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永无宁日

第十三章永无宁日

送别了黄冠子李淳风,汤予怏怏不悦回到房间,只见妙光真人孙思邈正坐在室内相候。孙思邈看汤予面色不善知其心下伤感,宽言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李道长落拓不羁,生性自由,随他去吧,日后总有相会之时。”

汤予叹了口气坐在桌边,孙思邈说道:“李道长十分挂怀小兄弟的伤情,临行前还叮嘱贫道要照料好小兄弟。”

汤予心怀感激,说道:“多谢李道长和孙真人。”

孙思邈喝了一口桌上的茶水,放下茶盏说道:“这几日小兄弟可好些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汤予想了想说道:“孙真人华佗再世,妙手回春,在下觉得好了许多,不似前几日那般痛楚。”

孙思邈思量片刻,说道:“小兄弟是否每次运功,胸前膻中穴、小腹丹田都会痛不可当?”

汤予微微吃了一惊,这几日闲来无事每次聚集真气便如孙思邈所言,膻中、气海等几处要穴气流不畅,滞息凝阻。初时他并未在意,料想不过是重伤方愈,真气不继,现下听孙思邈讲起,连忙说道:“确如孙真人所说,不知为何如此?”

孙思邈语气一沉,说道:“小兄弟胸口剑伤虽然避开心脏,但终是损了心脉。而所中蛇毒毒性之怪,更是贫道今生仅遇。若不是贫道用当年隋文帝赏赐的一颗九转雪蛤丸给小兄弟服下,再每日为小兄弟推宫过血,只怕……。”

汤予起身向孙思邈深施一礼,说道:“孙真人耗神费力又用至宝相救,此恩此情汤予定当报答。”

孙思邈知汤予会错了意,说道:“贫道并无邀功卖好之意,小兄弟听我把话讲完。”

汤予坐回椅上,孙思邈说道:“小兄弟的命是保住了,可经脉毁伤,功力尽失。”

汤予闻听如五雷轰顶,大惊失色,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练武之人把一身功夫视得比性命还重,此刻孙思邈告诉汤予其已如同废人,汤予怎能不惊?

孙思邈正色说道:“小兄弟勿急勿慌。”说完唤来一个道童,在其耳畔低吟几句,道童领命而去。

汤予突闻噩耗,呆立当场,头昏眼花,胸口郁闷。孙思邈不住安慰,汤予悲痛难过,一言不发。时间不久道童捧着一把长剑和一本经书回到房中,将两件物事放在桌上退了出去。汤予见是七星龙渊剑和《般若心经》,不明何意。孙思邈说道:“剑与经书都是小兄弟之物,前日李道长送小兄弟来此治伤解毒,便把这两件东西托贫道保管,现在贫道物归原主。”

汤予功力尽失,目睹经书上的斑斑血迹想起当日一番血战更觉悲从中来,意气消沉,喃喃道:“汤予已是废人一个,还要这些做甚。”

孙思邈笑道:“常言说的好,有因必有果,因果循环乃是天理。那日小兄弟曾言为求湛卢剑才夜闯慈恩寺,又误打误撞解开了天竺秘盒,玄通大师遂以此经相赠。”

汤予知孙思邈此举定有深意,听得仔细。孙思邈说道:“这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载有玄奘大师悟出的佛家无上神通。天下武功千门万种,不胜枚举,可论内家功夫唯佛家跟道家才是玄门正宗。道家内功心法似水,讲究轻灵飘逸,变化无常。佛家内功心法如山,重视心缘本性,厚积薄发。原本二者各有千秋,可佛家内功却另有一功效。”

汤予怦然心跳,问道:“是何功效?”

孙思邈说道:“那就是易经洗髓,疗伤化疾,脱胎换骨,提神转心。”

汤予脸露喜色,孙思邈接着说道:“王者令蛊惑小兄弟盗取经书,便是想练经书中所记内功心法,以恢复功力。”

汤予颤声说道:“孙真人的意思是……”

孙思邈一捋颌下的银髯,说道:“小兄弟得了这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如今武功尽废正可重新修炼佛家无上神通。小兄弟剑术精妙,可贫道与你治伤诊脉时发觉小兄弟的内功修为倒是平常普通。招法路数因人天赋而定,无师自通者大有人在。但内功修为却非一朝一夕,投机取巧能成,必须经高人指点,日琢夜磨,方有建树。想来小兄弟于剑术一道领悟甚高,然内功修为并未得要领。”

听孙思邈一番高论,汤予心悦诚服。他虽经虬髯客传授武艺,可彼时其尚年幼,于经脉运行之法始终一头雾水,茫然不懂。后虬髯客故去,更无人与其讲解,以至于内功修为始终无法精进一层。孙思邈又说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小兄弟尽管功力丧失但并非坏事,如能精心参修佛家无上神通,他日必有大成。”

汤予喜上眉梢,忽的又想起一事,说道:“可是此经书我看过多次,书上所写既非佛法又非武学,其中还杂有密语梵文直如天书一般,根本无法读懂。”

孙思邈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所言不错,这本玄奘大师亲译亲写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在寻常人手中毫无用处,不过贫道年轻时曾和佛家禅宗三祖僧璨大师交情至厚,多受僧璨大师教诲,倒也学得一些佛法、密语、梵文。至于书中所记的运功行气之术,贫道更是了然于胸。”孙思邈讲到此处,顿了顿说道:“贫道翻阅经书,未得小兄弟许可,小兄弟勿怪。”

汤予忙道:“孙真人讲的哪里话!孙真人宅心仁厚,学究天人,岂是贪图此经书之人。况且事出有因,孙真人为助在下,汤予焉有责怪之心”

孙思邈拿起经书交给汤予,说道:“若小兄弟愿意研习这佛家无上神通,贫道就讲于小兄弟听。”

汤予接过经书大喜过望,说道:“在下求之不得,能得孙真人指点迷津,汤予感激不尽。”

孙思邈微微笑道:“如此最好,你我二人现在无事便来参研一番如何?”

汤予说道:“在下正有此意。”

孙思邈站起身让汤予翻开经书,那经书宝蓝色的封皮已被汤予的鲜血染红。汤予小心翼翼的打开书页,孙思邈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孙思邈念到此处语调一转,又念道:“人心既除,则无心来急。人欲既除,则天理常存。凝神调息,以暇以整。勿助为望,心平气和。心平则神凝,气和则息调。心在此中,乃不起波。双目微闭,关照心肾。万念俱泯,一灵独存。于彼气中,悠悠扬扬。上不冲心,下不冲肾……”

孙思邈念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念完,又叫汤予随着口诀照做一遍,有不明之处孙思邈在旁一一解答。汤予将真气围绕周身游走一圈,但觉神清气爽,舒畅心怡。可唯独每每运行至膻中穴和气海穴便瘀堵窒涩。孙思邈解说汤予心脉受损,恢复仍需时日,只要天天照此口诀苦修,总有一日能冲破这两处穴道的阻塞。汤予习得佛家无上神通内功心法,心中欢喜无限,自此每日勤练不息。

又过了月余,已是花开时节。五台山气候清凉,少花多草,唯有南台峰下开满玉仙花,微风拂过,半山飘香。一日汤予在南台峰后一处僻静之所打坐养气,忽有一小道童急步而来,见汤予说道:“汤家哥哥,师父请你前去,有要事相商。”

汤予略感奇怪,问道:“何事这般急?”

小道童摇摇头,说道:“师父未讲,我也不知。”

汤予屏息凝气起身回观,来至房中见孙思邈,说道:“孙真人急召汤予,有何要事?”

孙思邈直言道:“小兄弟,你不能再留在此处了。”

汤予神色一变,说道:“为何?”

孙思邈摆摆手让汤予坐下,说道:“贫道刚得到消息,前日你独闯名剑山庄,与名剑山庄庄主王者令一番恶斗,剑刺王者令小腹。王者令当夜重伤不治,其子王远泽替父发丧后,亲赴陇西揽月城拜见武林盟主李炫峒,说你擅闯名剑山庄,强夺镇庄之宝湛卢剑,刺死庄主王者令。李炫峒暴怒,发下布旗令诛杀于你。”

汤予闻知王者令竟死于他剑下,回想其所作所为不禁长出了一口恶气,可听武林盟主李炫峒发出布旗令诛杀自己又是一忧。这陇西李氏自汉代起就据守陇西要地对抗外敌,族中男子俱是长枪劣马,破阵杀敌的热血儿郎,历朝历代名帅良将层出不穷。而李炫峒便是今日陇西李氏的掌门人,揽月城的城主,二十余年前于武林大会上凭借手中一杆九十七斤重的霸王枪技压群雄,赢得武林盟主的尊号。

孙思邈面带愁容,说道:“大慈恩寺的方丈了明禅师虽非武林中人,但他在佛门地位甚高,其也向少林、白马、西门等各大寺院的主持方丈求助,欲捉你回慈恩寺受罚领刑。你在泰山绝顶冲撞天子鸾驾又夜入行宫盗走七星龙渊剑,已是朝廷的头号通缉要犯。现在整个武林、佛门又都与你为敌,可如何是好?”

汤予沉声说道:“天下人皆和汤某为敌又能奈我何,大不了一死有何惧哉。孙真人放心,我立即下山,绝不拖累真云观。”

孙思邈忙道:“小兄弟重伤初愈,功力未复,万万不可鲁莽。贫道并非怕事之人,只是真云观虽地处荒僻,却常有慕名求医问药者来访。若是得知小兄弟在此,走露消息,后果不堪设想。总要想个周全之策,以防万一。”

孙思邈说完,二人各想心事沉默无言。过了半晌,孙思邈说道:“贫道有个安全的去处,不知小兄弟是否愿往?”

“何处?”汤予抬起头问道。

孙思邈并未回答,话锋一转说道:“那日小兄弟曾言,泰山绝顶一战因手中长剑不及剑神李承继的七星龙渊才有此一败,故而你为求一把绝世名剑独赴名剑山庄。”

汤予瞧着孙思邈,说道:“孙真人说的不错。”

孙思邈慢声说道:“贫道对剑知之甚少,但贫道以为小兄弟败于李承继并不是因为剑的缘故。”

汤予对剑术极为自负,听孙思邈之言闭口不语。孙思邈说道:“李承继和你交手不过数合,就知你的长剑剑性微脆,剑身已有裂纹,三招内必断,这份对剑的领会便高出小兄弟甚多。”

汤予心头如遭锤击,震撼心神。孙思邈接着说道:“小兄弟欲求一把绝世名剑之心贫道理解,但小兄弟却不知这些名剑绝非全因其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才名扬天下。更是因为这些剑都有过伟大的主人和不朽的故事。就拿七星龙渊剑来说,如不是有了伍子胥同渔丈人的高洁之事,此剑怎会流传千古,早已埋没在历史长河中。你所求的湛卢剑亦是这般。”

汤予低声说道:“孙真人所言到底是何意?”

孙思邈眼中带着神采,说道:“名剑虽好,都是古品,单论冶金铸剑之法,今日早强过千百年前不知多少。小兄弟人品、气度、剑术皆高人一筹,何必非用他人之剑,活在旧人的故事里?为何不自己铸造一把只属于你的剑?百年后即便小兄弟不在人世,你的故事还可通过你的剑流传千古。”

汤予热血沸腾,不禁“啊”的一声,孙思邈的话他闻所未闻,从未想过,此刻听来仿如醍醐灌顶,高屋建瓴。汤予喃喃自语道:“铸造一把只属于自己的剑?可我根本不懂铸剑之法,如何铸剑?”

孙思邈一捋胡须,说道:“方才贫道与小兄弟讲有一安風雨文学的就是此事。”

汤予一头雾水,说道:“愿闻其详。”

孙思邈说道:“三十多年前贫道四处云游,采摘药草。一日途经幽州地界,见一官宦人家张榜寻医。贫道进府问诊,原来这户人家的幼子不慎掉入水中,虽然救了上来可自此每日不食不饮,一到深夜便嚎哭不止。找了许多大夫诊治全无疗效,眼见此子越发虚弱,再耽误下去只怕命不久矣。贫道知是惊吓之症,让人买来十副老船桨。那老船桨经艄公长年把持,汗水已浸入木中,变的通红。贫道用刀在船桨握把处刮下许多碎木屑,和灯心草、杏仁、黄芪等镇惊之物一同让孩童服下,仅仅两副药此子便再无夜啼之状。那户人家主人姓张名鸦因排行第九,人称张鸦九。他拿出重金酬谢,贫道未取分文。张鸦九越加敬重,请我留在府中多盘桓几日。贫道感其诚心实意就住了半月。期间我二人谈的很是投机,贫道才知他是当朝军器监的监正,在幽州设炉为皇家铸造御用兵器。”

汤予全神贯注,孙思邈说道:“张鸦九祖上六代都是铁匠,他自幼子承祖业,打造的器械神工鬼斧,巧夺造化,尤善铸剑,远近驰名。因他手艺精绝得齐王李元吉赏识召入齐王府,替李元吉铸造宝剑。玄武门之变,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被太宗皇帝擒杀,张鸦九也受到牵连获罪入狱。太宗皇帝爱其才华,让其免受牢狱之苦,掌管军器监。”

汤予眉头微皱,说道:“张鸦九的名头我也有所耳闻。都说他铸剑之术天下无双,震古烁今,可惜他极少铸剑,而且只为皇室铸造。”

孙思邈说道:“张鸦九脾气怪异,自视极高。太宗皇帝驾崩后,他由于是齐王李元吉的旧部屡遭排挤陷害,他的儿子就是因此才失了性命。”孙思邈叹了口气,说道:“十六年前张鸦九曾给我写过一封书信,信上说他举家搬至吴山隐居。贫道思来想去,觉得小兄弟去吴山张鸦九处最是合适。一来吴山林深树密,张鸦九隐居多年,无人知其踪迹。二来小兄弟可在此地苦练佛家无上神通,恢复功力,躲避追捕。三来也能同张鸦九研习铸剑之术。不知你意下如何?”

汤予知孙思邈所说句句在理,尤其铸造一把只属于自己的剑更是使他心动不已。他左思右想实在并无其他去处,遂说道:“多谢孙真人,我愿前去吴山。”

孙思邈甚慰,说道:“贫道修书一封,有我的书信张鸦九定会好好相待。”

二人商量妥当各去准备。第二日一早,汤予向孙思邈辞行,孙思邈把书信交于汤予,又连番嘱咐汤予勤修内功,路上切不可惹事。汤予一一记下,洒泪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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