钥匙给小梅让她把宝库锁上,她说道:“我跟你说过,有一件大事终于要了结了。”
鬼市不见天日,大漠里的阳光却好得过分,春末夏初的时节,大漠里早已热浪滚滚。
床上沉睡的病人苍白而枯瘦,他被遍布全身的伤疤分割成一块块苍白的碎片,拼不出原本的样子。
林雪庚站在床边,她慢慢伸出手去,手指落在苍术的眼睛之上,挡住他眼上的伤口,试图想象他未曾受伤的模样。
若是伤疤再少一些,他再丰腴一些,似乎就和梦里那个陌生男人十分相像。
“是你吗?”林雪庚低声问道。
病人安静无声地沉睡着,呼吸声轻微而平稳。
林雪庚沉默片刻,她似乎觉得自己好笑,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梦,我居然会梦见你。”
她端着烟杆倚着床架,呼吸间云雾蔓延,她不咸不淡道:“听那个姓秦的家伙说,你原本打算来见我。怎么,以这样一副身躯就来找我了?倒要我耗费那么多补药,请你醒来开口。”
林雪庚吐出一口烟,慢慢道:“我没那么多耐心,你再不醒来,可就见不到我了。”
那病重的男人与她之间安静无声,大漠的日光渐渐微弱下去,辛辣的烟雾味道渐渐充斥了整个房间。
男人突然动了动手指,轻微地挣扎着,仿佛想抬起手来。
林雪庚低眸瞧着他那只晃动的手,思索片刻之后,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手里。
他抓住了她的指尖,力道依然很轻,但是抓住她之后便不再挣扎。
每次来看他,他都会这样挣扎几下,直到抓住她为止。
“你真的没有醒吗?”
林雪庚握住那只手,提起来又放下去,他没有一点儿力气,任凭她提来拽去,仿佛她再用力就能捏碎他的骨头。
他并没有醒来,只是无意识地抓住她。
她偏过头看向他,嗤笑一声道:“求生的念头真强啊。”
她松开他的手,那只瘦削的手便跌落在床上,再没动弹。
那红酸枝木镶金的烟杆在林雪庚手里转了一圈,她穿过烟雾缭绕,从这间客栈走回鬼市,身后的房门关上时,她隐没在鬼市的黑暗中,目光渐冷。
她把手里的烟杆递给迎上来的小梅,说道:“我说的那件事,开始准备吧。”
第089章 受困
对于温辞要叶悯微与谢玉珠提前离开鬼市这件事, 叶悯微其实并不赞同。
以她的想法,林雪庚既然与她有一些纠葛,对她怀有恨意, 她就该把秦嘉泽那边的两笔画完之后, 找上门去向林雪庚问清楚。
反倒是温辞与此事无关, 应该由他带着谢玉珠早点离开鬼市, 去沧浪山庄说明在此处听到的情况,等着捉住秦嘉泽。
“若你滞留在鬼市,秦嘉泽被缉拿后沧浪山庄也只能将他交给太清坛会。仙门三宗拿到你的头脑难道会还给你?那我们潜入鬼市还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你去找一个想要你命的人问清楚,你问得清楚吗?你是去找死吗?”
温辞果不其然火冒三丈。
叶悯微想说她对林雪庚和她的纠葛很好奇,她觉得她应当没那么容易死。
但是介于她每一次与温辞争吵,结果似乎都会伤害到温辞, 叶悯微略一沉默, 指着谢玉珠说道:“可是玉珠也赞同我的意见。”
“我!?”谢玉珠指着自己。
旁观师父们吵架已经成为谢玉珠的一项日常活动, 她正为这胶着的气氛而紧张,没想到自己竟突然被点名。
温辞眯起眼睛看向谢玉珠,谢玉珠慢慢转过头来,放下手指说道:“啊……我是觉得……我觉得, 我们应该要同甘共苦共进退才行!”
“你觉得有什么用?”温辞一句话就把谢玉珠堵了回去。
谢玉珠望向叶悯微, 心说她大师父太看得起她了,她二师父什么时候听过她的劝?
而她大师父依然目光灼灼,看来是寄希望于谢玉珠提出更有理有据的反对意见。
谢玉珠其实也不希望两位师父分开, 依她所见, 那缩地令也只差两笔,再找机会去改完一起离开不就得了。
她赶鸭子上架, 正准备再劝一次。却听远处街道上传来惊天动地的议论声,依稀是竞卖会发生了大变动。
他们三人正站在偏僻的水岸垂柳之下, 听到骚动声他们便拾级而上,奔向街道。
人们都往一个方向汇集,只见鬼市市集中心挂的那块“千金榜”榜上,三日后要举办的苍晶炼制之法竞卖会突然改变了规则。
背后的卖家宣布放弃竞卖,届时会直接将苍晶炼制之法公之于众,不取分文,凡到场者皆可得知。
温辞、叶悯微与谢玉珠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听得身后的人嚷嚷道:“这万象之宗搞的什么名堂,放着百万白银不要,竟将如此重要之法随意散布?”
又有人说:“林雪庚那场竞卖不会也要有变化吧?”
斥灵场的竞卖是由林雪庚本人宣布的,而苍晶炼制之法的背后卖家一直没有揭晓,大多数人仍然猜测这卖家是叶悯微。
叶悯微转头对温辞说:“秦嘉泽大概是为了遵守结生契才这么做的,不过他为什么先前竞卖,如今又要临时更改呢?”
她也没有从阿福身上看到秦嘉泽如此行事的理由。
温辞却神色凝重,他抱着胳膊若有所思道:“淮北叛乱……仙门和卫渊……”
顿了顿,他目光沉下来:“他是在……施压。”
“施压?”
谢玉珠刚刚发出疑问,就见温辞指着她和叶悯微说道:“你们马上离开鬼市!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谢玉珠说道:“可是……”
“现在就走!一刻也不要停留。”温辞难得如此疾言厉色。
谢玉珠打了半天的腹稿没来得及说出来,鸭子赶了一半就从被她二师父从架子上踹下来了。
叶悯微和谢玉珠几乎是被温辞从人群中推出来的,她们沿着那一条直通迷津的主街被温辞一路拉着踉跄前行,与人流的方向背道而行。
“为什么?为什么急着要我们走啊!那二师父你怎么不走?”谢玉珠嚷嚷道。
叶悯微也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温辞只是严肃道:“别废话!”
介于谢玉珠与叶悯微实在不配合,温辞直接打横抱起叶悯微,大步往前走。谢玉珠虽然一下被放开,但除了跟着她两位师父也别无他法,路过的行人纷纷注目,看热闹似的指指点点。
正在这时,从旁边临街的二楼窗户里传来争吵声,突然一个厚重的木头箱子从窗户中落下,像是争执中被不小心推出窗户的。
而那窗户下正走过一个姑娘,惊慌地抬头看着从天而降的箱子。
鬼市禁止有意伤人,然而意外致死却不可防御。眼见这箱子就要砸到女人头上,抱着人的男人居然身轻如燕地几步上前,旋身间抬腿把那箱子踢到一边,再把怀里的人放下。
周围的人爆发出惊叹声。
温辞蹲下,问那个逃过一劫的女人道:“你没事吧?”
那女人瘫坐在地,惊魂未定地啜泣。
从楼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继而跑下一个老汉,大喊着抱歉抱歉,又去看他砸落在旁边的箱子,那上锁的箱子被砸破两个角,已然变形。
那箱子十分沉重,老汉想搬也搬不起来。
谢玉珠气道:“你这人不去看看差点被你害死的人,怎么倒先看自己的箱子?”
“麻烦小姑娘你先搭把手!这箱子抬回去再说!”老汉颤颤巍巍地说道。
站在一边的叶悯微先走过去,帮老汉抬起了箱子,谢玉珠见状虽心有不忿,也跑过去伸手一起抬箱子。
温辞抬头看向穹顶,瞳孔一阵紧缩,他冲叶悯微与谢玉珠道:“快放下那箱子!”
他话音未落,却是那老汉先松开手道:“交给你们了。”
那箱子太过沉重,在谢玉珠与叶悯微的手里摇晃着倾斜,继而坠落,在地上彻底摔了个稀烂,终于露出里面的东西。
沉重的箱子里竟有许多尖锐的石头,其中还有一柄已经摔断的烟杆。
那烟杆是用红酸枝木做成,烟嘴与烟斗镶金,此刻杆体断成七八截,镶金也脱落碎裂。
路边传来不紧不慢的鼓掌声,温辞、叶悯微与谢玉珠转头看去,只见秋娘——不,是林雪庚身着玄青绣金生色花的罗裙,悠悠迈步走来。
“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果然心地善良,不会见死不救。”
那啜泣的女子与老汉都收起了害怕神情,默默退到林雪庚身后去。只见穹顶之上跃动的文字之间,出现这样的字样。
——巫恩辞毁林雪庚之烟杆,价不可计。
——叶悯微、谢玉珠毁林雪庚之烟杆,价不可计。
鬼市中对于损伤财物者的界定,不论过程,以最终直接伤害财物的人为准。所以归于踢走箱子造成第一次破坏的温辞,与松开箱子造成第二次破坏的叶悯微与谢玉珠。
显然这老汉深谙鬼市的规则。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所有人震惊不已,说着这竟是梦墟主人与万象之宗,而林雪庚也出现了。
“你们三位此刻欠我钱了。你们可知道,在鬼市欠人钱意味着什么吗?”
林雪庚微微一笑,站在温辞、叶悯微与谢玉珠面前,慢慢说道:“伤人财物者必等价偿之,如何偿还由物主决定。”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面色铁青的温辞,专注凝视她的叶悯微,以及躲在他们身后惊诧的谢玉珠。
林雪庚淡淡道:“我暂且先要你们的自由。”
半个时辰之后,温辞、叶悯微与谢玉珠便被关进了自在轩一间暗无天日的房间里。
自从林雪庚说出那句——我要你们的自由之后,他们突然之间便动弹不得,连稍微反抗都不可能,被径直抓进了自在轩内。便是在这漆黑一片的房间里,他们仍然无法动弹,只能僵硬地围靠在一根柱子周围。
黑暗里传来叶悯微的声音,她无论何时都平静甚至于好奇,她说道:“我们为什么完全无法活动?”
“你没听到吗?林雪庚要走了我们的自由。”温辞冷冷说道。
谢玉珠的声音响起:“我之前看那戒壁规则,就是不欠人钱万事大吉,欠了人钱就是大事不好!鬼市里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卖,所以债主可以要求欠债的人拿任何东西偿还,也包括自由。”
“但是戒壁的规则是等价以偿。”叶悯微说道。
温辞缓缓道:“这价值,由财物对于主人的价值而定。穹顶上显现的价值是不可计,说明这烟杆对于林雪庚无比珍贵。以至于她现在要走了我们的自由,戒壁仍然没有判定我们偿还干净。”
叶悯微若有所思道:“林雪庚肯牺牲对她来说如此珍贵的东西来抓我,我对她来说当真很重要。”
温辞略一沉默,怒道:“怎么……咳咳……你还……与有荣焉吗?”
这间狭窄的房间里弥漫着干草与尘埃的味道,说了一会儿话这师徒三人就开始咳嗽起来。温辞边咳边低声说道:“叶悯微,你手指还能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