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白榆之所以能够这么平稳地看待,除却他在不经意间触摸到了宋纪的心理外,他本身也是一个无论到了什么地步都能够泰然处之的人。
而与姜白榆的平和不同,宋纪这段时间的状态实在算不上太好。大抵是让姜白榆见过了自己最卑劣的一面,宋纪在他面前也不再做出那副伪善的温和模样,因此有时候与对方共处一室时,即使男人一言不发,也会让姜白榆生出被某种凶残的野兽扼住咽喉的错觉。
那只潜伏在山洞里暗自觊觎的凶兽终于走到了光天化日之下,那眼神分明恨不得把圈在领地里的猎物一口吞尽,但是又仿佛在顾及着什么一般,迟迟不肯下手,因此只能在领地的周围焦躁地徘徊。
不过姜白榆做事时很专注,很多时候及时察觉了宋纪的目光也没有心思去搭理,更别说眼下两人的关系格外微妙,除非必要的时刻,他会尽量减少同对方的交流。他们彼此之间保持着某种奇异的默契,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共处了几日。
虽然表现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实际上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陷入了某种僵局,位于赌桌上的两人彼此各居一端,都不愿向对方低头和让步,似乎都要坚持将这场赌局坚持下去。
宋纪在赌姜白榆的心软、赌他留下的可能。
姜白榆也在赌。
然而他手上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赌注,有的只是在那些上流权贵看来最不值一提又缥缈如浮云般的“爱”,但他赌下的并不是自己的真心——
他在赌宋纪的“爱”。
以宋纪的情智,不可能不明白姜白榆那晚的举动中透出的意味——要么放任我自由,要么接纳我的毁灭。
即使以姜白榆的心性绝不会作出所谓玉石俱焚的举动,但宋纪也并不敢去赌那千分之一的可能。更遑论,所毁灭的也许并不止□□,还有心灵。
姜白榆提前告知了宋纪未来发展的结果,并向他抛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选择,而迫使他做出决定的,就是他在交往之初所允诺姜白榆的——
“真心”
无论从什么角度上看都绝对属于上位者的人,早在这场博弈的最初就已经不知不觉地交出了主导权。
而这场较量结果的揭示事实上并不需要很久。
第四天的中午,宋纪似乎有要事外出,而姜白榆照旧待在房中看书,彼时门外却忽然响起一阵短促的敲门声。
宋纪在进门前只会敲三声示意就打开门锁,而这座宅子里姜白榆尚且还没有见过其他人,见门外的人迟迟没有进来,似乎并不知道房门的密码,姜白榆在心生疑惑的同时隐隐有了某种预感。
而门外的人几乎没给他思考的时间,敲门的声音变得越发急促,对方甚至还隐隐有了要撬门的趋势。
姜白榆顺着声音起身,走到房门前的时候,敲门声却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姜白榆听见外面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声,他仔细分辨了一下,回忆起那似乎是秦枝的声音。
“宋纪!”
记忆中那个明媚大方的女人眼下出离地愤怒,那道曾经面对姜白榆时清亮爽朗的女声因为压抑着怒火的质问而显得有些不稳,“我以为这事儿是假的,但直到我去小榆的学校查过他这几天都没去上课,才知道……”
“宋纪,你疯了,你真的清楚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听见宋纪的名字,姜白榆一顿,准备输密码的手停在了半空,宋纪并没有避讳过在他面前输房门密码,因此姜白榆很轻易地就能打开房门。
但他没有。
眼下的状况,他突然出现只会把情况弄得更糟。
而被秦枝质问的那个人,在短暂的停顿之后才缓缓开口:“这是我的事儿,不需要你来告诉我。”
“你现在自己离开,我可以不计较你今天到这来的事儿。”
男人的态度似乎将秦枝惹怒,她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后不可置信地开口:“我原本以为你很清醒——”
“宋纪,难道你想成为你父亲、甚至是你祖父那样的人吗?”
秦枝缓了缓,又说,“你现在停手,你和那孩子的关系说不定还能挽回。”
“不可能。”
斩钉截铁的三个字,轻飘飘地就为秦枝今天的行为画上了句号。
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回应那句“停手”还是那句“还能挽回”,秦枝只能从那隐隐透着偏执的语气中,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看清这个相处多年的友人。
“……你会后悔的。”秦枝失望地摇了摇头,喃喃道。
往后的话姜白榆没再听清,因为自那以后门外的气氛就陷入了死寂,再过不久,秦枝似乎是对宋纪的态度失望,没等保安来到,就自己转身离开。
虽然看似没头没脑地闯了这么一通,但秦枝并不觉得自己一无所获。至少从刚才的照面当中,她能够意识到宋纪的状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那双阴鸷的眼睛昭示着他并非一个终于将合心意的猎物放入笼中的猎手,而是只深陷囚笼、即将束手就擒的困兽。
她知道自己今天带走姜白榆的可能微乎其微,之所以冒险来这一趟,大部分还是为了试探宋纪的态度,至于其他的,只能尽力劝上一点是一点。
从今天的情形来看,或许那个孩子,会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转折点也说不定。
不过这些姜白榆并不清楚。他只知道秦枝同宋纪是好友,但是这次的事情男人应当也和手底下的人下了死命令,也不知道秦枝费了多大的劲才闯进来。
或许是为了他,又或许是为了其他的什么,无论如何,他都发自心感激对方。
秦枝走后没多久,姜白榆察觉到门口传来输入密码的动作,他顿了顿,最终还是伸手用力一推,将打开一道缝隙的房门用力阖上并用身体抵住。
在察觉到外面的人似乎有再次将门打开的冲动,姜白榆先一步开口,冷声唤了对方的名字,“宋纪。”
“你听我说。”
姜白榆素来不是性子强硬的人,然而此时他不过微微降下语调,却显得格外冷硬而难以接近。
门外的动作在刹那间平静下来。
这几日,除了学习,姜白榆也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
宋纪的心理一时半会儿难以转变,但姜白榆也绝无可能向他低头,从此以后只乖顺地待在他的身边,听凭对方安排自己的人生。
生在原野里的榆树,远比其他任何植物都更要向往自由和独立的姿态。
姜白榆不愿由另一个人完全主导自己日常的所有动向、自己应有的生活状态,甚至自己往后数十年的人生。搅乱一个普通的人生,对于宋纪这样的人来说,或许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儿,简直就像是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就连姜白榆此刻能够面对面说话的权力,也不过是依靠宋纪对他的情感——倘若宋纪对他果真不过是玩玩,那他是否就只能被打上对方所有物的标签,沦落为只能依附着对方的金丝雀?
姜白榆没法确定。
事到如今,他们根本没法做到若无其事地重修旧好,只要宋纪仍旧无法收敛他的控制欲以及占有欲,姜白榆就不会再站在他的身边。
“我没有谈过其他感情,所以也并不清楚就这么结束是否正确,但有一点我清楚,继续下去对我们两个而言大概不会迎来什么好的结果。”
“不管你承不承认,我们自始至终都不是平等的关系。”
“我没法生活在你安排好的世界里,被动地接收你给予我的爱。”
无论宋纪对他如何千依百顺、温柔体贴,但只要对方想,就能肆意操控他的人生,让他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囚|禁不过是一个开端。
“你看,就连我想离开这里,都要求着你放我走。”
或许,从最初的相遇,就注定了他们要面临如今的局面,一个高高在上不肯低头,另一个同样执拗着不肯打碎脊骨而弯腰。
“你把我搅得一团糟,宋纪。”
在那个星光满天的夏夜,奇迹般出现在崎岖的路口,并伸出手要带姜白榆走的人,给予了少年并不算漫长的人生里头一次、青涩且热烈的心动,又让他往后迈出的每一步里,或许都会带着对方的影子。
姜白榆压下眼底的酸涩,低低舒了口气,抵着门放缓了语调,“但我并不后悔。”
“只是我们或许都需要各自分开冷静一下,明白什么样的感情对彼此才是最好的。”
“而且。”姜白榆闭了闭眼,片刻后,下定决心一般将话脱口而出,“我还有好多想要做的事儿,当下哪怕一分一秒的时间对我来说都尤其宝贵。”
成长的过程本就要承受抽筋剥骨的疼痛,爱情也是其中之一。姜白榆想,或许他在某些时刻,也是一个足够残忍的人。
“所以,我要丢下你了,哥哥。”
“我要向前走。”
——这种方式是困不住他的,站在门外,隔着一层厚重的遮挡,即使没有见到姜白榆说出这些话时的神态,宋纪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自以为能够掌控的、那颗小小的、掉落在泥潭里的星星,并非他真正的所有物。
他没亲眼见过姜白榆在课堂上、在实验室里的模样,但一定形同他在身边注视着的每一次那样,安静内敛,又闪闪发光。
封闭的牢笼里生长不出郁郁苍苍的树,在宋纪一不留神的时候,那棵被他从泥里捞出来的小树苗,已经悄悄长大了。
当天晚上,姜白榆独自一人躺在床上,阖着眼并没有立马陷入沉睡,也理所当然地没有等到宋纪。
他猜测对方大概在这个房间的角落里安装了监控,对方这几日只有当他彻底陷入了沉睡之后才敢进入房间,却也并不与姜白榆同枕而眠,很多时候只是坐在床沿看他一夜。
很奇怪,明明在白日还过分直白地对他表现占有欲的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又不敢正大光明地靠近他的身边。
姜白榆原本不知道这件事儿,只是有一次在半夜忽然惊醒,在意识到自己做了噩梦之前,就已经有一只手搭在他的后背轻轻拍抚,熟练地将他彻底哄入梦乡之中。
直到第二日睡醒姜白榆才回忆起前一晚所发生的事儿,再加上身侧残留着的那股气息实在太过熟悉,即使姜白榆想要刻意忽略也没有办法。
这一晚,姜白榆在入睡之后,又被另一个人所引起的动静而重新闹醒,意识朦胧之间,他感到有人顺着唇向下亲吻他的脖颈,于是思绪便在刹那间回笼。
印在肌肤上的力道格外温柔,堪称小心翼翼,和这人原本的性子截然不符。
原本的轻吻于无声中染上了些许湿漉的痕迹,成功将姜白榆刚刚升起的一点反抗扼杀在了摇篮里。
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展开,就像是要将一切燃尽那般,交错的视线将彼此的身影印在眼帘之中。彼时窗帘肆意大敞,当吻落下时,像是诀别。
窗外被薄雾笼罩的月色将少年的身躯映成雪色的琉璃,落在怀里,如一捧欲化的雪。
姜白榆眼睛睁开又闭上,在极其疯狂的海浪中伸手抓住海怪的心脏。
他不知在什么时候睡去,又不知在什么时候醒来。
落在床畔的手被坐在地毯上倚着床沿的人握在掌心,恍若珍奇般被人牵引着探索。
额头、鼻梁、唇,最后是脸颊,他的手背贴在男人的脸颊处,因此那种温凉的湿意就透过彼此相触的肌肤传来,让姜白榆心底不自觉泛起一股酸胀的疼痛感。
但他仍旧放缓了呼吸,静静等待男人离开。
然而过了许久,床侧才传来极细微的动静。
“阿榆。”
很轻的一声,几乎要融进周围的夜色里,倘若姜白榆没有凝神去听,恐怕就会轻易地将其错过了。
“走吧。”
在一片燃烧过后所留下的灰烬当中,姜白榆听见宋纪这么说道。
与之同时传来的,是很轻、很轻的一道破碎声。
听起来像是姜澍曾经看过的动画里,被俘虏后强制压下头颅的国王,头顶上的皇冠衰落而碎裂的声音。
姜白榆想,他是一个很擅长等待的人。或许比从始至终都身为猎手的宋纪要更加擅长。
地位在顷刻间翻转,捕猎的人成为了猎物的俘虏。
另一侧,宋纪将额头抵在姜白榆的手背,姿态如同忠诚的骑士正以古老的礼仪宣誓,发誓要向他所守护的公主献出心脏。
“走吧。”他又说。