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温辞跟着跳出窗户,顺着屋檐滑下去,稳稳落地,就像是杂戏表演似的。他掸掸身上的灰,抬头看着在半空中屋檐下晃晃悠悠的男人,皱着眉头骂起来。

“都当灵匪了还这么大摇大摆的,光天化日之下黑吃黑,不知道收敛点吗?就不能晚上来吗?非得白天来,我晚上把你从被子里抓出来赶你一路跑你愿意吗?”

若是谢玉珠在此,定要感叹她二师父终于困得失去理智了。

灵匪拼命地挣扎着,如同一只从地里挖出来的蚯蚓蠕动。满街的剪纸人已经停止动作,呆呆地站在原地,拥挤地占满楼下这条小巷子。

待叶悯微他们从楼梯上跑下来,温辞便摘下视石还给叶悯微,叶悯微戴上视石,像温辞那样用右手食指点点视石,眼前蓝色圆圈轮转间,视野又重归清晰。

清晰的视野里,温辞悠然接近那俘虏,他因为方才的追逐而面色泛红,真正是面若海棠。在白日见到这么精神的温辞,可真是难得。

温辞从吊着的男人手里把四方形的灵器抠出来,在手中颠了颠,那只有手掌大小,雕纹繁复机关精巧的漆木盒子在阳光下划过一道金光。

“许久不见,牵丝盒都磨圆一个角了。”温辞淡淡感叹道。

谢玉珠稀奇道:“这就是能发动牵丝术的灵器吗?”

温辞运转牵丝盒,目光却一凝:“主丝不在这个人身上。”

牵丝盒下有千丝万缕连接着无数人形物件,上有一条主丝拴在主人食指上,以食指经脉与心念沟通。刚才明明是这个人在控制纸人,他身上的主丝是何时被抽出来的?

此时那被五花大绑的俘虏努力扭了个身,灰头土脸黑不溜秋,忽然像是看见什么般眼睛一亮,急切地大喊道:“孙哥!孙哥救我啊!”

温辞抬眼朝屋顶上看去。

呼吸之间,叶悯微听见血肉被穿透的微弱声响,视石上忽然多了几滴血色。更多的血洒在她的脖子上,衣服上,烫得仿佛被火灼伤。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温辞那双上挑的凤目也骤然睁大,映着满身血迹的她。

血不是她的,血是温辞的,来自他被丝线贯穿的左侧心房。

温辞半边脸上溅满鲜血,玉白的皮肤上仿佛开了无数花朵,鲜红地挂在他的睫毛之上,落在他凤目之下。

他平日里衣服饰物色彩缤纷,却唯独没有红色。此刻殷红的鲜血迅速渗透藤黄衣襟青色褡护,仿佛暴晒下的冰川融化奔流不止,一路蔓延,给他染上浓重的色彩。

他仿佛想往前走一步,刚刚提起腿便整个人倾倒下去。就像一朵海棠迅速失去颜色,颓败坠地。

叶悯微并没有伸手去接他。温辞的肩膀擦过她的肩膀,血沾湿她的袖子,倒在她身侧的地面上,轰响过后,尘土飞扬,血腥弥漫,静默无声。

叶悯微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甚至没有低头看她脚边的身体,似乎有些茫然。

或许因为温辞的眉眼太过漂亮,追逐与被追逐、嘲笑与得意、受伤流血、摔倒在地都像是戏台子上的美丽表演。

以至于连死亡都美丽得近乎虚假。

叶悯微想,无论如何,他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

“二师父!”

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终于打破寂静。谢玉珠话音未落,温辞手中的牵丝盒便腾空而起,飞向屋顶。

那里站着一个蒙面戴斗笠的矮瘦男人,他抓住飞向自己的灵器,悠悠道:“孙哥什么孙哥,一个破剪纸的,也想要用我的灵器。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我呸!”

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原本在奋力挣扎的男人也没了声音,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一片地面。

巷子里僵立的剪纸人们又重新移动起来,步步逼近,将他们包围在其中。

叶悯微像是被谢玉珠那声呼喊叫醒似的,她眨了眨眼睛,然后转过身抬起头。高楼投下的阴影从她的脸上褪去,她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灰黑的眼睛映着屋檐上的男人。

“你才是这个灵器的主人吗?”

她的语气非常平静,就像是向路边的寻常商贩询问货价一般。

那蒙面男人蹲在屋檐上,看着巷子里被围住的这三个人,颇有些得意,扯着嗓子说道:“主人?谁有能耐谁就是它主人!”

这牵丝盒现世有些年头了,辗转几人之手被他孙胜抢到。他还去鬼市花大价钱改造了牵丝盒,使其中丝线不光可以操纵剪纸土偶,在三丈之内可如利刃般杀人。

可笑那剪纸匠老刘,乖乖帮他剪纸人也就罢了,居然贪心不足,还想与他共用牵丝盒。也不想想自己有什么大能耐,剪纸又不算精绝,没有自知之明,活该被他当靶子推出去丢了性命!

孙胜握着牵丝盒,指向站在巷子中央的叶悯微:“你手上那个镯子,就是刻了生棘术和炊烟化灰术的灵器吧?叫什么名字?怎么着,苍晶耗完没法用了?”

谢玉珠闻言瞧了一眼地上已经死去的剪纸匠,醍醐灌顶:“你……你利用你的同伴来探我们的底!?探出来之后你就把他杀了!你……你这个良心被狗吃的家伙!”

她眼睛通红声音激愤,刚往前走一步脸上就多了一道血印子,孙胜阴恻恻地笑着说:“无毒不丈夫。眼下你们的魇师已经死了,谢小姐可不要乱动,当心落得个横尸街头的下场。”

谢玉珠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恨不得活剥了孙胜。

“镯子里的苍晶并没有耗尽,是镯子本身坏了。”叶悯微却并无愤恨,她安然回答了孙胜的问题,脱下镯子举起来:“你可以看看。”

她这番举动倒叫孙胜愣了愣,他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乖顺交灵器的灵匪,不仅不反抗,瞧着还一点儿也不害怕。他原本打算直接杀掉这灵匪,抢了镯子带谢玉珠离开,再去找谢家敲一笔,此刻却有点迟疑。

他用丝线将镯子卷上来,换了苍晶在手中摆弄一番,底下已死的老刘被解绑,轰然一声落在地上,可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术法出现。

孙胜不由得将信将疑,若说这镯子是苍晶耗尽了,刚刚分明还发动了捆绑的术法。可若苍晶未耗尽,他们为何不用吹烟化灰术和生棘术与牵丝术相斗?

难不成真是镯子出了问题?

如今这镯子是鬼市里叫价最高的灵器,没了吹烟化灰术和生棘术,价钱就得大打折扣。孙胜一挥手,几个剪纸人上前把叶悯微抓起来按在墙上,他愤怒地问道:“你在搞什么把戏?快把吹烟化灰术和生棘术给我弄回来!”

叶悯微双脚悬空,面色却镇静。她伸手按住自己领子上的那只手,抬起眼睛望向孙胜,另一只手高高伸起,仿佛在跟他讨要镯子。

“把握不大,我可以试一试。”

孙胜探究地望着叶悯微。半晌他挥挥手,便有剪纸人把叶悯微、谢玉珠和苍术一起绑起来,他阴恻恻地说道:“好,那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一下子搞出这么大架势,饶是孙胜嚣张,也害怕惊动仙门跑来抓他,得手便立刻跑路。

孙胜挟持他们迅速出城,出城他便收了牵丝线,所有剪纸人纷纷由人变纸,散落一地。他以丝线为刃胁迫着这三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七拐八拐走到青阳渡郊外,从一条密道走到一座不知在哪的破庙里。

一到破庙孙胜便将叶悯微扔在地上,面色阴郁地看着她,道:“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这镯子修好!”

叶悯微不紧不慢地起身,说道:“我只说可以试一试,但是试一试也要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你做梦吧!”

“我的想法并不完善,万象森罗里灵脉复杂,我稍不留神就会修错,本来也可以更快的。”

孙胜怒道:“那就用更快的办法!”

“但是能够快速改灵脉的人,已经被你杀死了。”

叶悯微叹息道:“温辞的手真是很巧的。”

她的声音里饱含可惜,仿佛这双手的死去比这个人的死去更叫人难过。

孙胜瞪着这个古怪的家伙半天,心说她这个人死了同伴又身陷险境,怎么还能平静得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他思来想去,终究是不甘心拿回个坏灵器。他往破庙的草堆上一坐,将万象森罗里的苍晶抠出来再丢给叶悯微,冷冷道:“两个时辰,我给你两个时辰。谢家丫头和这穷先生的命都在我手里,你要是敢耍什么把戏,我就把你们都杀了。”

叶悯微从容地撩起斗篷盘腿坐在地上。没有了苍晶,镯子直接散为嵌套的大小圆环,合也合不起来,看起来没有任何威力。

叶悯微不以为意,低下头认真地雕琢那镯子,坐姿十分端正,镯子随着雕刀移动偶尔发出蓝光,动作平稳又娴熟。

日头逐渐偏移,孙胜观察了叶悯微半天,面色渐渐有了迟疑。他试探地问道:“你不会是……鬼市出来的吧?你认识林雪庚吗?”

叶悯微当然没空回答他,孙胜喊了她好几声,直到不耐烦地拿丝线把她的脖子勒出血痕来,叶悯微才恍然抬头。

“林雪庚?”她迷惑地问道。

“万象之宗叶悯微的徒弟啊!”孙胜道。

叶悯微的目光转向谢玉珠。

谢玉珠双手被绑在身后,脖子边还悬着丝线无法动弹,她僵硬地说:“那都是别人乱说的,她怎么能算是万象之宗的徒弟!”

第020章 逆转

若要说起鬼市与林雪庚,就不得不提起眼下搅和在灵器之事里的三方势力——仙门、天上城与鬼市。

仙道虽有十几个门派,但领头的是仙门三宗——逍遥门、扶光宗与白云阙,这三宗与叶悯微各自都有渊源,各有各的深仇旧怨,是一笔糊涂账。

天上城则是一些走投无路的灵匪聚集之地。此地戒备森严有进无出,城主卫渊听说是逍遥门叛徒,早年偷了镇门之宝逃走,趁着灵器之乱出来建立天上城。仙道围剿天上城许多次,到现在都没有成功。

最后一方就是鬼市,这里的情况就比较曲折。叶悯微的魇兽最初现世时曾选中一个孩子,教那孩子各种灵器制造之法,这孩子名义上是叶悯微的徒弟,后来被白云阙收入门下看护。几年后她却突然翻脸大开杀戒,不仅灭了一个小门派满门,还杀上白云阙,连杀四十七人,包括两名长老,与白云阙结下血仇。

然后这个名叫林雪庚的姑娘就逃到了鬼市,叶悯微的魇兽也不知所踪。对叶悯微魇兽的追捕,便是自白云阙血案之后才开始的。

鬼市本是见不得光的生意与情报交换之处,林雪庚去了之后干脆成为了灵器消息的中心。不过此地十分神秘,普通人根本不知在何处,难得其门而入。

这二十年里,叶悯微虽未真正现身,却也是凭一己之力把这世界搅得天翻地覆了。

这边孙胜一听谢玉珠反驳自己就不乐意了。他啐了一口,瞪着眼珠子大声道:“怎么不算?你以为我没见识?谁不知道林雪庚是万象之宗的徒弟!”

谢玉珠争辩道:“万象之宗又没认她为徒!”

“万象之宗的魇兽认她不就得了!那魇兽一身本事都教给了林雪庚,她拜万象之宗的魇兽为师,不也是拜万象之宗为师?”

孙胜振振有词,说罢不耐地冲谢玉珠挥挥手:“不跟你扯那些虚的。”

“全天下能改灵器的就林雪庚一个。你居然能改动灵器,你是鬼市出来的?你是林雪庚的徒弟?”他又转向叶悯微。

孙胜的推测实在合情合理,又本末倒置——这徒弟变成师父,师父倒成了徒弟。

叶悯微正要回答便听谢玉珠一声大喊:“大师父!咱们暴露了!”

谢玉珠努力冲叶悯微挤眉弄眼,于是否认的话卡在叶悯微喉咙里,变成一句意味不明的:“啊……”

孙胜只当叶悯微承认了。他惊奇地瞧了一眼叶悯微,再转过去打量谢玉珠,啧啧感叹道:“嚯,林雪庚的徒弟都收徒弟了?那丫头瞧着二十岁都没有,居然连徒孙都有了!”

新任“徒孙”谢玉珠虚张声势道:“是啊!你要是杀了我大师父,那就是和鬼市为敌!等着被林雪庚收拾吧!”

孙胜将信将疑,他眼珠子转了一转,冷笑一声:“怎么,你说她是鬼市的我就信吗?她能把这镯子修好再说别的!”

孙胜与谢玉珠说得热闹,而叶悯微并没有参与这场周旋的意思,她看了这两人一眼,便低头继续修她的镯子了。

旁边的苍术安静无言,他逃跑的时候活蹦乱跳,现在却好像浑身没劲儿似的,倚在破庙的破墙上,面带微笑地看着不远处修镯子的叶悯微。

日头一点点落下去,叶悯微一直低着头,阳光穿过破败的窗户洒在她的身上,她那一段白皙的脖颈被阳光晒得发红,银白发丝亮得刺目。

谢玉珠紧张又毫无办法,只能伸长脖子看过去,试图看清叶悯微在地上画的东西。长长短短的横线竖线,竟像是卦象。

“那是什么?大师父在地上画卦?”

“不是卦,只是阴爻和阳爻而已,阴爻为无,阳爻为有,那是她的筹算数制,逢二进一。她还画了隙积术和天元术的算式,你大师父数术功力深厚啊。”苍术懒洋洋地说道。

谢玉珠望向苍术,苍术悠然地解释道:“在下也略通一些数术,看得出算不出,远比不上你师父。”

“苍术先生你……你就不害怕吗?”谢玉珠奇道。

“嗨,烂命一条,怕什么。”苍术不在意地摆摆手,手腕上白布条子乱晃,被孙胜瞪回去,叫他别乱动。

谢玉珠瞧着这场面,只觉得这破庙里好像只有她一个正常人。若不是孙胜这个灵匪作恶多端,他倒是比她师父和苍术还正常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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